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莊和宮,太后叫人請來了皇上,說是有要事相商,另一頭,又派人去叫清揚過來。宮女回報,清妃一早去了先祖祠,還要一會才能回來。

而皇上,已經到了。

文舉請過安後,直奔主題:“母后,兒臣還有要事在身,有什麼緊要事請母后直言。”

太后沉默了,到底是說還是不說,望一眼門口,清揚,怎麼還沒有來?

文舉催促道:“請母后明示。”口氣顯得有些不耐煩。

太后知道捱不過去了,只好開口:“舉兒,娘有一個想法,既然左大人也上諫了,那就還是考慮一下,緩建孝慈宮吧。”

“不行。”文舉斷然拒絕。

“淮北賑災需要銀兩呢。”太后輕聲道。

“這個不需要母后操心,兒臣自有辦法。”文舉漠然地說。

太后聽後神情一派沮喪。舉兒,你真的就這麼討厭娘麼?非要我搬出皇宮?!她幽幽地說:“舉兒,娘在皇宮住慣了,不想挪動。”眼睛卻望着文舉,兒子,不要趕娘走,讓娘留在你身邊吧。

文舉並不看她,只陰沉道:“孝慈宮是兒臣的一片孝心,母后怎麼可以不領情呢?”

你不想搬,還想賴在這裡給我礙手礙腳,做夢!前幾日清揚上殿勸戒,定是你指使的,你別以爲我不知道,老了老了,還不安分,非要把手伸到朝堂上去。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狠心。

“你的孝心娘心領了,孝慈宮以後再建吧。”太后仍不死心。

“朕已經說了,不行。”文舉慢吞吞地說。

太后嚴肅起來:“不要再建孝慈宮,勞命傷財,縱然你是皇帝,也不可任性妄爲!”

聽見如此凌厲的口氣,文舉頗不以爲然:“正因爲朕纔是皇帝,皇帝要想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有些事,不該是你考慮的。”

“你!”太后氣得渾身發抖,大聲斥責他:“身爲皇帝,不爲百姓着想,只爲一己之私,連我都爲你感到羞愧!”

“難道你不是爲了一己之私?!總是對孝慈宮一事推三阻四,不就是不想搬嘛,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些什麼?!”文舉反脣相譏。

“逆子!”太后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文舉眉間怒火跳動,卻隱忍不發,依舊冷淡地說:“如果你以後還用這種口氣跟朕說話,朕可要對你不客氣,你要知道,朕是皇帝!”

“你是皇帝?哼!”太后咬牙切齒道:“沒有你娘我,你當得成這個皇帝?!”

“當然,”文舉揶揄道:“朕是得感謝你六親不認的狠毒手段。”

太后氣急,嘴裡叫着:“混帳東西!”衝過來揪住文舉,文舉反手一推,太后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想起過往的種種,不禁悲從中來,索性坐在地上,傷心得涕淚橫流。

文舉見母親如此傷心,有些不忍,但想到往昔母親令他不快的作爲,面上又現堅決之色,憤然轉身,卻停住。

清揚站在門邊,望着他。與文舉四目相對,嫣然一笑道:“我真想扒開你的胸,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可以這麼冷酷無情?!”

文舉一怔,這不是那天,我在明禧宮對清揚說的話麼?我當時是多麼的痛心疾首,可現在,清揚卻故意以此來回敬我,她,原來是在責怪我啊——

清揚越過文舉,款款走過去,扶起太后,悠聲道:“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我這個無心之人更無情的。”

