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上魏樑的大寨,魏樑正在場裡練兵,有人報告:“官府有人要見寨主。”

“來了多少人?”魏樑眉頭一皺,以爲官兵來圍剿,冷笑一聲,準備嚴陣以待。那人卻說:“只有三人。”

“三個?”他明顯地不相信,哼,說不定又是什麼聲東擊西之計,管你什麼東西,到了我魏樑這裡,都他媽狗屎。他漠然道:“知道是哪三個人嗎?”

“有兩個認識,是淮北雙才黃成穹和肖簡……”

他打斷話頭,不屑道:“是那兩個手拎不起二兩貨的臭老九啊,還有誰?”

“還有一個女的。”

“女的,”他問:“娘們來幹什麼?!”

那人回答:“她說她是清妃娘娘,代表官府。”

魏樑大笑:“官府的男人都死絕了,派個女的來,還是皇帝老兒的老婆,呵呵,瞧這皇帝出息得,爲了平反,連老婆都可以賣了。”大聲招呼道:“弟兄們,都出來看看皇帝老兒的婆娘吧,大哥今天讓你們開開眼。”

清揚從操場緩步走來,那兩邊的寨民先是寂寂無聲,驚歎人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後是小聲議論,指指點點,而後有人大喊:“嘿,留下來給我大哥做壓寨夫人如何,小娘子?!”一呼百應,衆人鬨笑起來,七嘴八舌道:

“要得,俺大哥比皇帝有人味!”

“會好好疼你!”

“決不讓你後悔!”

清揚充耳未聞,從容走入堂內,衝上座的魏樑正色道:“你就是寨主魏樑,人稱‘小樑王’?”

魏樑悠然一笑:“除了我還會有誰?!”

“我代表官府來與你談判,你對我就如此禮遇麼?”她淡定地問。

“哼,如果代表官府的是別人,我早就把他喀嚓了,還想站到我的大堂上來嗎?”魏樑不屑一顧地說:“看你是個女的,也還長的漂亮,有興趣跟你說幾句,”揮揮手:“給她張凳子。”

“多謝。”清揚道。心想,這個魏樑,倒也確實不是什麼混世魔王。

“說吧,你來幹什麼的?”魏樑直起身,目露兇光。

“說!”他邊上的兄弟也跟着吼。

“你說我是來幹什麼的?”她沒有被嚇住,緩緩開口。

“招降?”魏樑道:“那就趁早滾,別惹我上火,把你漂亮的臉蛋打開花!”

清揚嘻嘻一笑,柔聲道:“寨主的英名,如雷貫耳,聽說寨主還沒有夫人,我想做個媒,就是不知道寨主有沒有這個能耐?”

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大笑起來。

魏樑冷笑,想玩花樣,我見識見識,省得你把我看扁了,當下應承:“哪家的閨女?”

衆人又笑,有人喊:“比你如何?”

魏樑也笑:“至少不能比你差。”

清揚沉默片刻,等他們安靜下來,朗聲道:“我!”

一陣靜默,地上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片刻鬨笑聲又起,他們竊竊私語,以爲清揚害怕了,要以自己來換一條命。

“啪!”魏樑一拍桌子:“你他媽的戲弄老子!”

“我還沒說完呢?”清揚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我招親是有條件的。”

“說!”“說,快說!”衆人催促。

她微笑着看魏樑一眼,說:“我倆比試比試,你勝了,我便做你的壓寨夫人,你若輸了,從此以後,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都是我的,任由我處置。”悠聲道:“你認爲如何?”

魏樑斜她一眼,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走下座來,端詳她一陣,心想,這女子,倒是貌美,也頗有膽識,看不出她身懷什麼絕技,如果不比,勢必被兄弟們笑話成懦夫,如果比,也未必見得會輸,他看一眼清揚柔弱的身段,暗揣,自己定然會贏,這女子的樣貌,做壓寨夫人也不辱沒自己,興許,她是看上自己了,才特意出了這個題目。

他沉思之間,已經有兄弟按奈不住,高叫:“大哥,比就比,不能讓一個娘們看扁了咱們!”

他“嗖”一下拔出配劍:“來!”

