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蘭,你看,外面很溫暖啊,我們出來走走,多好。
耀眼的金色在小小的手背上晃動,襯得那小手白得透明。
子蘭不答話,擡起頭,柔軟的枝條也隨風搖曳,輕輕地“沙沙”聲,貼着風的溫暖傳來……風是暖的嗎——他其實不怕冷,也習慣了陰閉房中的寒氣——那金色的日光亮得要讓他眯起眼來,不自主將臉埋在寬闊的頸窩裡,有淡淡的草香花香。
是這個人的頭髮還是自己的,輕輕地,撩得耳邊有點癢。
子蘭,你看,水裡有很多小魚呢。
魚……他沒有出過門,他見到的魚是擺在盤子裡的,冷而腥——水裡嗎?
他慢慢轉頭,在這個人懷裡,傾一點身子低頭看,水很清澈,周圍的樹木都在水裡倒長着。
一圈圈細細的漣漪盪開去,他沒看見小魚,他看到搖盪的兩個人影。有他自己,穿着水藍色的小夾襖,細柔烏黑的發披在肩上,擋着了小半張沒有表情的臉,大大的眼睛,眼角長而微微上挑,黑白分明——他知道大家害怕他的眼睛。可是抱着他的這個人,卻一直偏着臉注視着自己,輕輕拂開他臉上的發,眼神就和那風一樣,是……暖暖的。
他有些恍惚了,他記得這時候自己不過兩三歲,不會說話,也許,是不肯說話。
知道你爲什麼叫做蘭嗎?
他們走過了小溪,走過一片鬱鬱蔥蔥的爭奇鬥妍的花草,忽然進入一片幽谷,山泉泠泠從草根處流下去,翠綠中隱現一條條水的亮光。越來越濃郁的香氣,香雖重,清雅而獨特。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將來會成爲一名靈巫,這個名字,我希望你出師之後也可以用。
吸引子蘭的是蕨草藤蔓之外,那一叢盛開着潔白花朵的植物。秀長的葉帶離披翩然,輕盈而飄逸,花瓣如幾枚最細的玉雕月牙,凝着晶瑩的露珠,幽雅出塵。
這就是蘭。
子蘭伸出小手輕輕一觸,瑩瑩露珠滑落,纖長的花莖微微顫動,幽香隨花搖而飄溢。
他揚起臉看向那溫柔的眼睛。
靈均微微一笑:你喜歡對麼?我知道你會喜歡。蘭與別的花木不一樣,他不愛喧譁,獨愛幽靜,身處空谷,自有幽香。子蘭,我希望你就像這蘭草一樣,蕙質不求人知,優秀而耐得寂寞。
但是你不寂寞的,你看,她叫鬱姝,以後她會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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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蘭依舊偎在靈均懷裡,在那院角,一株攀沿着矮籬的茜草迎風搖曳,他看見一雙透着好奇與歡喜的眼睛,看到那粉如桃花的小臉,朝着自己燦爛一笑。
他見過很多表情,驚疑、嫌恨、懼怕,那些宮女和侍人,甚至,還有母親。
對他笑的,只有先生,現在還有她。
子蘭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以一笑,他記得自己很想這麼做。
轉眼之間有什麼改變了。
先生站在他的對面,依然是熟悉的笑容,向他招手道:子蘭,來,好久不曾與你對弈。
他似有什麼哽在喉中,默默走過去,二人在庭前對奕。座旁,一壺燙得正好的桂花酒香氣縈繞,一小碟淺綠的豆糕,清甜不膩。
是冬天了?但是不冷。
紅殷殷的梅花紛紛揚揚,有的花瓣飄飄入了奕盤,落在黑的白的圓溜溜的棋子上。子蘭還未動,一雙修長白淨的手輕輕拈去花瓣,再穩穩放下一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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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蘭,我曾說,夢也有幸福的,所以叫做美夢。我答應過給你一個美夢,可記得麼?
子蘭疑惑地擡頭,面前的先生爲何模糊了起來?
可是我只能做到這麼一點了……你會怪我麼?我相信告訴你真相你也會原諒我,可是我總以爲這樣你會更幸福一點,我答應過你母親,不讓你揹負得太沉重,可惜我沒有做好。
溫和的話語,溫和的笑容。
很好,我就是需要這些,我只要這些,只要你說我做得怎麼能讓你歡喜,我都願意!子蘭拼命想開口,但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爲什麼,爲什麼你卻漸漸看不清楚了?
靈均像籠在煙霧裡,笑容,目光都變得朦朧。
先生!
