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臣們都各就各位,朝廷裡,又是一派祥和上進的場面。

早朝上,皇上環顧一週,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當他的眼光掃到禁衛軍首領的位置時,忽然心中一痛。

那曾是安國侯杜可爲的位置,現在空空如也。這是皇上的心腹之位,誰人可信?誰人可託?皇上望着那個位置,好一陣發呆。那裡曾站過他最好的兄弟,他們比肩而戰,所向披靡。可是,如今一切都改變了。因爲他的固執,因爲他的愚魯,更因爲他的絕情。

皇上的臉色黯淡下去,重重的心事又堆積上來。

正陽殿。

他看着案上的金牌、寶劍和帥印。

他想不通,自己當初,爲何就那樣執拗,任憑杜可爲苦苦哀求,以免死金牌、御賜寶劍、世襲爵位和所有家產相換,都沒能讓他回頭?真是被鬼打昏了頭了。

想到杜可爲,就不能不想到清揚。

清揚,我的清揚,我怎麼那樣急着就把你處決了?我想證明我愛你勝過一切,可是,在皇權面前,我還是捨棄了你!你恨我嗎?你怨我嗎?如果有來生,我們還可以再見,你還能象以前一樣,輕輕地對我說一聲,“我不怪你,文舉”嗎?

我還有什麼顏面妄想得到你的原諒?

我就應該下地獄,是的,就象文浩說的,我已經下地獄了。每時每刻,我都在地獄之中煎熬,清揚,你在哪裡,你來救我啊——

他沉沉地閉上眼睛,想用疲憊來麻醉自己。

等會見到杜可爲,該說些什麼?

“皇上,安國侯到了。”

他猛一下睜開眼:“快請!”

“杜兄!”皇上遠遠地從座上起身,迎下來。

杜可爲低頭一拜:“皇上萬歲!萬萬歲!”

他僵在原地。

一句話,將他們的距離生生拉開。他突然明白,當杜可爲怒砸金牌,憤摜寶劍的後,他在杜可爲心目中的位置,已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杜可爲或者,根本不想進宮,不想看到他,卻礙於君臣之禮,不得不來。

他尷尬一笑,執起寶劍道:“杜兄,物歸原主,朕說過的話,依然着數。”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我憑什麼說“朕說過的話,依然着數”,我已經,毀約過一次了。

“臣已不是軍中之人,配劍大可不必了。”杜可爲沒有擡頭。

“起來說話。”皇上伸手去拉杜可爲,杜可爲一側身,躲開了。

“那,”皇上變得有些忐忑起來:“免死金牌是先祖所賜,你總可以收下吧。”

“杜家無後,免死金牌還有什麼意義?!”杜可爲躬身站在一旁,言辭之下也是拒絕。

“大膽。”皇上低聲說,話語卻柔和:“抗旨可是死罪。”

杜可爲沉聲回答:“有時候,死了比活着好。”

他就這樣被噎住了,站在那裡好半天都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

忽然他輕輕一笑,杜可爲還敢不陰不陽地頂撞他,這至少說明,他們之間,還沒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地步。

“我,很後悔。”皇上低聲道。

杜可爲一愣,衝口而出:“毀了別人心愛的東西,再來說對不起,有用麼?”

皇上無言以對。

他不甘心,“杜兄,回來幫我吧。”將帥印遞過去。君臣之禮已然喚不回杜可爲的心,那就拿兄弟之情試一試吧。

杜可爲望着帥印,心中激憤難平。這是什麼意思?安撫我?用一個帥印來補償我所失去的?他以爲這樣惺惺作態我就會感激涕零?!羞憤之中,只覺怒髮衝冠,冷冷道:“皇上擡舉了,臣的女兒,清揚一條賤命,不值一個帥印!”

皇上驀地呆住了。他沒有想到,自己一片誠心,卻被杜可爲誤會。聽到杜可爲一口一個“清揚一條賤命”,他的心,頃刻間揪成一團。

他深吸一口氣:“你知道的,她,不是一條賤命。”

杜可爲不置可否,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皇上始終,沒有辦法挽回一切,沒有辦法改變杜可爲的心意,沒有辦法再塑造一個清揚。隨着清樣的離去,一切的一切都改變了。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個清揚?!