清揚詭異一笑,彎腰抱拳一鞠躬:“見笑了。”

“慢!”他伸手一拋,將自己的劍給了她,又拔了弟兄的劍:“公平一點,省得你到時候不服氣。”

兩人劍鋒相碰,精光迸射,十幾個回合下來,打得難分難捨,迎面一擋,四目相對,清揚微微一笑,魏樑卻有些慌了,看這女子,武功深不可測,而自己,只有招架之力,卻沒有還手之功。

再幾個回合下來,腳步倉皇,敗跡已現,清揚手一抖,魏樑錯愕之間,劍鋒凌厲直刺咽喉,魏樑大驚失色,躲閃已經遲了,卻見清揚劍鋒一偏,劍貼魏樑面龐擦過,抽身迴旋,執劍而立,躬身作揖:“寨主承讓了。”

衆人皆不做聲,看着他們,黃成穹和肖簡暗暗捏了把汗。

魏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抽搐一陣,憤然將劍往地上一慣,吼道:“承什麼讓?!老子願賭服輸,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字!”

“我若要你死,剛纔已經一劍刺死你。”清揚說,心裡還微微有些詫異,她以爲,輸了的魏樑絕不會善罷甘休,沒想到他如此耿直,敢作敢當倒是頗有英雄氣概。

“你要我幹什麼都可以,”魏樑決然道:“一人做事一人擔,你不要爲難我的兄弟們。”

清揚沉聲道:“聖旨已下,所有淮北聚衆之人一律赦免,你們都是無罪的。你的兄弟願意回家的,去山下領盤纏,還有願意繼續跟着你的,也隨他們自由。”返身面向魏樑,正色道:“清揚敬重你是條好漢,既然你願賭服輸,就跟我走吧,我對你另有安排。”

“畜生!”話音未落,忽然衝出一名老漢,赤着一隻腳,手拿一隻鞋,不由分說對着魏樑一頓猛抽,口裡還叫囂着:“老子抽死你!”一個老婆婆隨後跟進來,一把拉住清揚:“姑娘,姑娘饒命!”

一看,這不是來西莫郡的路途中救下的那兩位老人麼?

清揚拉開老人,一問才知,這兩位老人原來就是魏樑的父母,聽說兒子在西莫郡當造反寨主,遠遠地從鄉下老家來找,在路上又冷又餓,幸虧被清揚救下。當時得知他們是朝廷派來的,嚇得要死,卻在一路同行中感受了清揚的善良,找到兒子後一番苦勸,兒子卻始終不肯就範。就在剛纔,有人告訴老人,山上來了一位白衣娘娘,魏樑跟她打起來了,老人細問,確定是救他們性命的娘娘,氣急攻心,脫了鞋子,上了大堂,不問青紅皁白就對魏樑一頓狂抽。

“姑娘,對不起了。”老婆婆一個勁地賠禮。

“叫娘娘!”大爺再一次糾正,回頭又拍一下魏樑:“死小子,給我跪下!”

魏樑焉頭焉腦地跪下:“謝娘娘對我父母的救命之恩。”

“我這孩子,除了孝順,幹什麼都混帳,一根腸子通屁眼,沒什麼心眼,娘娘您饒他一條賤命吧。”大爺懇求。

“大爺,您誤會了,我不是要他的命,”清揚笑道:“他可不混帳,您要爲您的兒子自豪,他可是真英雄啊!”她自語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您的兒子大有可爲。”

淮北聚衆百姓全部返鄉,在李準的安排下,賑災物質及銀兩悉數發放到位。爲把事情全部解決不留一點尾巴,清揚又在淮北奔走數日,深入百姓之中,白天瞭解百姓所需所想,記錄備案,晚上與衆官商議,凡能儘早解決的一律從速,不但官員們感到振奮人心,連廣大百姓,都感念到了皇恩浩蕩。

第二場雪又要降臨了,清揚卻還在爲小部分被雪壓垮了房子的百姓擔憂。在視察完臨時搭建的棚戶後,一路心事重重,武官小心地問:“娘娘是在擔心棚子不夠麼?”

“我是在擔心棚子不夠結實,萬一雪大,壓垮了怎麼辦?”清揚一籌莫展。

魏樑忽然若有所思道:“娘娘,其實好房子有的是。”

清揚疑惑地看看他,他往前方一指。

清揚一看,那不是行宮麼,臉上喜笑顏開:“真乃天助我也!”我怎麼,竟忘了自己的行宮,行宮裡,那麼多空房子啊——

想到這裡,她渾身來了勁,策馬狂奔,高聲叫道:“開門,開門!把災民們都叫進去!”

魏樑跟在身後,默默地看着她,打馬緊追。

災民們都在行宮裡安置好了,連走廊上都住滿了人,清揚拖着一身疲憊,準備回房休息,卻發現院落裡,憑空多出一道籬笆,她奇怪了:“這是幹什麼?”

