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靈珠……
灰飛煙滅。
鬱姝沉沉浮浮,恍如那一次在峽谷急流裡掙扎,然而心裡的恐懼更大,太子橫獰笑着拿起刀砍向子蘭與靈均!她卻怎麼也靠近不了,浪卷波涌,她悲痛欲絕,聲嘶力竭:“我把靈珠給你!”然而口裡什麼聲音也喊不出來。
“鬱姝,醒醒啊,醒醒!”
“鬱姝,我是子蘭,醒來,你在作夢!”
這個聲音……
鬱姝一震,睜開眼,眼前是子蘭烏曜關切的眼神,她鬆了口氣,身子動了動,一身的汗粘着,臉旁也發癢,子蘭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扶她坐起。烏曜拿杯水過來,鬱姝正覺口乾得很,幾口喝盡,問道:“珞珞,珞珞呢?”
烏曜忙說:“珞珞睡着了,在隔壁呢,我怕她吵着你。”
“她沒事吧?太子有沒有……”
“沒有,你放心,什麼事也沒有,他不會追究。”子蘭篤定的眼神叫她安了心。烏曜微笑道:“我去看看珞珞,一會她醒了我叫她過來。”鬱姝輕輕點點頭,朝烏曜一笑,兩行淚水隨之滑落。
烏曜帶上門。
子蘭再倒了杯熱茶喂她喝,兩人這麼靜靜坐了一會。子蘭將從地上撿起的植諸香囊遞給鬱姝握着,道:“今天早上打雪仗,看你玩得那麼高興,我想起來,記得麼,小時候我們也玩過一次。”鬱姝點點頭,人軟軟靠着子蘭,強笑道:“……是和鄰家幾個小孩,你跑得不快,就動腦子使計……大家都知道你聰明。”
子蘭低低一笑,籠了被子擁緊她,道:“那你也記得,我說過,以後,我帶你到一個地方,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這麼顧忌,小心翼翼,可以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什麼也不用怕。記得麼?”
“記得。我一直等着呢。”鬱姝再點點頭,笑着拭去淚痕,碰到傷口,那裡塗了藥,還有些疼,她頓了一頓,道:“還有先生,烏曜,珞珞他們,大家都可以在一起是麼?”
“是,只要先生也想,我們都在一起。有我,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我怕那太子見了我記起我做的事……”
“我不是說了有我嗎?你不要怪我如今與他虛與委蛇,將來終有一天……”
“不,”鬱姝急忙阻道,“我不要你報仇。論起來那時我也不知人命關天,終是做錯了事。他現在與你還算和睦,只要他不欺負你,我也沒什麼可怨的。”
她是真的不再怨恨,怨,也只能怨自己。
子蘭從沒提起,然而那次夫人找她,她才知道當初的事把子蘭逼進了不能迴轉的境地,這要她怎麼能心安?她一次任性,幾乎釀成大禍。而從此,大錯鑄成,子蘭爲了救自己違背了先生的心意。逼得他與先生不和,只要想起此事,她恨不能就以靈珠償還一切!
那時,她醒過來發覺自己活着,還能看到子蘭與先生,已歡喜得再無所求;靈珠無損,卻沒了靈力,先生與子蘭想盡辦法診治,憂心不已,她卻慶幸只是這麼小的懲罰,何況,至少不會再連累先生與子蘭。
現在,她只能期望着先生能改變夫人和子蘭的想法,也許以後……
“但我絕不會就此……”
“子蘭?”鬱姝望着子蘭陰寒的眼神,心裡一痛。子蘭頓了頓,看着鬱姝笑了一笑,轉了目光,輕輕撫着她披散的長髮,低了聲音問她:“你知我爲什麼送你玉簪?”
鬱姝一怔。子蘭送她東西,她自然是高興還來不及,並不曾多想。
“你真想不起來?過了這個年,你就是十五歲了。”子蘭信手將她柔婉黑髮卷在手上,眼神是平日沒有的柔和,嘴角一點優笑,“許了人家的十五歲女子,上巳節可要行笄禮,再不能結辮子了。”
他這一說,鬱姝方想起自己按修成人形睜眼算,有十五歲了。她習慣了兩根髮辮一挽,也未多留意這些。子蘭一提,她明白了意思,有點臊得慌:“我還沒……”子蘭正色,扶住她兩肩,凝重地看定她道:“鬱姝,你知我現在還不能娶你,可這一天是遲早而已,我把玉簪送你,就是要你知道,我羋子蘭絕不負你!”