事情過去三個多月了,這天,淳王進宮來。

“皇上,臣弟已經成年,是否可以外放?”淳王一開口,就讓皇上一陣心悸。他黯然意識到,他不但失去了一個生死與共的杜可爲,還將失去一個親弟弟。

弟弟,不願呆在他身邊,是因爲清揚的死,讓他萬念俱灰?還是因爲仍然存在對自己的懼怕,怕自己重新追究造反一案?說心裡話,對於這個弟弟,文舉還是非常看重的,他雖不適合從政,但博學多才,就算不是王爺,也可稱得上是一代名儒了。儘管他預謀造反,但最終的放棄還是能夠得到文舉諒解的。他始終,是自己的弟弟,是親姨娘的兒子,況且,文舉也曾經答應過姨娘,要好好照顧他。

“你真的不願意留在我身邊?”皇上有些傷感地說:“如果外放,咱們兄弟將來想見上一面都難了——”

淳王低聲回答:“我只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皇上點點頭,他能夠理解,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渴望選擇逃避,離開這個傷心之地,遠遠地離開這個吞噬了清揚的皇宮。

“那,你中意哪裡,自己選塊封地吧。”皇上說。

文浩詫異地擡頭,看了皇上一眼,只覺眼眶一熱,喉頭哽咽:“皇兄……”

他心裡何嘗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死罪,皇上此時不追究,可能只是爲了大局着想,要安撫天下,但這並不代表將來有一天,皇上不會找他秋後算帳,命運的安排他沒有辦法抗拒,所以在無法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之前,他只能趁早打算。原本他以爲,皇上會斷然拒絕,那樣他就只能求助於太后,他想,就算最後皇上答應了,也不過給他一塊蠻荒之地。對於一個差點就死了的人來說,能活着就已經是萬幸了,他不敢有什麼奢求。

可是今天他沒想到,自己一開口,皇上就答應了,而且用這樣久違了的親切口氣,徵詢他的意見。“你中意哪裡,自己選塊封地吧”,誰人有如此殊榮?

他沒有回答,靜靜地低着頭,任淚水,一顆顆滴落在地上,潤澤開來。皇兄還是他的皇兄,可是自己,畢竟有愧於他。

“你不是說自己已經成年了麼?怎麼還是這麼多貓尿?”文舉走下來,遞給他絲帕。

文浩接了,抽抽鼻子。

“你想去哪裡做王,喜歡哪裡?”文舉問,見弟弟不說話,想了想,便說:“我考慮,江浙一帶好不好?既是母后和姨娘的故鄉,又是富庶之地,而且文人墨客衆多,適合你廣交朋友,山清水秀也合乎你的性情。要不,你就去做金陵王吧?”輕聲道:“你願意麼?還是,有別的想法?”

文浩忽然一把抱住文舉,放聲大哭:“皇兄……”

這是天下最好的一塊封地,文浩此刻,還能再說什麼?哥哥爲他設想的,竟是這樣周全。

“你已經有自己的封地了,以後可再不能這樣了失態了。”文舉擁住弟弟,輕輕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緩緩道:“你想什麼時候走都可以,府邸我會責成當地官員預先安排好,在你動身之前,我會頒旨,京城內的淳王府照舊保留,你什麼時候想回來住,住多久都行,而且,給你一個特旨,回京不必同其他外放的王一樣必須知會朝廷,來去自由。”

