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守嚴密的楚營,篝火將營帳四周照得清楚分明,各部士卒嚴密把守。
主帥營帳與其他兵士營帳單隔開了一段距離,更見肅謐。帳外,兩個身影靈巧躲在了火光陰影處,待兵士巡過去了,巽機警地擡起頭,飛快掃視一下週圍,對鬱姝低聲道:“你小心進去,我在外面守着。”
鬱姝點了點頭,她眼睛很有些紅腫,眼角猶見淚痕。巽輕輕拉開帳布,鬱姝握緊手中的小竹簍,閃身鑽進了帳內。
帳內分成兩半,以簾幕隔開,鬱姝聽不到其他聲響,確定方纔探聽得沒錯,那些人似乎不願打擾子蘭,暫時出去了。這是不是說子蘭並無大礙?
鬱姝提着心來到牀前,旁邊唯有一個燭臺,燈火微弱,子蘭靜靜躺着,臉色蒼白,脣上不見一絲血色,人一動不動,鬱姝的心一時就亂了。
“子蘭……”鬱姝俯身湊近了,子蘭沒有一點反應,秀長的雙眼緊閉,奄奄氣息似有似無,比起她以前所見子蘭的任何一次受傷都要糟糕,鬱姝心如刀絞。子蘭他一向最是警敏,如今她這麼走過來喚他,他全無知覺一般,他這一次的傷絕不是她路上所聽到的那麼簡單。看來主帥陣亡,楚軍封鎖了消息罷。
她小心掀開被子,刺眼的鮮紅赫然出現在她眼前,鬱姝捂緊了嘴。子蘭胸前的紗布斜斜裹緊他的左胸心口處,那血還在慢慢滲出來,長長的一道,可知那傷口該有多深。難怪那些侍從之前在帳中一片慌亂,他們是去找有用的止血之法去了嗎?
若是有天名精就好了,然而這珍貴的藥草只有先生與蘆呈他們能採來,輕易哪裡能得到?此時子蘭傳不得訊,這快馬回去報信,最快也要五日,子蘭受傷已有兩日了,估計難以堅持那麼久。
鬱姝慌亂翻了翻自己帶來的草藥,她一路趕來,雖分給了百姓許多,也留意採集最好的藥,只是她想得再糟糕也不敢相信有靈力與守護獸保護的子蘭會傷得如此嚴重!然而實在無法,希望這些草藥能拖延一時。
她先小心解開紗布察看,一長道血肉翻起的的傷口跳入眼裡,四周一片腫脹,傷口深可見骨,沒了紗布阻止,血往外急涌。鬱姝心痛,哪還顧得羞怯,連眼淚也忍着,將紗布暫時紮緊,又仔細摸索,不禁又一沉,只怕子蘭是連胸骨也被劈裂了,難道……
鬱姝竭力不去想那大巫老人說的話,先取出還很新鮮的幾種止血草藥來,左右找了找,不見任何可以搗藥的乾淨東西,若是隨意用石塊,必然髒污了藥。她情急不再遲疑,將草藥塞入口中一點一點嚼嚼着,嚼碎成糊,和着藥汁敷在那傷口上。敷上一點,便紮緊一處。
帳裡一片安靜,鬱姝一心一意只想着快些止血,嚼藥根莖費着工夫還沒什麼,那些藥奇苦也罷了,只是龍牙草葉邊緣上生有細齒,還有的葉面上生有絨刺,鬱姝舌頭愈覺刺痛,嘴脣也割了口子,她將藥汁吐至傷口時嚇了一跳,那本是綠黃的藥汁全成了紅色,她看看仍舊動也不動的子蘭,也不覺得痛楚,只恐嘴裡的血影響了藥效,卻實在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繼續這麼慢慢嚼慢慢敷,到最後脣舌麻木了,鬱姝倒暗暗高興,加快了動作。傷口全敷上了一層止血藥泥,看看似乎不再滲血了。鬱姝抹抹嘴角的血,索性將剩下的愈傷草藥也嚼碎,打算過一陣子再覆上一層去。
燭火微晃,子蘭似乎動了一動,鬱姝不由喜道:“子蘭!”
然而子蘭再無反應,鬱姝失望地握住他的左手貼在臉上,臉又流了下來。這雙手曾時常拉着自己,緊緊好像永不會放開,指尖溫涼而手心溫暖,給她以安心歡喜。而此時的冰涼讓鬱姝的心也寒冷起來。
自己是不是錯了?如果子蘭真的有什麼事,自己該怎麼辦?
淚光裡,子蘭整個人朦朧起來,鬱姝壓抑着哭泣將脣貼上子蘭手心,恨不能這樣焐暖他。
忽然鬱姝感到子蘭手微微一動,忙擡起臉看看他。子蘭仍雙目緊閉,她失望地再看那那傷口,驚異地發現傷口周圍的紅腫似乎消下去一些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心翼翼觸摸一下傷處,子蘭的手又是一顫,這次似乎還蹙了一蹙眉。
“子蘭!”鬱姝激動不已,看來此藥正對子蘭有利,然而所帶太少了。她略一思索,按捺不住驚喜幾步奔出帳來,想告訴巽,偏偏口舌麻木說話不利索,只得急道:“快,我要找藥!”
巽見她一臉急色催促自己,忙帶着她向營外去。
等離楚營遠了,巽牽出藏在葦叢旁的馬來。他們一路來時,聽說子蘭受了輕傷,鬱姝不能放心,於是按照巽的法子,棄了車直接騎馬趕來。
鬱姝一心想着去哪裡找藥,巽帶着她躲過兵哨出了軍營,又騎上馬。巽扶鬱姝坐好,自己護在她身後,鬱姝催促道:“快!”
