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不解,傳說中蓮副董事長還是道門大德時,便曾當着神話集團董事長及諸位強者之面暴起殺人,偶一動念便是雷霆之怒,哪裡是如今這樣一個慈祥枯僧?然而看着蓮副董事長深陷眼眸裡慈悲溫潤平和的目光,便是精神強悍如她,也不自禁覺得身心一陣放鬆,再也生不起絲毫爭強之心,右手緩緩鬆開劍柄。
老道溫和說道:“我未曾想到魔教山門還有開啓的這一日,而山門開啓你們這等年紀便能進來,想必也是如今世上很出色的年輕人。要讓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聽這些乏味的老故事,想來確實是種折磨,不過想着你們便是修行世界正道的將來,這個故事我真的很想請你們捺着性子繼續聽下去。”
聽着此言,李彤未作思忖,行禮後重新坐回地面,王雨珊一直盤膝安靜了坐在地面。秦傑只要可以不和李彤拼命,別說讓他聽故事,就讓他講三天三夜故事,他也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所以他很誠懇地說道:“請大師賜教……”
“丐幫血案,世人皆以爲是神話集團所爲,只有我和神話集團廖廖數人,知曉那是魔教所爲,便當我們準備尋合適機會告訴司徒雲海時,他已然提前看出事情真相,當然只是第一層的真相,說實話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當日看着他騎着毛驢來到天魔湖畔,看着他揮手驅散湖水,看着他抽劍斬了石壘,我的心情非常安慰,因爲我以爲自己的謀劃快成功了。”老道說到此處,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繼續輕聲說道:“因爲我當時以爲,無論他滅了魔教,還是被魔教所殺,他此生再無機會入魔,我也算盡到了朋友之義。”
秦傑無語,心想小師叔有你這樣一個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老道帶着不盡悔意痛聲說道:“然而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殺人的!那年秋天我在丐幫悟道,董事長前來看我,又一年秋天,我離開丐幫往草原問道,世人以爲中間這段時光我在丐幫隱居,其實不然。那段日子,我受神話集團所請,悄然在魔教修行,便是先前說過的中原正道的反滲透。”
聽着這話,秦傑心情微凜,暗想難道這名老道當年真的差點做了魔教的大祭司?神話集團請他這位蓮世界潛入魔教,倒真是好算計,此人能讓魔教信任甚至攀上高位,想來無論境界手段心志都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老道自然不知他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神情溫和看着房間佈滿灰塵的石壁,彷彿看着數十年前潔淨無塵的魔教正殿,緩聲繼續說道:“在世間印象中,魔教都是些邪惡該死的敗類,事實也相差不遠。那些魔教中人濫殺無辜,劫掠兒童強行逼迫他們修行魔功,每年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然而魔教難道就是一塊鐵板?當年魔教勢盛之時分七門二十八流派,每派修行理念乃至入世理念各有不同,有些流派宛若佛門苦修僧,根本不導人世間打交道,像這樣的流派又怎能作惡?魔教就像任何一個宗派那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我承認魔教裡絕大部分都是壞人,但總還有好人,然而當那柄劍劈開石壘殺進山門揮出血雨腥風之時,又哪裡知道死在劍下的人是好還是壞?司徒雲海殺進魔教山門時,我便在此山中。我在魔教生活數年,自然有很多舊識,我知道有人貪杯,有人寵妾,有人愛給自己孩子當馬騎,就在那天……所有我認識的這些人都死了。我潛伏進魔教,目的就是爲了消滅魔教……那些人一一死在我的面前,我本應該高興纔是,但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喜悅不起來。看着那些熟悉的臉頰被切割成兩半,那些曾經在我膝上蹦蹦跳跳的孩子被切割成兩半……看着鮮血從殿裡蔓延出去,把無字碑下半段全部染紅,然後流下石階,最終順着你們應該看到的那些石粱緩緩滴入漆黑的深淵之中,我忽然發現自己很難過。”
秦傑眉頭微皺,說道:“夠了。”
