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淨天,木婉瑩心情極差,入不了睡,更不想修行。
百般無奈之下,用手一指,清靜天客房就變了模樣,其中餘物皆無,四周的背景色消失,只餘一方桌子,飄於虛空。
她盤腿坐於蒲團,雙手放桌上。一人,一桌,一凳,漂浮於小嬴洲上空,除此別無他物。
西湖上月光清冷,清靜天人心孤寂。
桌上出現一個香爐,爐中燃起三柱清香,又有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呈於桌上,木婉瑩提筆落下,寫小篆兩行,面無表情。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爲歡處。
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
連自己也不知道,落筆寫下的,竟然是牡丹亭。
寫完,停筆,腦海中畫面就已定格,卻是當年劉玄龍的面容,才過轉眼,又化作落凡的模樣,木婉瑩忽的笑了。
手一揮,文房四寶消散,只剩香爐飄着青煙,讓人心靜的香味,木婉瑩雙手放於盤坐的腿上,掌心朝天,腦海中往事浮現,往事也如青煙縹緲,卻是難忘。
那時節,也是一般的夜色朦朧,落凡的無妄靈臺裡,明月照大江,大江穿過深山老林,林中古木繁盛,仙狐雙雙,靈猴對對,望月嬉戲。
落凡道行精深,外丹幻境所成的無妄靈臺,其中演繹出的場景,是狐仙婉瑩的出生地,天人合一,於幻境中生出天地,兩人在這天地中,一片月下草坪上。
這片草坪,四周有雕欄,有秋千懸於虛空,又有野花朵朵,卻是初夏之夜。
草坪爲無妄靈臺本體,落凡一身單薄青衣,不似漢人裝束。木婉瑩披着粉紅大衣,頭髮盤在頭頂,雙鬢垂了幾縷烏黑細發,眼睛圓圓,躺在一旁唱戲道:
“捱過雕欄,轉過鞦韆,則把羣花展,敢習着地,怕天瞧見?”
邊上落凡看了一眼,盤腿而作,嘴角卻有笑意。
木婉瑩則越發的開心了,足尖輕輕一點,身子就落於鞦韆上,那鞦韆就自己擺動了,裙角邊自然也就有風,能見得內里肌膚如脂,落凡卻把眼睛閉上,木婉瑩嘴角壞笑,又自唱道:
“縱賞便了十二亭臺亦枉然……”
“什麼意思?”落凡一時似懂非懂。
但下一刻,見得木婉瑩神情,想起語句來處,便恍然大悟,眯着眼壞笑:“小妖精敢消遣我!”
落凡忽的就變了個人,如同凡夫俗子一般的急不可耐,撲上來的,模樣似乎色中餓鬼。木婉瑩咯咯尖叫,被落凡一把從鞦韆上抱下,她就使了個絆子,兩人跌倒在地翻滾糾纏,四周萬物生靈……
忽然,畫面陡然定格,落凡也消失不見,眼前只有一個人影,是柳丹青。
整個美景,花花草草,參天古木伴隨靈狐仙猴,天地連同她自己,一切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朦朦朧朧一片,彷彿大雨天雨霧瀰漫的虛空,虛空中只有一個人影孑然獨立,神色如衰,孤獨寂寞。
“哥,我在這兒!”木婉瑩忽然驚醒。
這聲喊,無人迴應,目光四顧,西湖山水靈秀,竟無人可以訴說衷腸,清靜天內依舊孤獨,無影憑弔。
木婉瑩身子一動,把元神閉了太一之氣,雙手抱丹於小腹,柳丹青的內丹現於掌中,竟然在吸木婉瑩身體精氣。
卻是木婉瑩有意爲之,精氣被吸,渾身就無力,元神又閉了太一之氣,腦袋也就昏昏沉沉,才過得片刻,眼中就有了血絲,如同勞累過度的人。
精氣失得越多,就越覺得疲憊,不到半柱香時間,木婉瑩就昏睡,柳丹青內丹也掉落在地,清靜天恢復了本來模樣。