“皇兄,我對不起你……”文浩抽抽噎噎地哭。

“好了,皇兄對你只有一個要求,”文舉輕聲說:“離京之前,多抽空陪陪母后,她,很寂寞啊……”面前又浮現起母親鬢角的白髮,神色頗有些擔憂。

文浩重重地點點頭。

夜深了,皇上獨自一人,出了正陽殿。

腳步,似被無形的手牽引着,又來到了明禧宮門口。

遠遠地,看見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拉得長長的,默然地正對明禧宮。

他熟悉這個背影,是皇后,小的,是心慈。

“來,心慈,叫娘!”皇后一手拉着心慈,一手指着門裡。

“娘——”心慈的話還有些含糊,畢竟她纔剛剛學會走路,還不太會說話,只能費力地喊出單音節。

“心慈,你要記住,這裡面曾經住着你的娘,你孃的名字叫風清揚,宮裡都叫她清妃,等你長大了,也要做一個跟你娘一樣的好人。”皇后說。

心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皇后——”他叫她。

皇后回過頭來,有些愕然。

他抱起女兒,問:“爲什麼要心慈叫她娘?”

“因爲,沒有後人就沒有人祭奠。”皇后瑟縮着回答:“我不想清揚死後太孤單,如果把心慈指給她,至少,也算是有個後人,逢年過節總還有個人惦記。”

“清揚,”他頓了頓,說道:“你姐姐若是能知道你的這份心意,也該含笑九泉了。”

“就是不知道,這是不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皇后惆悵地說。

“時候不早了,回宮去吧。”皇上說着轉了身。

皇后默默地跟在後面。

心慈靜靜地靠在父親懷裡,睡着了。

他回回頭,餘光從皇后臉上掃過,看見皇后一副鬱鬱寡歡的神情,猛地想起,皇后,好象好久都沒有過笑臉了——

皇上去集粹宮的日子漸漸地多了起來。

皇后心裡明白得很,歸根結底,所有的原因還是因爲清揚。

一年一度的選秀開始了。美女如雲的宮中,又多出了許多年輕俏麗的新面孔。

皇上興趣不大。

皇后的興趣好象也不大。

太后對此根本沒有興趣,成天就是擺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造冊登記,一切都按規矩來吧。”皇后吩咐下去。

“娘娘還有什麼特別吩咐沒有?”公公獻媚。

“有沒有特別漂亮的?”皇后問。

“有一個,”公公吞吐起來。

皇后皺了皺眉:“恩?”

“有一個長得特別象清妃的。”公公遲疑着說。

皇后心裡一動,沒有做聲,做了個手勢,叫公公下去了。

皇上從莊和宮用完晚膳回來,月已上弦。

太后跟他談起了新來的后妃:“皇帝,母后幫你看過了,這次選送的后妃中,有幾個出衆的。”

他不置可否。

“淮北獻上的那個女孩,姓陳的,的確不錯。”太后悠悠一笑:“你會喜歡的。”

他回答:“再說吧。”

太后明顯地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笑道:“你父親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五個皇子,三個公主了。”

他笑笑,母親,原來是擔心他子嗣不多。

“忙完了我自然會考慮的。”他想了想,不願意母親爲自己操心。

“老了,”太后輕輕地說:“就指望享受一下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他望母親一眼,說:“我盡力吧。”

子嗣,子嗣,當皇帝要操心的事還真不少。

他一路默默地走着,想起淮北造反的那個大雪夜……

他揹着清揚路過鬱秀宮,他曾經低聲說:“玉妃的孩子沒了,清揚,你欠我一個皇子。”

當時的清揚,無言地箍緊了他。

他又重複一遍:“清揚,你欠我一個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將臉埋進他的脖子裡,那火燙的餘溫,似乎還殘留在他的頸上。

“你要還我一個皇子,還要還我一個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他靜靜地揹着她,走在雪地裡:“清揚,只要是你生的,不論是公主,還是皇子,我都喜歡。”他自顧自地說:“清揚,我們的女兒要是真的長得和你一模一樣,我一定會很愛很愛她,勝過任何一個孩子。”

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順着臉頰跌落進他的領口。

這一刻,他又想起了她。心痛一點一點地開始,慢慢地捲起狂讕,洶涌地襲來,他在心痛中沉淪,在沉淪中絕望。不知不覺,已置身明禧宮。

清揚,你在麼?

