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兮,漢水湯湯。
一條羊腸小道蜿蜒深入,兩邊高巖聳石陡起錯落,穿行其間,聽得到右側亂石巖障之外,崖壑下湍急的流水聲。
四周峭崖,如劍似戟,千山無鳥聲,殺氣濃烈。
這是鬱姝在高處所見心頭的感覺,前面是兩塊千洞百孔的巨大岩石。
鬱姝大致推測這裡是厲山南面洪崖壑,蘆呈帶她回都城時路過此地,歷山離城有二百里地,鄰接漢水發端。這兒已不屬都城靈玉所轄範圍,妖獸偶爾出沒。
那務昌領了一衆人等已候在崖壑間。由務昌設計的調虎離山計和他精心所選的約見地點,就連鬱姝也看得出來,此人不光是兇悍,機謀也過人,心裡愈加擔憂。
“他們來了!”身邊看守她的巴人道。鬱姝心頭一熱,她只能看到山道的一小段,她努力掙扎了一下,想要看的清楚些,竭力坐起身來。“老實點!”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呵道。她側頭看看站在身邊的兩個巴人,俱是精短兇悍的樣子,其中一個臉上留着一道刀疤,看着分外猙獰。他們蹲坐在巖前,看守自己,更多時候從石縫樹枝間向山外瞻望。
“鬱姝和妺芝在哪裡?”這是先生的聲音,先生也來了!鬱姝有些激動,雖嘴被堵上,無法出聲,而安心許多。靈均的聲音不大,溫和而清晰有力。她扭過身子,學着兩名巴人向兩處山岩的縫隙向下看,看得見先生,在他身後站着的是子蘭和烏曜。沒見蘆呈,祭禮還在籌備中,不能少人主持,而先生爲了她們親自來了。
子蘭在先生身後不發一言,冷峻看着對面。務昌走近他們,鬱姝能看到他半邊背影,身着熊皮粗裘,外罩犀甲,披髮飛張。他似乎也緊盯着幾十米外的子蘭等人。仇人相見分外明白,只聽他大聲說道:“堂堂靈均大人如約前來,昌不勝榮幸啊!你肯答應我的條件,我自然會交出人質。”聲音裡透着狂傲。
烏曜湊近子蘭在說什麼,子蘭卻不看他,只是緊盯着務昌的舉動說了什麼,又對靈均說了幾句話,靈均略一點頭,向務昌道:“足下乃昔日巴國赫赫有名的伏蛟將軍,楚巴過去的恩怨不提也罷,今日我正則不希望與你干戈相向,只要你肯把兩名女子交出來,我會向大王求情,擔保你們全身而退,不再追究。”
“哈哈哈……屈原!講這些套話很有趣麼?我昌敢做到這一步,難道還會懼怕你這威脅?你不提昔日恩怨還好,提起我巴人與楚之仇不共戴天!”務昌將手一揮,指向茫茫山嶺大川,“這裡是我巴人最早棲居之地,是我巴人的土地,卻被你們楚人鳩佔鵲巢!逼得我巴人無處藏身,還要趕盡殺絕,你虛情假意說什麼不再追究?”
“我正則何曾說過虛言?自我先祖來到此地,楚巴合力一心,互通婚姻,你算算多少巴人後裔以楚爲家,你又算算多少楚人成爲巴人親姻,當年叔熊遇亂逃難於濮而留在在了那裡,也許你們中間有人身上還留着他的血。正則言此,意在證明我的誠心,你若肯……”
“不必再說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也受過巴人恩惠,然而楚屢屢與巴開戰,你又做過什麼?背恩寡義,你如今被迫前來做交易,還想談什麼條件?”