越發的清靜了,不愧清靜天之名。
木婉瑩醒來時,已到了第二天午時,出門見得陽光,也就有了精神,但是身子依舊無力,便將元神解開束縛,整個人就更加的明豔了。
水雲軒有下人打理,那最頂樓的房間中也擺了一碗肉粥,木婉瑩喝完,就下定了決心。
出門左轉,進入另一間房,房中有個梳妝檯,木婉瑩對鏡描摹,停半晌,整花鈿,自言自語:“越發的漂亮了,可惜無人欣賞,哥哥,你既然做了選擇,那我也該去找他了。”
“都說女爲悅己者容,美人梳妝,可是爲了小生?”忽然門外一個聲音響起。
木婉瑩也不惱,情知是龐幽精來,起身進客房,不招呼也不說話,只是隨手倒了一杯茶丟在客位,人便去了走廊。
“想好了?”龐幽精從桌上端了茶,慢悠悠的走了出來,見木婉瑩憑欄遠望,萬里長空,溫暖清爽。西湖美景,暖風吹得遊人醉,蘇堤上才子佳人,卻不是時候,清明時節雨紛紛,該是路上行人慾斷魂纔對。
“想好了,三天後我會到的。”
這日清明,寅時春雨潤物,午時陽氣暖和,那原先雲川的住宅,因久有鬧鬼傳說,邊上也無個人煙,幾乎孤立於俗世之中,自然沒人見到這宅子變成了白府。
木婉瑩打發了龐幽精,入清靜天,行法使外丹脫了法陣,便往白府而來。
白府門前有兩人,白素素和小青。
白素素與那小青說:“既然做了選擇,那就要負責,我的選擇,你平日就受不了,今日的事,會更讓你難受,你若現在反悔,我就找婉瑩幫忙,你也可以免受煎熬。”
白素素擡頭望了望,彷彿看見了木婉瑩。
邊上的小青笑了,笑靨如花,如同天上的陽光,十分的暖和,聲音清爽:“姐姐說的哪裡話,這事一定與你做完美。”
不但言語如鶯,雙手更往上一託,如同丹道演化中,碧眼胡僧手託天,那青色衣裳自手臂垂下,也有八九分的身形姿色,連天上的雲朵,也似乎變了顏色。
白素素愣了一下,認真的看了一眼,眼中所見,分明是個十分可心的丫鬟。她面目平靜,笑了一笑,微微搖了搖頭,輕輕揮了揮手,兩人就消失不見。
就在兩人消失後,白素素適才望向的地方,木婉瑩就顯出了身形,是以元神顯於雨燕之上,似乎踏燕而來,雖比不得誇青鸞,也有飄然之氣,只是形單影隻。
以清靜天外丹藏於春燕體中,又收攝了氣息,僅僅是控制雨燕飛行,趕過來就有些遲了。
見得兩人消失,知道是去了西湖,擡頭一看,見天上雲朵似乎有聚集的傾向,情知是在行法下雨,就又操縱雨燕,回了水雲軒。
外丹落於陣眼,放飛雨燕,元神合仙體,入了西湖洞天,卻是不想讓柳丹青看到。
孤山旁,木婉瑩見得一青一白兩美女走在前面,後面有許漢文追趕,手裡還抓着個簪子。心裡明白,這是白素素計劃中的一環,故意將簪子丟下,以看人品。
看着那青衣女子,狐仙就回想起當年,柳丹青因兵解倉促而錯投女胎,又淪落風塵的模樣,嘆道:“無風不起浪,如今看來,卻是前緣早定,爲他人做嫁衣。”
宋室南遷,以杭州爲首府,皇城喚作臨安,但北方金人逼的緊,高宗趙構便大力加大城防,因以前方臘之禍,曾攻佔過杭州,得了戰爭洗禮,此番加固城防,自然深具實用,整個皇城有清波門,涌金門等等,共十三座城門。
清波門有大道直通錢塘,白素素小青二人與那許漢文同船共渡,早到了清波門。但沒有人發現,身後不遠處的空中,還有一隻春燕的目光,在一路跟隨者。
從那小青手掌一託,到天上雷聲響、雨滴落,借傘同船,再到那小青有意促成姻緣,再到許漢文船頭避嫌溼衣,再到互報家門,相約取傘。
好一齣大戲,木婉瑩看在眼裡,涼在心裡。
直到一青一白兩道身影遠去,還呆在當下,心底五味雜陳,竟然生出了五體投地之心。
然而,更讓木婉瑩吃驚的,白素素與許漢文,他們竟然三天就結婚了!