起風了,輕輕地象是誰的腳步,捲起紗帳飄揚,從廳中無聲地穿過。

清揚,是你麼?

他張開臂,閉上眼,想要擁抱她,可她似乎不願做過久的停留,恍惚之中,一縱而過。

清揚,你回來吧!

他在等待中淚流滿面。

清揚,你不會原諒我了,是嗎?你叫我,如何能原諒自己?

清揚——

他趴在清揚曾經睡過的牀上,將頭深深地埋進枕頭中,在似有若無的清揚的氣息中,哀哀地哭泣着,象一個無助的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具。沒有人可以傾訴,他只能打落門牙往自己肚裡咽,其苦,更甚過黃連。沒有人可以開解他,他自己打上的死結,自己都解不開了。沒有人可以安慰他,他的傷口,只能在這皇宮陰暗的角落裡,蜷縮着,揹着所有的人獨自舔抹。

出了明禧宮,公公一路唱諾着過來,舉起值事牌。

“請皇上欽定侍寢的妃嬪。”

他伸出手,在值事牌上滑過來,滑過去,躊躇良久,還是收回了手。

“今夜算了。”

他寧可一個人獨居正陽殿,等待他的清揚,“玄真入夢來”。

長長的甬道上,白色裙襬一閃而過。

“誰?”皇上大喝一聲:“站住!”

拐角處,探出一張怯怯的臉。

他一愣,這張臉,這張臉……

“清揚!”他狂喜過望,一把抓住她的雙臂,將她整個拖過來。

那女子嚇得面如土色。

一瞬間的恍惚過後,他細看,才發現,面前的女子,不是他的清揚。

“大膽,你是哪宮的女子,這麼晚了還到處亂跑?”公公喝道:“見了皇上還不下跪!”

“皇上!”女子嚇得慌忙跪下:“臣妾是新進宮的秀女,還沒有加封,因爲好玩,追一隻螢火蟲,迷了路,才誤撞了皇上。”

“誰負責調教你們的,真是該死!”公公嚴厲地說:“明天定要追查!”

皇上這纔看清,這個女子,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猜想她定是上了牀,睡不着,出來院子散步,所以纔會一時興起,追螢火蟲迷了路。

“算了,”皇上說:“公公你先送她回去吧。”

公公一擺手,示意她跟他走。

“等一等。”皇上又攔住他們,伸手接過公公手中的燈籠,湊到女子的面前。細細看來,那眉眼,那鼻脣,她真的,長的好象清揚啊,尤其是白衣一穿,除了少了清揚身上那種清新靈動和超凡脫俗的氣質之外,那可真是,太象了!

這世上,竟還有這麼象的人。他望着她,有些失神。

“你是哪裡的,叫什麼名字?”他緩緩地問。

“臣妾是淮北人氏,姓陳,閨名蘊賢。”

他嘴角掠過一絲微笑,想起母親頗有深意的話“淮北獻上的那個女孩,姓陳的,的確不錯,你會喜歡的”。

原來如此。

他手一指,對公公說:“今夜,就她了。”

消息天亮就傳到了皇后那裡。

等陳蘊賢回到自己的寢宮,皇后,已經在那裡等着她了。

“皇后娘娘!”陳蘊賢拜下,在進宮之前就聽說過皇后善妒,她不敢掉以輕心。對皇后今天的來意,她也心如打鼓。

皇后笑道:“恭喜妹妹了,才進宮幾天,就得到了皇上的寵信。”

陳蘊賢不敢貿然回答。

“妹妹請起。”皇后笑道:“我今天是來送好消息的,我已經在太后那裡請了旨,即日起加封妹妹爲賢美人。接旨吧!”

陳蘊賢站起來,小心地接了旨。

“擡起頭來。”皇后說。

陳美人慢慢地擡起頭來。

皇后倒吸一口涼氣,天,真象啊,天底下,竟有這麼象的人!

可惜,她再象,也不是清揚,更不可能是那個一心只顧着她的姐姐風清揚!

清揚,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但,任何人,都不要想取代她!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