她在諷刺我?!文舉才被她的話觸動,心裡已經動搖,卻又出其不意地被她奚落,不禁怒從心起,劍眉倒豎,蠻橫道:“你也膽敢如此對朕說話?!”話語之中,殺機驟現。

太后擔心不已,緊張地盯着清揚的臉,死死地扣住清揚的手臂。

清揚靜靜地轉過身,面對着文舉,用一種異常溫柔的語調說:“我從小就沒有娘,但我好羨慕別人有娘,沒有人的時候,我就跑到寺裡的老槐樹下,對着槐樹叫娘,想象孃的摸樣。有娘可以孝順,也未嘗不是爲人子的福氣,你要知道,這對你觸手可及的幸福,是多少人窮盡一生,都無法達成的夙願。”她的目光從文舉的臉上移開,投向廣袤的天際,聲音也飄渺起來:“人,爲什麼總要等到失去了,纔來後悔呢?”她緩緩地回過頭來,清澈的目光綿長,柔聲問道:“你可以確定,將來的某一天,你不會後悔麼?文舉——”

文舉——

她終於又肯叫我文舉了,

他的心戰慄,被她動情的話語喚起了心底深藏的柔情,那雙英氣的虎眼裡,戾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脈脈的柔情,僵硬的臉慢慢柔軟,他望着她,忘記了身邊的一切,眼裡只有一個她。

太后有些驚異地看着文舉的變化,她默然地看清揚一眼,清揚的眼睛裡,似乎已經沒有了愛情,但,包含了更濃的意味,是無暇,是聖潔,還是……太后想不出更合適的詞語,站在原地失了神。

“母后,我們今天都在這裡陪您進晚膳。”清揚輕輕地推了推她。

太后喜道:“好,好啊。”再去看文舉,還站在原地,兀自望着清揚,脣邊淺笑浮現。太后輕輕一推他,文舉一愣神,頃刻間紅了臉。

兒子,此刻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太后復又望清揚一眼,心裡感嘆,

清揚,你到底是誰?

是上天派你來拯救他的麼?

你到底負有什麼樣的使命?

席間,清揚問文舉:“皇上,可以問朝堂的事嗎?”

文舉看她一眼,點頭。

“那淮北的災情,有多嚴重?”清揚輕聲問。

文舉沉聲道:“顆粒無收,眼見已到冬天,雪一下,又是哀鴻遍野啊。”

清揚悽然道:“又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要發生。”放下碗筷,不再動了。

“也不少你這一碗飯不是?”太后勸她:“先吃了飯再想辦法。”

“捱餓的滋味不好受。”清揚望着桌上的菜餚發呆:“我小時候犯了錯,師兄就罰我不準吃飯,我餓極了的時候,做夢都夢見好多好吃的,可惜每次要大快朵頤的時候,我都要醒來。”

太后看着清揚懊惱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文舉默然地盯着她,怪不得,清揚會有那麼一副風捲殘雲的吃相,看樣子,常常是挨罰不能好好吃飯。他憐愛地注視着她,心中泛酸。

清揚,有我在,再也不會有人罰你不準吃飯。

“不如,”清揚猶豫片刻,試探着問:“皇上,還是緩建孝慈宮吧,那銀兩,賑災也許夠了。”

文舉擡頭,望着清揚,不語。

太后定定地望着文舉,又爲清揚捏了一把汗,下午母子倆才爲此事起過沖突,兒子大爲光火,現在又提起,只怕不妥。

文舉的臉色卻一貫平靜,沉思片刻,答道:“恩,先緩一緩也好。”

清揚離坐款款拜下:“臣妾替淮北百姓拜謝太后,拜謝皇上。”

太后默然地看着,陷入沉思。

清揚,在他心中的份量,比她料想的還要重。

清揚與文舉出了莊和宮,一路默默無言到了明禧宮門口。

清揚停住腳步,躬身拜下:“皇上,時候不早了,請回宮歇息。”

文舉沉默半晌,悵然道:“進去坐坐都不可以麼?”

“集粹宮已經不遠了,皇上如果累了,可以去那裡坐坐,”清揚低聲道:“皇后一直都在等您。”

文舉定定地望清揚一眼,走了。

過了些時候,公公來報,皇上沒有去集粹宮,而是回了正陽殿。

清揚的眉頭就索了起來,問道:“皇上有多久沒有去集粹宮了?”

公公答:“有近十天了。”

清揚又問:“查查值事房的登記,皇上最近臨幸了幾名后妃?”

