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元平靜站在漫天石雨之中,右手高舉過頂,彷彿還帶着豆漿和雞湯味道的棉襖微微一振,神術大作。
那根潔白如玉的食指尖燃着一抹神輝,神輝沒有散發什麼威力,卻是那般的精純聖潔,在漫天石雨間無論如何飄搖,卻終究沒有熄滅。
伸向天空的那抹神輝不滅,天穹中落下的石雨便沾不到老人身上那件舊棉襖。
恐怖的漫天石雨還在紛紛落下,濺起的石礫又再次不斷匯入石雨之中,似乎永遠沒有停歇之時,那些飄然落下的雪花早已懼的不知避去了何處。
他身前的石雨驟然一斜,無由避開。
繚繞在他伸向空中那根食指尖的上天神輝驟然間明亮起來,把被石雨殘雪壓抑至晦的山崖間照耀的無比清晰,花草樹木盡皆現出本質的模樣。
朝陽已經移入了雲層之後。
山崖間那根指向天穹的食指,卻生出了一輪朝陽。
光明慈悲而冷漠,溫柔而強大。
它普照世間,它無處不在。
跟隨它的必在光明裡走,背棄它的必在黑暗裡行,並將毀滅。
山崖間的石,石間的草,瑟瑟的花,樹以及樹下的人,皆被光明俯瞰,故而畏怯。
漫天石雨不復再起。
於是雪花再次從天空飄落,落在山外那道無形彩虹屏障之上,化作七色。
賀颺緩緩睜開雙眼,感受着那股世間最純正的光明意,面無表情看着崖外彩曉裡鑲着的萬粒雪花,輕輕一拂衣袖。
衣袖在他身前橫橫劃過,如同一道直線的橫線,呼嘯破風,拂盡所有障礙。
隨着衣袖橫直一舞,山畔崖壁上那道隱約的橫直石縫驟然變得清晰起來。
山間雜樹裡的兩條泥濘山道,也驟然間變得硬了起來,被融雪軟化的稀泥瞬間變成比岩石還要堅硬的存在,泥濘彷彿變成微縮的河山。
衣袖一舞便是一橫,崖壁石縫又是一橫。
兩條變作大好河山的泥濘山道是兩豎。
兩橫兩豎。
橫豎皆二。
便是井。
這道以山崖衣袂而成的符,橫亙在天地間,毫不掩飾地已經開始瀰漫周遭的光明線條展示自己的輕蔑,不屑以及驕傲,因爲它是最強大的井字符。
井乃封田之制,井有古禮之意,井有妙論之始。
但最簡單也是最強大的井字符意,就是簡單的線條切割,那種均勻的平衡的完美地對空間的切割,對天地的切割。
井字符降臨山崖,切割線條無論鉅細,皆往深處往細微處去。
山崖間滾動不安的岩石盡皆碎爲齏粉。
山崖間瑟縮的草樹盡皆碎爲齏粉。
山崖上空飄舞的雪花盡皆碎爲齏粉。
山崖間穿行的寒風盡皆碎爲齏粉。
最後山崖碎了。
無所不在的光明,也因爲空間的碎裂而變得黯淡,開始支離破碎。
這是賀颺追求符道的極致境界。
山崖間這道井字符,纔有真正的橫亙不二意,不止世間萬物,甚至連空間都能切割,比當初大梁河畔衛海利曾經遇到的那道符,要強上數千數萬倍。
光明總是需要空間來行走,當空間破碎時,它該如何燦爛?
