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晨霧瀰漫,漁夫的吆喝聲偶爾傳來,站在坡上看得到楓樹那一色霜紅搖曳。烏曜不耐煩地摸摸白夜的長鬃,瞟瞟子蘭和他身後的闔亂。子蘭出師後,轉眼又過去了三天,子蘭再三要求,蘆呈也確定他的傷早已無礙,女嬃同意他們今日出發。
臨行衆人自然對他們兩個千叮嚀萬囑咐,蘆呈比女嬃大人還嘮叨。烏曜早已不耐煩,他奇怪的是那個子蘭,被自己捉弄幾下就滿臉冰霜或者怒氣衝衝的,虧着這麼些聽了無數遍的廢話,他還低頭一副虛心虔誠狀,似乎極有耐心。
虛僞!烏曜嘀咕着,緊一緊掛在白夜背上的行囊。沉默着的鬱姝早瞧見他的神色,拉一拉他。烏曜這才笑笑,說:“放心。”鬱姝點點頭。
對巫師而言,能夠入山參神是大喜事,然而山中危險重重,她不能不牽掛擔憂。該說的話昨天對着子蘭烏曜說了很多遍。子蘭許是聽了烏曜說起她在辛村時有半年夜裡常常哭泣,不等她提醒子蘭多注意的事,他就要她不許亂想,說會盡快回來。
她小聲加了一句:“你們……互相照應。”烏曜撇撇嘴,這話三個人加起來說了幾十遍了吧?
聽到阿母終於說了句:“時候不早,去吧!”烏曜鬆口氣,趕緊喊一聲:“我們走啦!”率先騎上白夜。子蘭向女嬃與蘆呈行了禮,對鬱姝點點頭,乘上闔亂。守護獸展開翅膀,升上天空。鬱姝跟上幾步,看着他二人向西行去。
靈巫要得到衆神的認可,必須徒步上崑崙,不能借助靈力或守護獸飛行穿越。因此子蘭與烏曜須從不周山徒步入山。
沿途向西經過不周山、峚(密)山、鐘山、泰器山和槐江山到達崑崙之丘。崑崙之丘在槐江山西南四百里,亦稱崑崙山,正是神帝江在下界的都邑,由山神陸吾掌管。通常靈巫到此即可得到面見帝江的機會。在諸山中穿行,是靈巫學習實踐和認識靈界的好機會,更能提升靈力,根據自己的靈力相應收服守護獸。
烏曜上一次只到達崇吾山和長沙山,居然很快收服了白夜,他還沒得及再向西北行,就得了蘆呈的消息往秦楚邊界趕去。因此,他們二人都是初次赴不周山。其中兇險,不難想象。至今鬱姝不曾聽過有十三歲的靈巫,連先生,也是十五歲出師的。
一隻秋雁從塘窪斜竄飛出,“嘎嘎”叫着飛上樹梢,霜露簌簌驚落,鬱姝的眼淚跟着流了下來。
“吱呀”。
竹門扭動兩下倒在竹製地板上,沒有灰塵揚起,卻掀動一股黴味撲面而來。子蘭連忙退開。烏曜後退幾步,捂着鼻子還是進去了,四處查看一番。
這是一座年月久遠的竹棚,立在溪邊,藤蔓覆蓋了朝向山地的一半,老舊而穩固,許是以前的靈巫修建。棚子下面懸空,以四塊大石爲底樁,與村寨中的吊腳樓頗相似,爲的隔絕溼氣,提防蛇蟲侵襲。
已到黃昏,兩人便在山下溪邊歇息。這溪水來自東邊的泑澤,泑澤是黃河的水潛入地下流至處形成的。這兒是靈巫進山必經之路,從不周山開始,是妖獸的領域,常人不會進入此山,自然少有來此停駐的。
屋內空間不大,東邊角落放了幾個陶罐陶碗,對面有個火盆,厚厚的灰燼中,露出零星幾塊殘留的木炭。烏曜掏出火石和棉絮,子蘭在門外說:“出來,先用艾草薰了再進去。”這屋子常年浸於溼氣黴毒中,對人有害。
烏曜嘀咕:“那也要有人在裡面薰啊!”
打了幾下火石沒打着,門口亮光閃動,子蘭舉着火把進來,將幹艾草往火盆裡一放,點燃了迅速退出去。烏曜慢騰騰跟出來:“吸了一點點黴氣也不會那麼嚴重吧?至於這麼緊張麼?”
子蘭拂拂袖子,檢查身上有沒有沾上灰垢。烏曜道:“你就別講究了,這往上一路過去,你還想跟在宮裡那樣一塵不染啊,說不定衣服都只剩殘片了。”子蘭白他一眼:“你不在乎,那就多撿些木柴過來,光用艾蒿驅不了溼氣。”
屋內艾香飄了出來,白煙嫋嫋。看看艾草已薰完了,烏曜抱了一大捆樹枝進去點燃兩個火盆,陰暗潮溼的屋子充滿光明和暖意。子蘭將行囊提進來,又掏出一包香木放入其中一個火盆中。除了食物,鬱姝特意爲他們準備了不少香草香木。
烏曜趁天還亮去對面竹林砍了幾根青竹,踩扁了扭成股,和上麻繩,重新把竹門固定在門柱上,他滿意地坐到火盆旁,子蘭已扒開灰燼,把幾個角黍和紅薯埋進木炭中。
烏曜奇道:“咦,你怎麼懂這樣做?在宮裡你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吧?”