巽頓了一下,生硬地又問:“你,是要走還是留下?”
“先去採藥。”鬱姝毫不猶豫道,根本沒有想太多,子蘭危在旦夕,此時最要緊的事是救子蘭。
她看不到巽的臉色,只後悔不曾留下幾棵草藥來,讓子蘭侍從認得了多些人去採藥。
眼下只好靠她和巽了。
鬱姝指明瞭方向,巽駕馬疾馳。
陰雲厚積,雲薄處微弱幾點星芒,大地一片曠蕩。只聽得兩人騎的馬蹄聲連響。
沒跑多久,馬一聲嘶鳴,似乎受了什麼驚嚇,慢了下來。風聲有異,巽眼疾手快,按鬱姝伏身,一枝箭擦着他的肩飛過去,沒等巽抽出武器,前方站起一排人影,手上戈矛雪亮。
“鬱姝!”子蘭驚叫一聲,欲坐起來,身上一陣劇痛,他無力躺着,睜開了眼。
“主公!你醒了!”身旁有人驚喜地喚着。
子蘭眼前慢慢清晰,他先看到的是帳頂,遂記起了之前的拼殺。事實上他立刻就明白白起是詐言,他們不可能抓到了鬱姝。然而此人武藝高強,要的也不過就是這一剎空虛。自己仍是讓他抓住了漏洞。
曹離喜道:“主公,你已昏迷兩日,終於醒了!”
“西丘……”子蘭一時虛軟,話說不上來。
“主公放心,屬下依令而行,西丘穩固,秦軍已退。只是……”曹離略一遲疑,還是如實稟告,“只是那景缺將軍執意追殺,誤中埋伏,被那秦先鋒斬於馬下。”
“白起……”子蘭想握拳,手卻無力。那秦人好生厲害,有勇有謀,他不會久居低位,將來恐怕是一勁敵。
他掃視幾名親信,知道自己這一重傷讓他們嚇得不輕。嗅到藥香和着淡淡血氣,子蘭目光落在一旁的碗上,不禁一皺眉,那藥泥顏色奇怪,碗邊似有血跡。子蘭摸摸身上紗布,一縷熟悉的香氣飄過,他心裡一跳,看向下屬,只見曹離欲言又止。
“可有人來過?人呢?”子蘭沉聲急問道。
曹離臉色一白,撲通跪下:“主公……離失職,請主公責罰!”
黑雲如幕,劍戈相擊,銳聲刺耳,巽被一羣兇悍的惡人圍在中間,咬牙左支右擋,轉頭喊道:“你快逃,去楚營,快!”
鬱姝一人坐在馬上,不肯丟下巽獨自逃生,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見那羣人中出來一名威武大漢,一把巨鉞向巽頭上砍來,巽的長劍立被劈斷。那人又是一砍,巽躲閃不及,頓時血光沖天。
“不!”鬱姝喊不出聲來,人似乎被困在馬上,動彈不得。
“快逃……”那重傷的巽掙扎着轉過臉來,卻變成了面無血色的子蘭,一雙深沉痛苦的眼睛望着她,悽然一笑。
“不!”
鬱姝猛地坐起,一身冷汗。她激烈地喘着氣,倉皇四顧,發現自己躺在牀上,羅帳四掩。外間隱隱傳來話語,有人走動,似乎出了房間。
她這纔想起,自己是被抓起來了。她與巽遇到敵兵,巽一人本可以逃脫,爲了她而身受重傷,至今生死未卜。那些秦兵實在厲害,她最後想去楚營搬救兵也來不及。
奇怪的是,她不曾見其他百姓被劫掠做一處,看來不是爲了搜捕奴隸;他們似乎也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並不審問,只那傷了巽的人來過一次;對她也算客氣,後來用車馬押送着她,不知要到何地。
鬱姝一路惴惴不安,更記掛着子蘭與巽的傷勢,卻問不到消息,到後來感染了風寒,不知這麼昏睡了多久,似乎身子沒什麼大礙了。
她撩開羅帳,一股淡淡的香味飄來,是秋蘭的香。鬱姝四下裡一看,驚訝不已,這裡不是牢獄,卻是一處佈置清雅,陳設華貴的房間。再看身上蓋的是羅衾,衣服也換成了錦紈。
她慌忙下榻,首先映入眼簾的正是幾束開的燦爛的秋蘭,擺在檀木几上。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鬱姝正欲走向門口,那門先打開了。幾名跪下的女侍中間,走進來一位華衣男子。他頭戴玄冠,濃眉英目,高鼻懸膽,自有不怒而威的儀態,此時微微含笑望着自己,目光殷切。
鬱姝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哪裡見過。她疑惑着行了禮。那男子灼灼盯着她,看她遲疑,垂眼一笑,略帶些失落。
一揮手,身後的門關上了,男子緩緩坐下,揚眉問道:“鬱姝,你真不記得……我是誰麼?”
“你……”聽他這麼開口一問,鬱姝有些犯難,她只能判斷此人與自己相識,也並無惡意,然而她什麼時候見過這樣一個人?
那男子自嘲般嘆了口氣,望着她先是淡淡一苦笑,注視着瓶中勝華秋蘭,片刻吟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你唱給我聽的這首歌我至今記得,你卻終是忘了?”
鬱姝方恍然,想起在辛村時救起的少年。只是時隔多年,那少年與眼前這位男子氣質全然不同,若不是他提及先生的辭歌,還有那望着秋蘭時掠過的悵惘眼神,她依然想不起來,遂帶些驚喜問道:“你是……尹苴?”
秦王稷聽到這個名字,先一怔,繼而微微一笑,應道:“正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