靈均似乎一頓。
子蘭突然開口譏諷道:“滅你巴國的是秦,你不報亡國之仇,反和秦人勾結,看來我楚該先滅你的國,那樣你自會俯首稱臣!”務昌聽了,背影一震,受了極大侮辱地一握手中長刀,轉而停住,笑道:“我昌是廩君務相之後,誰在乎那個什麼巴國?總有一天廩君統領百濮的榮光該由我來重現。子蘭,你休猖狂,你沒殺得死我,我便會要你後悔,你也不看看這個人是誰?”
他手向上一擡,鬱姝以爲是要以自己威脅他們,不由一縮,身旁傳來極大地響動,她之前專注於先生子蘭,沒留意那兩個巴人的舉動,此時方見他們扛了兩個大竹籠過來,竹籠裡面分別躺着一個女子。其中一個是妺芝,除了昏迷不醒,似乎沒有受什麼傷害,她這幾日探聽過,知道妺芝暫時沒有危險,此時親見她仍覺驚喜;再看另一個竹籠,她心裡一涼,那裡面正是擬藤變化的自己。鬱姝明白他們是要以假鬱姝來作交換,這羣人背信棄義,難怪那些巴人說起什麼事也並不避忌,他們根本不會讓自己活着回去。
巴人先小心翼翼在竹籠頂端各纏了兩條黑蛇,那蛇還在僵眠之中,蛇頭朝下,正垂在妺芝與假鬱姝面前。鬱姝暗想幸好妺芝昏迷,否則是生受恐懼折磨。兩個巴人力大無比,按着務昌的示意將竹籠以長繩慢慢沿山岩放下,鬱姝看不到情形,只見子蘭收了冷笑,一臉寒青,袖中手動了動。烏曜也盯着上方,緊縮眉頭。
忽聽務昌冷笑道:“你們看清楚了,這竹籠上各盤着兩條蛇,蛇口內含有劇毒,毒沾身即亡。如果竹籠墜落或是任一條蛇糟了驚嚇甦醒,兩蛇蛇口自會噴吐毒液。你們最好不要濫用靈力。”
神色尚平靜的靈均看了子蘭一眼,子蘭恨恨垂手。
“你們都把指環取下來!”務昌又道。
鬱姝想大叫不要,奈何被堵住了嘴,發不出聲音。
天空劃過幾聲淒厲的鳥鳴,一羣兇禽撲扇着朝這邊飛來。
“大哥!”山對面有人大喊着出現,鬱姝看去,是務則,他與那些兇禽一樣,從子蘭等人來路方向奔來,滿臉興奮,“你猜對了,果然有大批楚兵跟來,已經被我們收拾乾淨了!”他身上的獸皮鎧甲,沾了不少血;腿扎行縢,腳穿草鞋,束髮垂在頸後。
“做得好,則!”務昌似乎很高興,側身仰望着山上的務則。
“我們就按大哥與昆所言,有那些酸與和多羅羅鳥助陣,我們居高臨下,弓弩齊發,他們沒有一人逃脫。”務則得意地揚了揚手中長弩,抹去臉上的汗,掃一眼下面站着的靈均子蘭等人,正好與子蘭四目相對,想必子蘭認出他就是一箭刺穿他肩骨的巴人,臉色一沉。務則也認出他來,滿眼熊熊怒火,手握緊了弓箭,恨道:“子蘭!”他身後緊跟着跑來一羣彪悍的巴人,相似裝束,有的並未穿甲衣,身上和手上的武器粘了血。
務昌大聲念起歌謠,那些鳥呼啦啦全落在了山岩頂上,有的離鬱姝只有幾米遠,耽耽視着巖下先生與子蘭烏曜,它們的尖喙與利爪上還殘留着碎肉血跡,觸目驚心。