白素素因無人手,便以太一符通過西湖洞天內八卦樞紐,從千餘道人小妖中選了五個當做下人,這一場婚禮下來,竟然是也有模有樣,自娛自樂。
那丫鬟小青,竟然也非常高興,狐仙無話可說。
她與柳丹青一般,將身體精血精魄聚成內丹,兄妹兩的內丹,一般的大小,一般的鮮紅。
將自己兄妹兩的內丹藏於清靜天,木婉瑩元神合了仙體,舍外丹於陣眼,過西湖洞天,喚上玉湘妃,兩人結伴,入了混沌。
木婉瑩掐指運決,早到了一方洞天福地外,卻是玉湘妃故土,兩人進了其中。
這是西夏冷龍嶺,得泉山洞天,是龐飛龍的直屬。
新人成親,自然洞房花燭,春宵一刻值千金,柳丹青竟然也無動於衷。
婚後第二天,因只有夫妻兩並一個丫鬟,自然也就沒那些繁瑣禮數,辰時食後,三人在後花園中賞春。
許漢文哪裡還認得出,這裡是以前雲川的住宅?他家自從搬到錢塘,人生地不熟,許多事都忘了,似乎不曾發生,那縣令更是閉口不言,白素素央求木婉瑩親自言說,縣令事不關己,就不會亂說。
“官人,家裡就姐姐、姐夫兩人嗎?”
“小生家境貧寒,自小借居在姐夫家,真是奇怪,怎麼總感覺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人。”的確,忘記的是李蘇蘇和李甲,白素素的手段,非同凡響。
三人遊過後花園,轉過假山,白素素又柔聲問道:“官人,不知你日後打算做什麼營生?不知爲妻能不能幫上你。”
“想開個藥鋪,濟世救人。”許漢文中意岐黃之道,倒是沒有忘記,他家裡搬到錢塘時,縣令與鄉紳大族會面,也就順便打通關節,就又拜在別人門下學醫。
“獨立開藥鋪,所需銀錢頗多,可惜拿不出這麼多錢。”一說到錢,許漢文就有些自卑,抓了抓腦袋,人也不自在。
白素素自有手段,幾經言語,就拍板定下的主意:“爲妻有些積蓄,官人拿去開個門面,你我夫妻一同打理,賺到的錢交於爲妻保管就行。”
見得妻子拍胸脯,許漢文也就應了。兩人又自遊山玩水,好一對神仙眷侶,可惜多了個丫鬟。
這天晚上,白素素對那小青說道:“開門面的兩百貫錢,幫我去解決吧。”
那小青自然答應:“明天保管有一百兩銀子奉上。”趁天黑,躲着那許漢文就出門了。
也是鬼使神差,小青離了白府,人就渾渾噩噩,在大街上胡亂走着,好好的一個姑娘,不知從哪裡拿了瓶酒,喝得爛醉如泥,不成人形,惹得三個混混跟蹤。
這丫鬟也不是善類,心中毒火甚重,見有人跟蹤,就使邪法控制了三人。
又以幻象隱身,帶三人到縣衙,使個聲東擊西,從縣衙取了紋銀千兩,這三人就成了替罪羊,讓當晚的執勤捕頭李仁抓了個正着,三人大呼冤枉,百口莫辯。
白素素因岳飛兵權被奪,趙構以文官接管。軍隊又不服文官,導致國運動盪,這事牽連,她就不得不多加註意,就連魚水之歡都顧不得了,哪還會關注那小青?
先前酈瓊發動兵變,也是兵權交接的原因,如今的岳飛更是關鍵人物,她不得不分出許多精力,以掩蓋自身天機,也就導致這小青的行爲,到第二天才知道。
“你這行爲,分明是對我的不滿,罷了罷了,我就當做不知道吧。”白素素將紋銀與了許漢文,卻沒注意到其上的官印。
許漢文拿着銀子回家,在姐姐面前,連對新婚妻子炫耀的話都沒說幾句,就被陪李仁回家的衙役,給看出了端倪。
www ттκan ℃o 光天化日,李仁只好秉公辦事。
兩個衙役是縣衙的老人,許漢文也是一般的百口莫辯,與那三人一般,落入了囚牢,因得李仁之故,牢裡沒有吃打。
丈夫入獄,妻子自然要救,因有木婉瑩的關係,白素素要叫那小青。於後院找到人,她正坐於青石板上,笑得甚是開心,顯然也是知道的,白素素瞪了一眼。
“姐姐無需擔心,救他容易。”那小青正了面容,臉色十分認真。這一回,事情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
預料之中,以木婉瑩的形象出面,縣令自然照做,找回了損失,也抓獲了賊人,完全可以交差。預料之外,那許漢文,被縣令隨便一個藉口輕判,就給發配到了蘇州。
許漢文被押送去蘇州的路上,走的都是官道,但因爲北方女真人多次南下,淮西一場大戰,在岳飛的幫助下,雖然大獲全勝,但卻苦了老百姓甚多,那女真人兇狠,百姓們拋家舍業,在那些窮山惡水的旮旯裡,與那些逃兵殘將結伴而成了劫道強匪,只要有利可圖,再大的風險也甘願。
但許漢文有青白兩人暗中護佑,他雖不知道,但爲了安撫兩個衙役,故作輕鬆道:“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
許漢文說的頗有自信,而那些山賊土匪的行爲,似乎也應了他這話,只要一近身,就會莫名覺得眼花繚亂,分明只有三個人,但落在他們眼裡,卻有幾十個人,而且個個凶神惡煞,心裡更是有個念頭:“也沒多少油水,還是算了。”
果然,一路有驚無險,許漢文再次確認說,是吉人自有天相,加上大宋書生地位不低,又是得了李仁叮囑,兩個衙役心底尊重他,早就把手上鐐銬給取了。
不知不覺,早過了三日時光。臨安城裡的岳飛,雖然沒了軍權,但好歹在樞密院任職,高官俸祿,雖心中不甘,但也明白了幾分,掙扎終是無力,便冷了心,也就安寧了。
白素素於仙界觀大宋國運,見沒有了危機,心底也輕鬆了許多,自然就有精力看好那小青,更得到了落凡感應。
落凡的感應與木婉瑩有關,但白素素一時難以摸透,也就沒說出,只是與那小青說:“官人已沒了兇險,不如我們先到蘇州,找個好地段的門面租了,其他的再慢慢來。”
那小青應諾。兩人來到蘇州。
柳丹青卻落下了那慾望化身。
第二天,那小青不知想到了什麼,問白素素:“姐姐,知道婉瑩去哪兒了嗎?”