公公答:“近十天,皇上沒有臨幸任何后妃。”

“那皇上每晚都在做些什麼?”清揚問。

公公再答:“皇上一個人在正陽殿,每天批閱奏章到深夜。”

清揚點點頭:“辛苦李公公了,下去吧。”

公公跪下:“請娘娘不要這麼說,奴才擔當不起,奴才家裡遭災,若不是娘娘差人多方找尋,還送去銀兩,奴才的娘和弟弟們不被水淹死也會被餓死,大恩大德無以爲報,跑點小腿算什麼,以後有什麼事請娘娘儘管開口,奴才一定竭盡所能。”

這天夜裡,太后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歸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觀音菩薩腳下,菩薩警肅的聲音傳來:“龐綺蘿,你醒悟了麼?”

太后恭聲道:“信女不知所爲何事?”

座上觀音沉聲道:“人人心中有明鏡。”

太后謂然長嘆一聲:“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願受罰。”

觀音道:“你擡起頭來——”

龐太后擡頭一望,正迎上觀音菩薩的眼光,她一怔,菩薩眼裡的光彩,似曾相識。

觀音菩薩沉聲道:“罰你不得善終——”,緩緩擡手,豎指一彈,忽一陣金光劈頭向太后打來,直入其胸,。

“啊——”太后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只覺胸口劇痛,她揉按着胸口,驚懼不已。

清揚叫沈媽備了黃金百兩,去找內廷總管塗公公,與塗公公一席密談,塗公公收下了黃金。出了塗公公房間,沈媽悄聲問:“爲何要送錢給公公?”

清揚笑道:“爲了辦事方便。”

沈媽奇怪:“你是娘娘,爲何還要賄賂他,有什麼事,你大可直接吩咐他。”

“吩咐他,他當然會辦事,賄賂他,他才能辦好事。”清揚思索着說:“我需要他用心地幫我辦事。”邊往前走,邊輕聲道:“塗公公是太后的人,但他避忌皇后,我想幫皇后,只能以重金買他個沉默。塗公公爲人,倒是講信義,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愛錢,太后曾經說過,只要你給他錢,他就會好好替你辦事,錢越多,事越好辦。”

沈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想一想又問:“那李公公呢?”

“李公公是家中的長子,當年就是因爲要養活癱瘓在牀的娘和年幼的三個弟弟,才進宮當公公,對於他來說,照顧好他的家人就是對他最大的恩賜。”

正說着話,遠遠地看見內廷副總管錢公公走過來,清揚搶先一步,先行拜下:“公公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請受我一拜。”公公惶恐道:“您是娘娘啊,使不得,奴才消受不起啊——”慌忙屈膝跪下。清揚也不顧他的阻攔,迎頭一拜,公公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清揚柔聲道:“清妃出身卑微,在宮中勢單力薄,而君恩不常在,公公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就是我的貼心人,往後有什麼事還請公公多爲我擔待。”言畢又行一禮,公公連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待公公遠去,沈媽才小聲嘀咕:“清揚,他救了你,皇上已經賞了他了,連升幾級,你身份尊貴,何必行此大禮。”

清揚卻說:“他救我一命,行個大禮算什麼?!他剛從碧熙園調過來,還沒有成爲任何一個妃子的內應,而他,此時此刻也正想找一個靠山,以保自己的平安和發達,我能夠對他知恩圖報,對他恪盡禮儀,就算他成不了我的人,投奔了別的妃子,將來也不會對我不利,關鍵時刻應該還是會伸手拉我一把。”

沈媽聽了這話,驚訝得半天都合不上嘴:“這些都是誰教你的?”