靈均聽到楚兵盡殲,神色嚴峻地看看子蘭,看來頗出意外。子蘭頓了頓,說了些什麼。鬱姝料想派楚兵非先生與子蘭本意,她聽他們談起過,若論力戰,巴人着實勇猛,人數少的話無異於以卵擊石,何況還有巴巫召喚的妖獸。不知爲何會有楚兵來驚動巴人,白白害了一羣人性命。
又聽務昌道:“屈原,廢話少說,拖延了這麼久,把人交出來吧。我說話算數,這兩名女子對我也無益處,只要你把指環取下,把女瑤之子交給我們,我立刻放了她們。”
烏曜動了一動,欲上前,靈均拉住他,沉靜道:“你們執意要抓瑤之子是爲了什麼?總要讓我們知道究竟。”
“你放心,我不會殺他,只是想證明一個秘密罷了。把人交出來吧。”
三人沒動,務昌又道:“莫非你們是想先看看這蛇的厲害?你們挑選好了,先割斷哪一根繩子好呢?則,你來吧。”放繩子的巴人站在巖邊,務則面無表情的舉起弓箭對準他們雙手緊握的長繩。
靈均鬆了烏曜的手,嚴峻道:“務昌,你既是說交換,也要讓我們相信你有誠意。否則,我們全交出指環,在你們的包圍之下,不說救出這兩個人,自身也難保,如此不如魚死網破!”靈均說得和緩,聲音裡透着決絕。務昌沒有立即應答。
鬱姝知道務昌本意不想放走一個,心裡焦急。看一眼小心放着繩索的巴人,他們此時顧不上監視自己。她忙忍着痛翻過手掌拉扯着袖內的草繩和枝條。她在洞內關着的幾日,許是他們看鬱姝是女子,不那般小心提防。鬱姝暗暗在手臂上綁了一圈枯草枝條,出發前捆縛自己的是務則,她這麼幾日覺得此人並不像自己以爲的兇殘,是以故意不住喊痛,務則捆綁時多少留了情,只要有一點空隙就夠了。
靈均又道:“巫師不會將靈力隨意用於人,也不可以隨意取下指環。你不相信,我將我的指環取下就是,但子蘭與烏曜的不可以。”
務昌終於同意了,靈均將手上指環取下,慢慢退後,將指環放在了務昌指定的石上。
烏曜看一看靈均,又看看子蘭,子蘭眸光閃動着,輕微點點頭。烏曜上前幾步,高聲喊道:“把她們放下來。”務昌冷冷一笑,揮手,山上巴人開始梭動長繩。
鬱姝心裡着急,她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不希望烏曜就這樣落入他們的手。
這麼一點一點拉扯掉襦襖內草繩木條,手臂手腕火辣辣作疼,想是磨破了皮,鬱姝顧不了許多。反綁的手臂有了更多鬆動,鬱姝以身體遮擋巴人的視線,從腰間摸出了一枚石刀,這也是她這幾日趁黑夜磨製的。務昌曾惡狠狠說要她親眼看着子蘭如何受盡折磨凌辱,她想興許能借機逃跑。石刀雖不算鋒利,割斷繩索也不算難。然而鬱姝不敢亂動,唯恐驚了放繩的巴人,不管擬藤,那籠內畢竟還有妺芝。
她再次從縫隙間看了看子蘭等人。
隨着巴人放下繩子,烏曜走得越來越近了,臉上表情凝重,皺着眉,眼珠緊張轉動觀察着四周,甚至看得清他動了動嘴角。鬱姝心裡一動,想再湊近點看。
遠處傳來轟響,務昌望了一望,道:“兵不厭詐,這想必是你們的大巫祝與我們的大巫師昆比試吧?你們自恃靈力,我不令你們都卸下指環,怎麼知道你們還會做些什麼?”