官員回答:“爲了不讓百姓打擾娘娘休息,所以隔了個小院出來。”

清揚不悅:“小院裡還有幾間空房?”

“五間。”

“把小院拆了,把走廊上的人搬到這裡的空房裡來,”清揚說:“給我騰一下小房間,我的房間也讓給他們。”

一切安置妥當,清揚才沉沉睡去。

雪,悄無聲息地降臨了,又是一場好大的雪。

清晨,清揚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她起身一看,好多小孩子,趴在她的窗戶上,唧唧喳喳地說着話。看見她起來,小孩子們都嚇得縮到窗戶後面,不敢吱聲了。

“都進來,我給你們好吃的!”她推開門,招呼他們。

吃的誘惑是無可比擬的,孩子們一擁而上,圍住她,她好開心啊,一個一個地發,還說:“都有,不要搶啊——”孩子們吃着東西,弄得她滿身,爬到她的背上,掛在她的身上,扯着她的裙子,七嘴八舌,鬧個不停。她笑着,抱了這個,那個又叫,摸了那個,這個不依,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搞得手忙腳亂,鬧成一團。武官和魏樑看見這副場景,驚得目瞪口呆。

這分明是個保姆,哪裡象個娘娘啊?

“都別鬧了!”武官吼一聲,嚇着了孩子,清揚嗔怪地看他一眼,說:“孩子們,叔叔是要你們跟他一起堆雪人!”

孩子們這才一哄而上,跟着清揚去了坪裡。

在淮北一呆就是半個月,清揚惦記着幽靜該生了,想着淮北局勢已經穩定,着李準商議一番,交代了一些事,就決定第二天啓程回京。

臨行前的這一夜非常安靜,沒有百姓來她房中串門,也沒有孩子來玩,她睡了一個很沉很踏實的覺。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與隨行的武官、魏樑動了身,從行宮靜靜地離開,努力不驚擾行宮中的百姓。

然而,行宮的門緩緩打開,她驚呆了,所有的人,都站在行宮門外,等着她。

她忽然間明白了,爲了不吵她睡覺,他們,在行宮外守護了她一夜,只爲,能親自爲她送行。她無語哽咽,牽了馬,一路走來,同衆人依依惜別。

“娘娘,您什麼時候再回來?”他們殷切地問,而她,只能不停地點頭,含淚微笑。

她一路握手過去,感受到百姓們的深情,心中甚是難過。

這一路,延綿近十里,直到與淮北交界的十里亭,聞訊而來的百姓,沿路兩旁,默默無言地送別她。她揮淚道:“鄉親們,就此拜別了,大家回去吧!”衆人不言語,卻都不肯散去。

黃成穹、肖簡從十里亭走出,恭聲道:“我們代表淮北讀書之人,請娘娘留下墨寶。”

清揚跨入亭中,沉吟片刻,提筆寫下:“一片冰心在玉壺”。

“汝等定竭盡全力,重震淮北聲威,請娘娘放心!”衆儒生跪下。

清揚點點頭:“有勞各位了!”

抽身上馬,淚撒襟前,清揚向父老鄉親一揖,作別淮北。

馬飛奔,風凜冽,掀起她的披風,她在馬上歸心似箭。

文舉,我回來了——

清揚回來了——

你的清揚回來了——

皇城宮門大開,皇帝協同一干大臣,在大殿外等着清妃回宮。

一馬疾馳而來:“皇上,清妃娘娘已入城門,一盞茶功夫即可進宮。”

周丞相偷眼瞥過皇帝,文舉臉上神色已是急不可耐。

遠遠的,六匹馬直衝皇宮而來,爲首的人影,雪白的襟衣,披風飄飛,文舉的眼裡,文舉的心裡,全部都被牢牢佔據。

清揚,我的清揚啊——

你終於,回來了——

清揚下馬,率衆俯首叩拜:“萬歲,萬萬歲。”

皇上沉聲道:“平身。”

清揚恭聲道:“謝萬歲。”

“此去淮北,清妃勞苦功高,朕記下你大功一件。”皇帝問:“你要什麼賞賜?”

“清妃所做,只是份內之事,”清揚道:“臣妾將淮北總督先斬後奏,並擅自擢升千葉縣令李準爲淮北總督,請皇上降罪。”

皇上開口:“淮北總督罪有應得,恕你無罪,千葉縣令李準朕已下旨,正式擢升爲淮北總督。”

“臣妾還要想陛下舉薦一個人。”清揚再次下拜。

“魏樑!”皇上叫道,魏樑應聲下跪。皇上笑道:“清妃要舉薦的,可是此人?”