鬱姝眼裡一熱,哽住了,子蘭幽深的眸子黑如靜夜,光點卻是兩個自己,她緩緩將頭抵在子蘭胸前,淚涌出來溼了子蘭的衣襟。她心裡只希望可以永遠守在子蘭與先生身邊,並沒想過——也許是不敢想——將來嫁給子蘭。
子蘭從不喜歡說什麼親近的話,她也知他會對自己好,而如今他說出來,是要自己完全安心。她知道他背後承重之巨,他的諾言又讓這壓力增大。鬱姝在心裡暗暗發誓,從此以後,決不再讓子蘭爲自己的事憂心。
子蘭輕輕說:“你可願意等着?我不知會讓你等多久,我會盡快……”“不,”鬱姝白玉般的臉仰着,眼波流轉動人,“我不等。”子蘭一愣。
“我不等,我會一直守着你,只要……只要你讓我守着,我決不離開。”鬱姝說得很輕,而語氣堅定一如眼神,“我只要這樣,你不用擔心我。”
她自覺說的鄭重凜然,不知偏偏鼻尖還紅着,添了稚氣。“是麼?”子蘭由不得一笑,眼裡黑夜漾成了波光粼粼的潭水,靠近些道,“你不想做子蘭夫人麼?”子蘭額抵着她的額,那汪潭水便在眼前,鬱姝心慌起來。
她這才意識到兩人舉動過於親近了。雖說一起長大,小時候也不知避諱,牽着攬着總有,可那時年幼。自這一年他與烏曜出師後再見,子蘭烏曜似乎長高成熟許多,在一起相處鬱姝便覺出異樣,有了顧忌。現在與子蘭兩人這麼挨着,又在牀邊,鬱姝心覺羞怯,不自主將頭一偏,說道:“先生回來了麼……唉呀!”她偏頭時傷口觸上子蘭的額,有些痛。
子蘭拉開她的手道:“我看看。”鬱姝緊問道:“破了麼?會不會很難看?”聽她此話,子蘭劍眉一揚,好似放下心來,笑道:“還好。難看也不要緊,要後悔也是我,把話說早了。”鬱姝愣了一愣,又羞又想笑,只好咬住嘴低下臉去。
子蘭將她垂落兩肩的秀髮拂開,令她擡頭。黛眉輕揚入鬢,眸光脈脈,玉頰紅潤,那脣被小小兩粒貝齒咬的鮮豔嬌紅。子蘭停了一停,慢慢湊近去,脣輕輕觸着鬱姝的額,柔滑溫軟,鬱姝一僵,沒來由想起子蘭中了媚草香的事。而此時子蘭給她的感覺和那時還不同,溫熱的氣息和着蘭香侵來,那脣漸漸向下,鬱姝羞亂擡手遮擋,左右閃避,慌道:“先生要回了。”子蘭捉住她的手,托起她的臉,輕笑道:“我叫伍田向先生說了我們先回,先生即刻辭了父王出宮也還要一會。”
鬱姝不知再說什麼,倚着牀欄也不能退,索性閉了眼,心裡亂跳。
一個人用力撲她腿上。
鬱姝嚇得一抖,睜開眼見子蘭臉色登時不好看。還沒問怎麼回事,珞珞臉出現在她面前,抱住她仰頭問:“鬱姝姐姐,你可沒事了?”鬱姝顧不上回答,子蘭先冷冷責道:“珞珞,你怎麼進來的?”
“我跑進來的呀!”珞珞圓溜溜的眼睛一斜,將子蘭往邊上擠。子蘭喝道:“烏曜!”外面沒人應聲,隔了會一隻手伸出搖搖,接着烏曜緩緩露頭,無奈訕笑道:“我真的盡力了,可她隱身移形,我哪裡抓得住……”這話提醒了珞珞,她衝鬱姝叫道:“姐姐,我的法力沒丟,許是剛纔急了沒使出來,我在幽都常常這樣,咱們再去找那個臭太子,好好教訓他!”