“蘆呈教的,比你花無用功修門強。”子蘭看他爲了門弄半天,隨便用繩子固定一下算了,有白夜在外面巡視,明日還要爬山,他把力氣花在這上面。
烏曜將沒有埋好的紅薯撥弄幾下,道:“這樣保持得久一點,以後再有人來,就省去麻煩了。”
子蘭看他一眼,沒說話。
烏曜明白了:“哦,以後還不知道還有沒有靈巫登山吶,楚國已經多少年沒有誕生有靈力的人了?我們不會是最後的登山巫師吧?”
子蘭不答。
烏曜自語道說:“當然不是比較好,不然那麼多祭典都要我們來完成,那不是累死了?而且,以後我的孩子肯定會繼承我超強靈力,觀氏家族與衆不同啊!”
火光搖動,子蘭看他一眼,淡淡道:“說起靈巫世家,何止觀氏?現在有幾人還是巫師?先生的屈氏,到現在不是隻有他和女嬃大人兩個巫師了麼,那丐也是武將。”
“那又怎麼樣?我當然不同!”烏曜哼一下,說,“阿母說了,我的靈力當然不同一般,別的就算了,多生幾個靈巫不在話下!哈哈!”
子蘭無語。
烏曜忽然想起來,叫道:“啊,楚王之下,竟也只有你是靈巫,你兄長爲太子,卻沒有絲毫靈力,以後恐怕要由你來擔任國師吧?鬱姝一心想當巫祝,原來還是爲了和你在一起啊!”
“……我當不了國師,何況國師不過是空虛名號,沒有實權又有何益?先生還不是輕易就被排擠出了朝廷。”子蘭漠然說。
烏曜感嘆一句:“其實師父離開那種地方也好。巫師地位衰落,將來不止都城宮內,恐怕整個楚國都會同中原一樣歧視靈異。我不忍心師父回去爲難,還有鬱姝,離開都城,也不用去受那些白眼看待的氣了。”他將火裡烤熱的角黍挑出來,糉香撲鼻,紅薯甜絲絲的香氣也隨之漫上來。
子蘭接過烏曜遞來的角黍,剝開烤得略焦黑的葦葉,裡面是白白軟軟的糯米,中間摻了些黑豆紅豆。沉默半晌,忽開口道:“你以爲躲在這裡就一切安穩了嗎?先生一味忍讓妥協有何用?有人對你的能力顧忌排擠,自然只有反擊纔有勝算……”說到這裡,子蘭一頓,默默吃東西。
烏曜果然多看了他兩眼:“看你不愛做聲,心裡想的東西還真不少。”
“你爲何總是叫先生‘師父’?”子蘭忽然換了個話題。
“叫得順口些,再說我自小父親不在,阿母說這也應當,既爲師又爲父。我可讓師父操了不少心吶,嘿嘿!”
子蘭略有猶豫,還是問道:“你可知……那位女瑤大人的孩子的下落?”
“啊?師父送他到幽都的玄民之丘去了,你不知道嗎?”
“先生對人向來仁慈,會把孩子送到那裡嗎,你不覺得奇怪?”子蘭盯着烏曜的眼睛,“我聽說是被人收養了。”
“那孩子身份太特別,幽都玄丘所居之人都是來歷各異,也不會遭遇妖獸,反而適合他吧?”
幽都山是靈界與人界的連接處,玄水長流,樹木幽鬱,獸禽生靈皆爲黑色,一般人無法找到入口。
不過自不周山被共工族反抗神帝時毀了山西北一角,憑空生出一個大洞,沒來得及化生的靈、魂會被吸進去,不能出來,陰氣煞煞,所以叫幽冥。
這洞又靠近幽都山,所以把幽都和這不周山連了起來,於是從空洞傳出來的陰氣和了幽都山的靈氣化成大風,每年秋冬從不周山吹到人界,寒冷逼人。
烏曜吃飽了,伸伸懶腰站起來,在屋角鋪開大袍子準備休息。
子蘭起身踱到窗邊。夜幕早已降下,山高樹密,遮住了月色星光,只看得到黑森森的影子壓在山谷上方。溪水潺潺,只聞其聲。然而在溪水的那邊,烏曜砍竹子的附近,宵明草星光點點,零零散散的,隨風左右閃動。
清晨醒來,燒旺火盆。推開門,霧潛進來,帶了涼意,很快消融在暖氣裡。溪水泠泠流過去,冰冷刺骨。竹林前面的草叢倒伏枯黃,沒有子蘭夜裡看到的美麗。子蘭烏曜在溪邊簡單洗漱一番,綁好行囊。
烏曜忽道:“昨晚你有沒有感到異常?”
“你也感到了?”子蘭有些詫異,他一夜睡不安穩,聽烏曜睡得打呼嚕,以爲就是自己敏感而已。
“你翻過來翻過去的,竹板亂響,我能不醒麼?一醒我就覺得有人在外面看着我們。”
子蘭皺眉:“我也有這個感覺,爲何白夜沒有覺察?”
烏曜道:“我也奇怪,不過我只叫白夜防禦危險,這山上什麼生物都有,也許是路過好奇看看,大概不算危險吧?”
子蘭也不想再多說,背上行囊出門。希望是自己多疑吧。
作者有話要說: 烏曜子蘭的行程路線,參考《山海經之西次三經》,配角妖獸嘛,多是其中真實記錄的,植物也是。當然也有虛構,不然我太沒有創意了,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