謝鳳閣豈不明白他的意思,躊躇了一下,卻說:“殿下所言極是,既是家事,更是國事,故而下官更應迴避。殿下請想,下官擅自插手喪儀,難免被御史臺議論借職權而謀私利。倘若連累到殿下,辜負聖上隆恩,則是下官的死罪了。”
這些文臣果然難纏得緊,楊楝心中暗罵。不過是想問問謝家和宮中到底有什麼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說,兜兜轉轉還扣了大帽子下來。謝鳳閣無非是想,喪事若辦得不對,謝家橫豎有皇帝擋在前面,倒黴的是他楊楝……謝鳳閣一向深知聖心,莫非這真是皇帝設的陷阱?他一時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慮不周,”他勉強笑着,“大人見教的是。”
既沒有多的話,他便起身告辭。謝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門,猶稱“草草不恭”。楊楝升了轎,謝遷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謝鳳閣立刻瞪了他一眼,謝遷只做未睹,卻目光灼灼地朝楊楝轎子這邊望過來。
楊楝忙道:“如此甚好,煩謝公子爲我引路。”
成壽寺離謝駙馬府不過百步之遙,卻是轉進了一條僻靜衚衕。轎子落地,楊楝並不出來,只隔着簾子問:“謝公子有何指教?”
“剛纔殿下可是想問,祖母的喪事要怎麼辦理才能既合規矩又不違皇命?”
楊楝點了點頭,謝遷與謝鳳閣一樣聰明,但到底年輕,說話也直爽許多。
“別的我也說不上許多。”謝遷望了望周圍,隔着簾子簡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選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掃墓時看過,不知爲何竟被水沖壞了。因爲舍妹出嫁,家中都不許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從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來這個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楊楝只覺徹骨深寒,不覺厲聲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遷略退一步,嘆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聲。下官不敢耽擱,這就告辭了。”
竟是不等他再說什麼,甩手就去了。
謝鳳閣既不敢將謝遷追回來,又怕這寶貝兒子鬧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門口,手中的哭喪棒在磚地上敲得咚咚作響。直到謝遷出現在衚衕口,忍不住上去催問道:“你都和他說了些什麼?”
謝遷淡然道:“只是問問喪儀的規制。”
謝鳳閣心下稍安,轉念一想更覺驚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謝遷背上,罵道:“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奪,豈容你過問!”
謝遷生受了這一棒,雙膝一軟跪在父親面前,輕聲道:“一味躲閃豈是長久之計?天威難測,祖母的喪事若出差錯,何以見得我家就一定能倖免?兒子以爲,還是和徵王交個底更好。”
哭喪棒緩緩放了下來,謝鳳閣怔忡良久,方緩緩道:“喪事一完,我和你母親就要回滎陽老家去,顧不到你們姐弟了。你行事還是這般莽撞,叫我們如何放心得下。”
謝遷目光一斂,肅容道:“兒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慮過。父親儘管放心。”
楊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覺驚懼,先時只道皇帝教他辦理公主喪事是有考校之意,卻不料其中另有兇險,萬幸謝遷提點了他。熙寧大長公主的墓地被水沖壞,長達半年都不去修整,這不是謝鳳閣這個孝子所爲。若是皇帝的授意,那麼想來他並不打算將公主葬在翠微山,卻也不明說這話,還順手挖了個坑等着他楊楝往裡跳。然則昨晚皇帝的種種情形,又是因何而來?他在清馥殿門口轉了一圈卻沒進門,直奔清寧宮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見田知惠一溜兒跑着匆匆趕來。兩人迎面碰着,相視皆是苦笑。“殿下不必去找我師父,宮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田知惠道,“師父一早傳了我進去,正有話帶給殿下。”
到底鄭半山是有數的。楊楝略鬆了口氣,四顧一望,見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風,倒是個僻靜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過去,把從人都撇在岸上把風。
田知惠也不繞彎子,直接道:“事情還
要從熙寧大長公主的女兒,也就是謝侍郎的妹妹身上說起,此人閨名紫臺。”
“琴靈憲的夫人?”
“正是她。謝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爲身份貴重,天資過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愛,幾乎是在坤寧宮養大的。她與今上恰好同歲,是太后心中內定的慶王妃。可惜後來婚姻不諧,以致嫁娶失時——這就是熙寧大長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諧?”
田知惠將聲音壓得低:“我說出來,殿下休要惱怒。”
“自然不惱。”
“其中涉及莊敬太子。當年太后選定的太子妃,其實是當今皇后。”
楊楝心中一驚,怪不得誰都不敢提這事。
“然及至太子議婚時,先帝卻不許他娶徐氏女,堅稱只有謝小姐纔是他認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見父母失和,便稱要因循祖制選妃於平民之中,不納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親。如此一來,徐氏女被晾在一邊,老忠靖王便不肯答應。最終慶王迎娶了徐氏。”
楊楝一時呆住了,尚且來不及消化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聽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寧大長公主皆有意爲謝小姐另尋良配,怎奈謝小姐經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後來……”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後來太子妃受族人牽連而獲罪,隱居陽臺山,先帝與太后便有意命謝小姐仍舊侍奉東宮。謝小姐卻又不情願,正巧那時琴督師來提親,她就私自應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這些事情,鄭先生爲何從不和我說起?”楊楝忽問。
“師父說,”田知惠嘆道,“爲長者諱,這些兒女恩怨原不該告訴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說是不行了。殿下此番應對,心中須有個數。”
楊楝琢磨着他話中的意味,心中一時顛倒迷亂:“如今該怎麼辦?”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師父的建議是,順着皇上的心意去辦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