子蘭一皺眉,將她一帶,轉到桌旁坐下,厲聲道:“珞珞,你可是想回去?”珞珞被他喝問得一愣,嘟嘴說:“你兇什麼,剛纔對鬱姝姐姐就一臉淫笑,對我這麼兇!”
“什麼淫……”子蘭幾乎氣倒,鬱姝把臉掩到帳中失笑。烏曜能讓子蘭怒急失常已屬不易,記得自己小時候那麼淘氣也沒讓他表情有什麼變化,哪知一山更比一山高,這珞珞語不驚人死不休。子蘭瞧一眼鬱姝,聽見烏曜在外面大笑,斂了怒氣,沉聲道:“你記着,這裡與幽都與山中都不同,你和鬱姝在一起很好,只是不能惹事,凡事你聽鬱姝的來。”
“要是有人欺負我們,像在宮裡那樣,也任他欺負?”珞珞不服。
“若鬱姝說不能動手,你就帶上她逃跑找我們。你可記得了,我們還好說話,你若不聽,我請靈均大人和你說。”子蘭淡淡幾句,打蛇打七寸,一搬出靈均來,珞珞不吭聲了。先生從來好脾氣,不知怎麼珞珞卻最怕他。
珞珞默默憋了一會,道:“那我陪鬱姝姐姐,你走開!”子蘭冷笑:“你和我談條件麼?”鬱姝哪見過子蘭和旁人這麼鬧氣,還是和小姑娘,暗暗好笑。“你又不陪我玩,你來了鬱姝姐就只顧着你,烏曜也不和我玩,你還要和我爭!”珞珞滿懷委屈。
子蘭冷着臉沒動。這麼僵持一會,鬱姝被珞珞抱着,朝杵在門口偷笑的烏曜使個眼色,恰被子蘭看在眼裡,鬱姝心虛低下頭,烏曜輕咳了一聲,道:“先生也該回來了……”子蘭瞪他一眼,起身離座,拂袖出來。
鬱姝見烏曜緊跟着出去,知道他們要商量正事。想到先生也要回了,連忙起來。果然靈均很快回來了,與蘆呈聽了烏曜子蘭講述,又看了鬱姝,方纔放下心來。
“烏曜、子蘭,這件事你們處理得對。”靈均沉吟良久開口,“我想,太子不會再輕易找鬱姝,但還是小心爲好,鬱姝以後有事也不要再入宮。大王已答應南夫人請求,太子亦要觀祭禮練習……”“什麼?”烏曜叫道,在鬱姝身旁子蘭也蹙眉。
“你們不用擔心,太子不是爲了報復鬱姝而來,他是太子,自然對宗廟社祭需多熟悉。我們小心便是。子蘭跟着太子,料他也有顧忌。”
大家點頭。
“現在重要的是另一件事。”靈均寬慰兩人,命蘆呈簡單說了關於巴巫潛入之事。鬱姝本欲離開,平素商量大事,鬱姝自然要回避,靈均忽道:“鬱姝和珞珞,這些日子你們也千萬小心,鬱姝,你只需做好分內之事,然而覺着有何不對,一定要找大家商量。”
鬱姝忙點頭,看看大傢俱是嚴肅的臉,有些忐忑,帶着珞珞出去。
“旦節一過,離社祭就只有不到一個月了,不能有任何散失。那些巴巫熟悉楚地形勢,行蹤詭秘,又不駐居於城中,不可命士兵盤查。”
“那怎麼辦?”烏曜問道,子蘭只是低着眉,若有所思。
“社祭當日有景大人派人嚴防把守。如今真正擔心的,是巴巫的暗中破壞。子蘭與他們接觸過,我已稟明大王,此事暗查可交給子蘭來做。”靈均以問詢的眼神看向子蘭,子蘭微微點頭。
靈均一笑又轉向烏曜,道:“烏曜,你與子蘭一起負責此事吧,社祭事關重大,切不可出錯,更不能引起驚動,所以……”
珞珞在屋前不肯走,擠眉弄眼還要偷聽,鬱姝輕拍她一下,哄着她去河邊洗菜,不讓她打擾先生說正事。
這之後鬱姝都沒有與子蘭單獨再見面,先生也難得回家。靈均身爲左徒大夫,入則與王圖議國事,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各國使節紛紛聚至都城,他日夜奔忙。而子蘭仍需陪同太子負責相關事宜。因此太子只到祭場去過兩次,有祝禮主事及衆人陪同,相安無事。