老道慈悲看着他,緩緩搖頭說道:“這不是你小師叔造的殺孽,我回憶那些畫面,也不是指責他,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什麼是魔?濫殺無辜的魔教是魔,還是殺人如狂的司徒雲海是魔?我因爲憂心司徒雲海入魔,從而讓他大造殺孽,會不會反而讓他入魔?還是說我這個暗中在幕後佈置一切的陰謀家纔是真正的魔?看着滿地鮮血,我開始問自己些問題。正道魔道究竟該如何區分?究竟什麼纔是魔?如果靠理念道德來分,魔教濫殺無辜便是魔,那麼漫漫修行道上誰不殺人?若我們殺人便是入魔,那麼屠夫殺豬呢?你我兒時在路上拾石塊砸死野狗呢?我們啃豬蹄啃的滿手是油,津津有味扯着那些韌勁十足的筋條,可曾想過這是豬的肉身?是不是我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入了魔?如果靠出身來分,魔教肇始於千年前總經理手中,史載那位總經理道德崇高性情慈悲妙境通明,哪裡先天邪惡處?魔教源自無字天書,本身就是神話集團一脈,又爲何成了魔?魔教山門破,血流成河,那日之後我自困於此贖罪已有數十年,這個問題便想了數十年。”
秦傑和王雨珊沉默思忖這位老道的話語,各有所思。李彤卻是霍然擡起頭來,毫不猶豫說道:“蓮副董事長此言差矣,魔教之所以爲魔與理念道德無關,也與出身流脈無關,而是功法本身便是邪惡之一屬。上天降神輝於世間,賦予溫暖,賦予光線,如此世間萬物方能生長,天地之間纔有流轉之氣息。然而魔教妖孽所修功法強奪天地靈氣於體內,等若竅盜上天慈愛播灑之光輝,若任由這些妖孽強盛,天地氣息漸涸,世界毀滅,再何以言之?這等功法褻瀆上天,顛倒天地,是爲大不敬,故而爲魔。道魔之別不在理念不在脈流,只在存世毀世之差,有若黑與白光與暗,怎能相容?神座所思差矣。”
李彤清脆若鐵箏的聲音幫助王雨珊驅散了心頭上那抹疑惑,她輕輕點頭,心想此言甚是,所謂道魔,分割便在於對這世界究竟存着善意還是惡念。秦傑以前他一直不明白,爲什麼無論神話集團、丐幫,還是天道盟的修行者們,提及魔教便視之如仇誓不兩立,決然地令人心悸,今日李彤的這番話終於讓他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魔教功法吸納天地元氣爲己所用,境界越高深者所吸納的天地元氣越多,如果任由魔教在世間發展直至人人修魔,到那日只怕整個世界的天地靈氣都會被吸乾淨,到那時這個世界只怕也會步入毀滅。就像是放養在草原上的羊羣,若把這片草原上的草葉草根全部啃食乾淨,那麼草原會變成沙漠那些羊兒自然也會死去。他終於發現,魔教被世界敵視,原來是個環境問題。
李彤在漫漫修遠的修道路上都曾經對世界對道魔之別產生過懷疑曾經思考甚至反省但與別的修行者不同,她不是被世間固有看法限制從而漸漸不再思考這些問題讓對魔的厭惡變成本能裡的一部分,而是不斷增漲自己對世界的認識,從中學習分析最終得出自己的看法。
這種經過思考的所得,比些庸碌的修行者心中理念要堅定千萬倍,所以即便她對蓮副董事長無比敬畏卻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肯低頭,因爲她認爲這就是真理。她的觀點毫不虛僞,亦不矯飾,不與人講機緣道因果說殺戮只講利益,講道魔兩宗對這世界究竟會帶來利益還是傷害,因爲簡單所以肯定所以極難被駁倒。
然而蓮世界畢竟是蓮世界,他只用了很簡單的一段話,便讓李彤看似堅不可破的觀點頓時鬆懈搖晃起來,因爲大師的見識更廣,艱辛泣血學習思考自省的時間更長而且李彤觀點中的尾巴束的不夠緊。
“先前說過,我曾經在魔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未能找到天書卻接觸了很多魔教的功法,我想對魔教的瞭解這世間應該不會有誰比我更深。”老道神情溫和看着李彤,說道:“我當初的想法與你一樣,然而當我見過魔教中人修行,見過他們出生死亡,見過他們與天地之間的關係後,這種想法漸漸轉變,因爲當年的我和現在的你一樣,都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魔教中人體強壽綿,但他們終究還是會死的。當他們死亡的時候,用數十年甚至上百年時間修行吸納的天地靈氣會隨着肉身的死亡僵硬,重新散歸天地間。瞭解這一點,便明白魔教並不是想再建一個天地,而是在天地間開闢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那空間可能是湖,可能是山,可能是一片美麗的草原,但無論是哪一種,這些空間最終還是會成爲天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