“太后教了我一半,自己領悟了另一半。”清揚回答。

“清揚,你跟以前不一樣了。”沈媽幽聲道:“皇宮到底還是改變了你。”

“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我。”清揚嚴肅地看着沈媽,沉聲道:“我要在這殺人不見血的皇宮裡活下去,直到完成師父交付的使命,到那時,我才能做回我自己,做回真正的自己。”她深情地望向沈媽,擡手撫過她額前的發,柔聲道:“到那時,我就帶你走,我會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好好孝敬您。”

沈媽的眼圈一忽就紅了,清揚,還是從前的清揚啊——

又是一個令人焦躁的黃昏,皇后坐立難安,叫宮女:“去請清妃娘娘過來。”

“我已經來了。”話音未落,清妃已經進了門,吩咐下去:“端盆溫水上來,然後都下去。”

“你答應了我什麼?都快十天了,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后忿然道:“皇上跟本就把我給忘了,你分明是在捉弄我!”

“稍安勿躁。”清揚沉聲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要知道,這十天,皇上並沒有召幸任何后妃。”

一句話,皇后就象泄了氣的皮球,不做聲了。

清揚絞了帕子,來替皇后擦臉,皇后把臉一別,不肯合作:“我不洗臉,我午睡後才化好的新妝。”

“正因爲化了妝,我纔給你洗臉。”清揚冷冷地說着,重重地捏住皇后的下巴,將她的臉用力扭過來,帕子往上一蓋。

皇后猛地起身,推開她,發脾氣:“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對我?!”

清揚看她半天,等她不做聲了,纔開口說話:“皇上不喜歡濃妝豔抹的女人。”皇后沉下了臉,清揚走過去,將她摁在椅子上,她又不合作,清揚漠然道:“再耽誤下去,今夜你又該是一人獨眠了。”

皇后突然擡頭看清揚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來意,乖乖地坐下,不折騰了。清揚默然地替皇后洗完臉,又將她摁在梳妝檯前,重新幫她梳了個頭,這纔看着鏡中的皇后露出一絲笑容:“你看,天然去雕塑,清水出芙蓉,多美的一張臉啊。”

皇后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確實是一個美女,沒有了胭脂成堆,也沒有了金飾累贅,卻也更突顯容貌秀麗,她羞怯地一笑,目光一移,望向清揚,鏡中的她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溫柔而真誠,皇后心中一動,怕被她發覺,忙垂下眼簾。

她,爲何,用那樣的眼神望着我?

我,爲何,會覺得如此地親切?

清揚打開衣櫃,一番尋找,擰出一件淡綠色的薄衫,叫皇后換上。皇后又不情願了:“夜裡很涼的,你想我生病啊?”

清揚不語,拿着衣服衝皇后抖了抖,皇后猶豫片刻,還是換上了。

“見到皇上,你會怎麼做?”清揚問。

皇后想了一下,扭捏一陣,忽然臉上堆笑,嬌聲道:“皇~上——”

清揚忍不住想笑,憋住,頓頓地說:“收起你那虛僞做作的一套吧,皇上是何等聰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企圖。”

笑容從皇后臉上消退,她黯然地低下了頭。

清揚的心扯痛了一下,緩緩地走過去,輕聲對皇后說:“你要悄悄地走進去,儘量不要打擾皇上,不要讓皇上發現……”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見,皇后咬住嘴脣,聽得煞是認真。

“娘娘進殿前,你要提醒娘娘將斗篷脫下,並且馬上送回來。”清揚吩咐完宮女,將斗篷給皇后披上,柔聲道:“可能會有些冷,你能堅持住嗎?”

皇后用力地點點頭。

“把東西端上來。”清揚這才喚來宮女,將一個保暖的碳壺交給皇后,輕聲叮嚀:“千萬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皇后又用力點點頭。

走出宮門,皇后回頭,目光殷切地望向清揚。清揚點點頭,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溫和地說:“去吧,一定能行的。”

皇后的身影走向正陽殿,消失在夜幕中的後宮。

清揚站在集粹宮門口,目送着皇后遠去的身影。

妹妹,記住照我說的話去做,不然,你只會離皇上越來越遠。

她擡頭,看見皎潔的月亮。

老天,你保佑香兒吧,賜給她一個孩子吧,她是多麼愛他,又是多麼需要這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