夜裡,鬱姝縫製衣裳累了,起來舒展一下,珞珞睡得很熟,鬱姝悄悄掩門到了院子裡走走。今日她領衆人將祭舞鄭重排了一遍,全無差錯,心裡暗自高興。她多次聽主事等人說這一次社祭一定最爲精彩,不說有先生主持,便說舞者跳得也都比往年好,能配上先生、蘆呈和烏曜的巫歌,鬱姝心裡也頗得意。
珞珞亦能擔起領舞的大任,是以替鬱姝分擔不少壓力。珞珞領舞的舞衣是臨時趕製的,只因另一位舞者扭傷了腳,她的身材和珞珞不一樣,此時也來不及重做,鬱姝只好抽晚上休息的時間改小。這對她而言不是難事,無非晚上少休息一會。
剛過了年,下了那場大雪之後,天氣很快晴好,鬱姝披了那日子蘭送她回來留下的青狐裘衣,裡面還有襦衣,一點也不冷。月色如霜,院裡梅花暗香浮動,牽起思緒,她遙記起在楓香村時,擔憂落水失蹤的子蘭夜不能寐,如今,一晃過去了一年半。
四周皆很安靜,蘆呈烏曜已歇下了,只有右側自己的房內有燈火微芒閃爍。
如今沒有什麼不好的,先生順利回了都城,子蘭也得到大王的重用,心事且放下;烏曜與蘆呈也知道了她隱藏的秘密,待她卻與往日一樣,她再不像過去忐忑難安,或者在辛村時愁鬱難解。她覺得幸福一起涌來,倒令她有一種過於幸福的不安。心裡不由笑話自己,烏曜常說先生如杞人憂天,無事惹煩惱,自己是先生養育長大,也和他一樣麼?鬱姝“哧”自己笑起來。
梅瓣簌簌飄落,輕靈的影子隨着花落在地上移動,比花分明。鬱姝忽又想起那時安慰自己的少年尹苴,啊他說過他其實不叫這個名字,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雖說萍水相逢,當時跟着他們經歷了那般危險,不知如今怎樣呢?
院外忽然一聲輕響,鬱姝轉頭看去,也沒有什麼別的動靜,想是什麼枯枝折落了,看看月影想來很晚了,鬱姝緊一緊身上的裘衣,欲進門去。
“簌簌”,身後像有風的聲音,鬱姝停下隨意看看,再要起步,腳下有什麼異動,鬱姝一低頭,一枝深色的軟藤纏在腳上,柔若無物,鬱姝一驚,試着擡腳,那藤子忽的往上一竄,直撲鬱姝臉面,鬱姝駭得一叫,以手遮擋,再一看,什麼也沒有。斜斜的影子跟着自己,花影悄落,一切靜謐如常。
“鬱姝,怎麼了?”蘆呈在房間裡問道,似乎正在起身,鬱姝不想驚擾大家,忙應着:“沒,沒事,我看錯了。”門一下打開,烏曜急步過來,左右望了幾眼,這才說:“真的沒事?”鬱姝朝地上看看,石板拼接處霜影駁雜,平坦無異,她點了點頭,又不放心,先生說過最近需多小心,便說:“我,我以爲有蛇撲來。”“蛇?哪裡?”烏曜按鬱姝指着的地方尋一尋,確實什麼也沒有,蘆呈也出來,四處察看,沒有說話。
“進屋去吧。”烏曜打個呵欠回身。蘆呈對鬱姝道:“早些休息。”鬱姝點點頭,有點歉疚擾了大家。聽烏曜在屋內向蘆呈嘟囔了兩句,沒什麼聲音了,也忙進屋闔好門,珞珞睡得沉,鬱姝替她掖好被子,熄了燈。
短籬外,一個黑影慢慢立起,高大魁偉。他的嘴蠕動幾下,月光下銀白的地面似融化了,一條長長暗影扭伸而出,蛇一樣盤上他粗壯的手臂。那黑影無聲無息,隱入竹林。
作者有話要說: 司馬:楚國最高武官官職,地位僅次於令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