“正是。”清揚回答。

“那你認爲何職適合他?”皇上問。

清揚頭也沒擡,大聲回答:“安國侯杜可爲麾下驍勇將軍!”

文舉一愣,朝中之事,大臣之職,原來盡在清揚心中,他默然,這個魏樑,沒有一些本事,是不會被清揚看上的,而且,他既是清揚收復的,而又被清揚要求放在自己的親信部隊之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沉聲道:“準了。”

清揚和魏樑叩頭謝恩,皇上說:“清妃進去休息吧,待會朕替你接風洗塵。”

魏樑跟在清揚身後,好象有話要說。

清揚止步,輕聲道:“說吧。”

魏樑躊躇。

清揚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大可放心,這個杜侯爺啊,跟你是最最對味不過了。”伸手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長地說:“你現在可是驍勇將軍了,上陣殺敵,可不能象當日寨中比武一樣輕敵啊——”

魏樑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

清揚沐浴更衣完畢,正在梳頭,宮女稟告:“皇上在前廳設宴爲娘娘洗塵。”

“還有誰?”清揚問。

宮女回答:“就皇上一個人。”

清揚一笑,心領神會,到底是文舉啊,知道我愛清靜。起身就到了前廳,文舉正在獨斟獨飲,看到她來,笑着說:“怎麼這樣就出來了?”

“那我進去穿戴整齊,插花上妝再來見皇上好了。”清揚假意轉身。文舉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我的清揚什麼裝扮都好看!”

她嘻嘻一笑,臉上紅雲飛過,糾正道:“我不是你的。”

“你敢說你不是我的?”文舉呵呵大笑:“不怕我抓你去砍頭?!”

“你不會,”她凝望着他的眼睛,輕聲說:“你捨不得。”

他的心一軟,溫柔的情結散開,拉過清揚,抱在自己腿上,用自己的臉摩挲她的臉,柔聲說:“知道這半個月我是怎麼過的嗎?”清揚搖搖頭。

他嘆一口氣:“我大病了一場。”

清揚擡頭,一雙眼睛直溜溜地瞪着他,有些緊張地問:“什麼病?要緊麼?”

她又上當了,他心裡暗笑,拼命忍住,正色道:“相思病。”

果然,受到他的作弄,她惱了,一跺腳,起身,扭過去,不理他。

他笑,故作正經地說:“清妃,淮北之行你對朕還有所隱瞞。”

她側頭想了一下,回過頭來,不確定地說:“都說了啊。”

“你不老實,”他上前:“欺君可是死罪。”

“那你殺了我好了,”她沒好氣地說:“說了沒有了。”

她真的生氣了,文舉又忍不住想笑,怕露餡,趕快轉過身,繼續說:“有一件事,你確實忘了告訴我。”

她歪頭想了一下:“你說是什麼事?我忘了麼?”

他湊近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眼,那幽深如潭的眼睛,清澈見底,他溫柔地說:“你忘了告訴我,你有沒有想我——”

她眼睛一下瞪得好大,惶然一低頭,害羞了。

他靜靜地攬過她:“你瘦了好多,在淮北,從來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是不是?”牽她到桌前,她坐下,一看桌上的菜,就開始砸巴嘴:“呵呵,都是我喜歡的!”

文舉還沒有動作,她已經開動,吃得腮幫子鼓鼓的,眼睛還自顧着在桌上掃來掃去。文舉愛憐地望着她,怕她噎着,起身倒了一杯茶,邊倒茶邊調笑說:“要是你師兄在這裡,看見你如此尊容,不知該如何罰你?!”尋思着清揚定會反脣相譏,身後卻沒有半點反應,他轉身一看,就這麼一會功夫,清揚竟然已經睡着了——

一隻手端着碗,另一隻手裡的筷子還放在菜碗裡,嘴裡含着沒有吃完的飯,就這樣趴在飯桌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文舉鼻子一酸,幾欲落淚,無言地抱起清揚放在牀上,抑制不住地心疼。

清揚,小傻瓜,你真是個小傻瓜——

你知不知道,在這皇城裡,還有一個人在爲你日夜擔心,日夜思念,日夜祈禱啊——

那個人,可以不是皇帝,卻永遠,

永遠,都是你的文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