“靈巫不會將靈力用來對付人,我可以保證這一點。”靈均平靜說道。
“哼!”務昌未置一詞,務則從山崖上攀下,叫了聲大哥,問道:“昆會不會有事?”“那個樹靈本事不小,你派幾個人過去吧!”務昌道。務則答應一句,看了看山上鬱姝所在之處,打個呼哨,幾隻妖禽緊跟着飛走。
鬱姝面朝着巴人,手上腳上繩子已悄悄被割斷,然而她還不能有所動作,想了一想,她將石刀往腕上一劃,血流如注。在她身後的石上蔓延。
烏曜走到務昌面前,務昌示意一名巴人將他綁起來,摘下他手上的指環,細細端詳,冷笑。烏曜擡頭張望,很是不安。
與此同時,先放下去的竹籠慢慢落在了地上,鬱姝從石縫裡見子蘭上前先抱出妺芝,回身交給站在十丈外的先生。第二隻竹籠也落到了地上,子蘭小心抱出假鬱姝。鬱姝看着子蘭的動作,心裡焦急,默唸:不,不,子蘭,那不是我,你看清楚啊,那不是我!然而子蘭輕輕摸了摸假鬱姝的臉,微微停了停,便往回走。鬱姝差點站了起來,數米外刀疤臉的巴人機警地看她兩眼,鬱姝頹然按捺。
“子蘭!”烏曜突然喊道,子蘭回頭,烏曜遲疑着,道:“你懷裡的女人是不是……”他沒說完,鬱姝已見那懷中的擬藤變幻的自己抽出了一把短刀!
子蘭背對着先生,先生看不出異常,而烏曜被縛,愛莫能助!
不!鬱姝再也忍不住,奮力站起來,腳上纏着的繩索又使她栽倒在地。
與此同時烏曜也喊了一聲“不要!”卻已遲了。她歪着身子看去,那假鬱姝舉起刀來,子蘭雙手一鬆,未來得及阻擋,刀已刺了下去,子蘭一下倒在假鬱姝身上,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血很快滴在凹凸不平的山石間,假鬱姝拔出刀僵硬地一推,子蘭捂着胸口踉蹌幾步,慢慢倒下。
鬱姝只覺心口如炸開一般劇痛,用力掙開了繩索,拿下口中堵物,喊着“子蘭”,欲越過岩石往下跳,那兩個巴人先是一愣,動作卻快,很快拽住鬱姝的裙裾。“放開我!放開我!”鬱姝瘋狂地喊着。那巴人料不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抗,幾乎抓她不穩。
鬱姝什麼也顧不上,竭力掙扎,她耳邊聽到有人喊“放箭!”又聽到先生大喊着守護獸的名字。扭頭看去,一羣巴人亂箭齊發,先生來不及拿回指環,只能抱着妺芝躲閃着。幸而幾聲怒吼,附滿壯碩的軀體出現在半空,擋住了箭支;蓬嵐巨翼扇開,猶如屏障,他將滑下岩石的指環交給靈均。
然而一切還是晚了一步,務昌拖過受傷的子蘭,又指指山上,道:“屈原,你還沒有贏!看清楚了,子蘭烏曜都在我手上,你再看看山上,那個纔是你們要的女人!”
繼戢與疊塗也現身,嘶吼跳騰,卻被靈均攔着不能上前一步。
鬱姝看看靈均沉重的臉色,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子蘭,悲痛欲絕,胸中宛如火燒般灼熱,似有什麼要噴吐而出,對着靈均大喊:“先生,救救子蘭,救救子蘭,不要管我!”
抓住她的巴人忽然像被燙着似的慘叫一聲鬆了勁,鬱姝甩開手,腕上的血還在流,血珠飛濺之間,她胡亂抓起巴人手中的刀便往脖上抹去,巴人一時被她瘋狂的樣子駭住,竟沒有攔下來。
靈均急道:“鬱姝,不要亂來!”
鬱姝轉頭看向先生,慘然一笑,手上還未使勁,忽覺一陣暈眩,腳下踏空,整個人如墜入蒸騰的熾霧中。
她似乎聽到了珞珞關切地喊聲,還有烏曜的聲音,甚至,還有子蘭的聲音……眼前似乎閃過幾道靈光,轉瞬陷入一片黑暗的深淵……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