“她在西夏得泉山。”白素素於昨晚沉心靜氣,入仙境運轉元神溝通落凡,於道行精微深處,明白了落凡的心思。
先前在茅山時,落凡爲了不讓白素素認出,不慎着了龐飛龍的道兒。這事不在意料之中,但以落凡的道行,倒也能應對得當,他以劉玄龍命格顯現,真身依舊深藏。
“你沾了凡塵,竟然也落了俗念,看來我也難逃。”白素素得了落凡氣息牽引,掐算明白後,居然也感嘆起來。
龐飛龍本想除去劉玄龍,好將修爲據爲己有,但見這區區化身的修爲,竟然也不在他之下,一時難以下手,就把冷龍嶺十三尊神之一的女徒兒,嫁給了劉玄龍。
“那龐飛龍畫了符,嘴上說是禮物,有調兵的權限,但更多的是監視,你那真身的命格,就更不好顯現了,不過你叫上那玉湘妃,也算是順其自然,想來不會有什麼紕漏。”
原來,木婉瑩第一次去得泉山時,那龐幽精就多有糾纏,劉玄龍雖十分的不舒服,但因爲斷了與真身落凡的關聯,躊躇良久,爲了不使自己日後難爲,便叫木婉瑩帶上玉湘妃。
玉湘妃本是龐飛龍的人,當年就是要送給柳丹青,只是柳丹青兵解,這玉湘妃反而得了自由,與吳卜羲好上了。
她玉湘妃在飛龍處時,那龐幽精便以動心,只是龐飛龍要聯姻,手下一胎五胞的畢祈兄弟,就是因五位女弟子而得,而玉湘妃便是用來釣柳丹青的,龐幽精就沒了機會,沒想到,如今卻得了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也是機緣,玉湘妃回到得泉山,因是故地重遊,心性變化,以內丹重歷雷劫,竟然一舉得成了仙體。
那龐幽精便許諾助她修行,態度堅定,軟硬兼施,玉湘妃無奈,只好相從,卻又找藉口說仙體太弱,金丹未出,還需百日修行,龐幽精也就退一步。
白素素心中分明:“沒想到你心這麼大,把那完顏兀朮的氣息與自己相合,想繞過青華帝君,你就更不好現身了。”
白素素也明白,木婉瑩去得泉山,無非是孤獨和思念。“就算那龐幽精賊心不死,有你在,也沒什麼,主要還是他那女徒兒,身爲十三神之一,能接受共侍一夫嗎?”
白素素與落凡會神,也明白了龐飛龍的意圖:“他因自身神通要完善,要動用洞天三千靈兵,但又怕有人上門找麻煩,西夏位處河西走廊,四面受敵,而劉玄龍有七百介子的法力,配合幽精以及十三神之一的女弟子,倒也不懼其他洞天的小打小鬧,所以龐飛龍就要木婉瑩去得泉山,以此穩住劉玄龍。”
“西夏得泉山?那龐飛龍的洞天?”那小青有些擔心。
“你放心,她不會有性命之憂。”見這“小青”忽然擔心起木婉瑩,白素素就笑了,她現在精力集中,自然一切分明。
也正因爲如此,那“小青”自欺欺人、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的搗亂,也就行不通了。慢慢的,人自然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