子蘭大聲喚着,站起來要撲上去,又停住了。
他看到在遠處站着一個人,是燁羅,花簪長裙,冰涼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明白,又不明白。
再看先生,整個人慢慢化成了煙,唯有一縷微弱的光在煙霧裡冉冉上升。
這是什麼?
“這是靈均的魂,我好不容易保住這一點。”燁羅慢慢走過來,擡起手,那微弱的光一點點聚攏在她手中,“他沒有魂珠了,因爲他已魂飛魄散,神形俱滅。”
子蘭完全怔住,如披冰雪。
燁羅眼中淚光瑩瑩,眼神愛恨夾雜,嘴角的笑悽然而帶着譏誚:“我保住他這一點魂氣,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麼?讓我見一見子蘭——這就是他說的話!”
“我並不怨他,他答應我的,在這世上他盡力能做的事情做完了,他就會陪着我,他沒有失信。他在最後一刻呼喚我,即使只有一縷魂煙,他也是我的了……”燁羅凝眸注視着在手中閃爍如星河的一縷魂煙,哀怨而深情。
許久之後,擡起眼,她看着子蘭憤恨道,“可是他爲了你,不僅放棄了神巫之命,連轉生也放棄了!你與你的母親,逼得他到這樣的地步!你母親給你施了封咒,又怕神會干涉,故意使指環與你性命相連,再把你託附給靈均。明知依他的心性,怎會眼睜睜看你受指環牽連,她算是達到了目的,如今靈均用自己的魂珠化解那戾氣,指環對你的壓制消除了,他卻灰飛煙滅!”
燁羅咄咄逼人地說着那殘酷的事實,一手指向子蘭的額頭。
子蘭沒了昔日與她針鋒相對的神氣,怔怔立着,在她的怒氣裡額上忽然生疼,像有什麼裂開一般,但他情願聽着,等着。等着燁羅奚落夠了,宣泄夠了,告訴他,她只不過是想教訓他,嚇唬他。先生並沒有死,或者,還有機會救活——烏曜不是也經歷過幾次死裡逃生嗎,鬱姝也醒了,先生,是他救了他們,他自己怎麼會有事?他還曾經詐死——
魂飛魄散,神形俱滅?
如果他真的就這樣死了——他怎麼能就這樣死了?
子蘭猛然覺得心頭猝縮,悶得不能呼吸。他想去觸摸那魂氣,他不信,那真的會是先生,優雅從容的,眉間時時凝着鬱思,而脣邊永遠帶着笑意的先生?
他死了,他是不是在恨自己,這樣來懲罰?他比誰都心狠,這樣的懲罰!
如果,如果你真的死了……這個世上,我誰也不信,誰也不容!
燁羅手心一籠,子蘭伸出的手落了空,燁羅冷冷笑着,緩緩向後移去。子蘭眸光一寒,握緊了靈戒欲追上去,那燁羅玉手一翻,雲煙四起,漫遮了視線。
只聽得燁羅清冷的聲音道:“你現在後悔也晚了,你一向以爲世上所有人都對不起你,卻不知你對不起別人的地方太多了!我燁羅就等着看你的下場!”
“站住,先生——”
子蘭怒而一躍,身下一空,他忙一撐手,人坐了起來。
燭火搖晃,光影憧憧,書閣裡沒有其他人。
是夢。彷彿蘭香還在鼻間嗅得着,梅瓣飄飛,轉而卻又是……
子蘭不由摸了摸額,微微一絲疼痛,他停了一停,一下起身轉到劍架前一把抽出劍,劍鋒雪亮,照出他有些發白的臉,生寒的眼,還有額上,突然多出一條半寸長的痕線。
子蘭猛地丟下劍,奔出書閣。
到臥房門口,略略遲疑,還是掀開了帷幕,梳妝檯前,磨得極光亮的銅鏡裡,那豎着的裂痕像一道紅色的傷口,醒目而殘酷的證明一切。
秦雍城。
“大王!闖宮的人在那裡!”
秦王稷急步出了宮門,朝着那喧鬧處望去。宮人點着無數的火把,將整個宮內照得明亮,侍衛鋒利的箭頭閃着寒光,圍成一圈對着中間站着的人。
那是個束髮勒額的年輕人,俊眼高鼻,眉宇間帶着些逼人的殺氣,乘着一隻像馬而有角的怪獸,全身罩在絢爛的光芒裡,向着中殿從容行來,渾不把密密麻麻的秦兵放在眼裡。
“烏曜!”秦王稷辨認出來,宮人稟報時他就有幾分猜測。此時一見,果然是他,有些百感交集。他至今記得那個英姿昂揚的少年衝向妖獸救自己的一幕,不由笑道:“烏曜,好久不見。”
烏曜也看到一羣秦兵簇擁着的秦王稷,拍拍繼戢讓他停下步子,卻沒有好臉色,只是淡淡道:“大王還是叫我靈曜吧。”
秦王稷微微一怔,轉而仍笑道:“寡人一直記得你的救命之恩,也一直將烏曜視作朋友。雖然如今你我身處不同陣營,寡人以爲靈曜和那些拘泥守狹的人不同,”
烏曜也笑:“我烏曜卻不敢和仇人做朋友,我阿母和師父的仇還沒報呢!大王這份心意還是收回去吧。”
秦王稷面上一沉,頓了頓,又道:“寡人並無心傷害靈嬃與靈均先生,你阿母也早已離開……記得你曾說過,天下諸國鬥來鬥去,與百姓沒什麼相干,若能不使百姓受戰爭之苦,那國君就是好國君。寡人雖不願與諸國爭戰,然而天下不統一何以安定?大秦正是爲此而奮力作戰,靈曜大人是天地的靈巫,難道不願天下平定祥和嗎?”
烏曜“哧”一聲,秦王稷停下話語,卻聽那烏曜道:“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秦王稷看他那神情,面色一冷:“你說的是上官子蘭?”
“是啊,他那時就不相信你,我說他生性多疑。現在想來,他這個人沒什麼好,有一點確實叫我沒話說的。”烏曜還是笑着,仰頭看看天,對秦王感慨道,“說話做事爽利得很,壞事做了的就是做了,也不會找個冠冕的藉口。”
秦王稷神色一滯,幾分惱怒躍入眼中又按下去,冷笑道:“既如此,寡人不知靈曜大人大張旗鼓來爲何事?”
烏曜也收了謔笑之色,道:“完成師父遺願,接回楚先王槐遺骸。”
秦王稷有些狐疑,他不信烏曜這麼大聲勢闖進來就爲了這。
“實話說我找不到先王所在,不然也不必這樣驚動大王。那等候大王遺骸的車馬還在城郊外。先王已死,想來大王也不會再爲難死者吧?”
“寡人若不答應呢?”秦王稷不能斷定烏曜有什麼計謀,不肯這麼輕易讓他回去。
烏曜機敏地看了看他將手背至身後的動作,挑了眉笑道:“大王莫非還欲使用那枚指環麼?”
秦王稷一驚,這烏曜這麼快已知道指環有異,莫非靈均與他是早安排好了,靈均用自己的性命毀了指環,讓他深夜闖進宮來。
他忍了怒氣,道:“熊槐已死,寡人自會與楚王交涉,再送回就是。靈曜身爲楚巫,夜闖雍宮可是大罪!”
“是啊,秦王欲因此要與楚開戰麼?”烏曜濃眉一挑,“秦果然了不起,一力對付三國。不知近日與魏的大戰勝敗如何?”
秦王見他話裡有話,默然不應。此次與韓一戰,只爲鞏固方城宛地一帶邊防,楚向來明哲保身,烏曜此話是何意?
一名近侍一溜急跑來到秦王面前,呈上竹卷,那封得嚴實的信外繞着標羽,中庶子知是急信,忙接過來,拆開那封線,遞與秦王,秦王稷親自打開來一看,面色頓時暗下來。放下竹簡,陰沉盯着烏曜。
烏曜知道必是秦兵失利的消息傳來了,這秦王稷的密報也真快。女嬃本意是想借子蘭之兵力,暗地搶回熊槐,這樣也好勸回靈均,再作打算。子蘭同意了,又提了一條計策,是另派人馬秘密爲韓兵助陣,如此秦軍不能如願控制秦韓戰事,即使爲楚王被劫回而惱恨,也不敢輕易與楚大動干戈。
“請大王准許靈曜迎回先王遺體。”烏曜再次說道,“我國楚王與令尹率萬民皆在仰望今日。”
秦王稷留着那楚王槐也無用,雖不甘心,也只能允准。翌日清晨,等候在城外的楚人護送楚王靈柩繞開雍水,向楚地進發。
這一羣來迎接楚王槐的楚兵,事實上就是由本欲搶回楚王的死士裝扮,爲首者就是易了容的巽。
看看遠離雍城,將越過秦嶺,烏曜便將一切事情交給巽,自己折向另一條路去。
一離開衆人,烏曜的臉也垮了下來,沒了在那秦王稷面前的鎮靜從容。
師父不在了,阿母重傷還不知如何,這已讓烏曜幾乎不堪支持,更何況還有不好的事在等着他們。
子蘭似乎也知道了師父的事,遣了闔亂來問詢,他草草打發了闔亂,必須在子蘭行動之前趕回去。
他沒告訴子蘭,鬱姝也被秦人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