謝君元看着眼前無數根細至不可見的線條,在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幽幽嘆息,知道在這一刻賀颺終於不再思考別的問題,向大乘境界邁出了第一步。
有能力讓上天神輝黯淡甚至破碎消失的符道,已經超出了上天允許的範疇。
他的棉袖已經被切碎,便是綻出的棉花也已經被符意切碎,手臂肌膚外有道晶瑩的光輝,在強大的井字符意切割下已經變得越來越薄,但他裸露着的手臂指向東方的天空,食指尖燃燒着明亮的神輝,異常堅定而執着。
或許是對光明的信仰如此堅定執着,感動了蒼穹之上的造物主……
謝君元若有所悟,靜靜看着雲層,深邃的眼眸裡晶瑩無比,蒼老的臉頰上滿是感動的淚水,喃喃顫聲說道:“感謝上天賜予我力量。”
雲層外的朝陽驟然大盛,一股磅礴的力量穿越雪雲,無視距離與山崖間破碎的空間,直接灌注到他蒼老的身軀裡。
那股沛然的天地靈氣,甚至應該用燦爛輝煌來形容的龐大力量,就這樣從蒼穹之上落下,進入到人類的身軀裡,如果沒有任何經驗或準備,相對渺小而脆弱的人類身軀或許會直接被這股力量崩成無數碎裂的光片,或者惘然變成一個白癡。
但這種境遇對謝君元來說並不陌生,很多年前他便曾經邁出那一步,領悟到了上天的啓示,他明白只需要全方位的敞開自己的心靈以及肉身,便能得到上天賜予人類最珍貴的禮物,從而能夠利用這股不應該在人間出現的力量。
謝君元晶瑩深邃的眼眸平靜注視着山崖間的一切,彷彿看到井字符每一根切割空間的線條,繚繞在他食指間的神輝已然變成一團宛若實質的白色光輝,美麗流傳的聖潔乳白光絮間散發着難以想像的恐怖氣息。
萬道聖潔乳白光絮從指間散播開來,有的像雨傘般垂下,護住了他的身體,更多的則是像陽光般瞬息刺出,刺進那些被割裂成無數碎片的空間中。
道道光絮刺入空間碎片後,那些碎片驟然間變得明亮起來,光明裡蘊藏着的恐怖氣息,生生撐住了邊緣的線條,讓空間不再繼續破碎。
賀颺用逾高級境界的強大符意把空間切割成了碎片。
謝君元以渡劫之力強行維持空間的存在。
數萬片明亮的破碎空間,就像是數萬面極小的鏡,鏡中出現山崖空氣雪花草樹的畫面,雖然都是被切割後全無聯繫的碎畫面,但依然存在。
數萬面明亮光鏡邊緣,那些切割的線條正在微微顫抖。
這些線條崩斷,光明的力量便將衝破切割的禁錮,回到真實的完整的世界之中。
這些線條繼續向細微處切割,那麼空間繼續破碎,無論裡面充斥着怎樣的光明氣息,最終也只能逐漸黯淡。
從天地氣息間借來的橫亙符意,和從上天處借來的光明力量,誰更強大?
符道是人類從天地間自我領悟的道理,自行掌握的世界最深層的規律,光明則是上天對這個世界的恩賞或者懲罰,究竟誰能夠勝過誰?
……
山崖間一切甚至包括山崖本身都已經被被切割開來,被上天的光明氣息冷漠支撐着,沒有化爲青煙,只有一株樹沒有粉碎,沒有被封進光明的鏡裡。
那是一株直挺挺的白楊樹,樹下蹲着個小姑娘。
小姑娘左手抱着一隻舊瓷鍋,右手抱着一隻新瓷鍋。
她在崖間的光明與符意間微微顫抖着,如同寒風裡瑟瑟的小草。
不知從哪裡逃過來的一片雪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她拾起那片雪,感受着雪在指間緩緩融化,看着場間的那雙柳葉眼愈發明亮,眼眸愈發明亮,眼瞳卻愈發幽黑,黑色的瞳彷彿能看到光明的實質。
超越高級境界的神符師與渡劫境界的總經理,他們之間的戰鬥在真實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具體的形態和畫面,然而因爲無論老人還是賀颺,都用意識把那株白楊和白楊下的小姑娘封在空間之外,所以她是個真正的旁觀者。
所以這場俗世根本無法理解的戰鬥,落入張楚楚黑色的眼眸後,便被描繪成了人類能夠理解的畫面,那些畫面美麗到了極致,也令人心悸到了極點。
磅礴的氣息,神聖的光明,無畏的天地,橫亙的符意,它們彼此切割着傷害着,依偎着,掙扎着,空間壓縮着光輝,光輝突破着空間,最終壓縮凝練化作滿天漆黑夜穹上的星辰,變成荒原上寂廖的流火,化爲露珠上的映出的春意。
然後所有的畫面在張楚楚的眼眸裡消失,無形無狀,甚至沒有存在,一片絕對的黑暗與寂靜,比最深的夜還深,比最黑的雲還要黑,猶如修羅的眼瞳。
如果換成別的普通小姑娘,大概早已震驚的惘然昏厥過去,但張楚楚沒有,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看不懂山崖間發生的一切事情,但她依然拼命睜大眼睛看着能看到的一切,靜靜地看着靜靜地等着,要看到一切能看到的,記住一切能記住的,因爲她知道秦傑將來一定很想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絕對的黑暗裡,忽然出現一個極小的光點,然後光點驟然噴發成無數束光粒,瞬息之間衝破整個空間,如同一個嶄新世界的誕生。
又如同夜穹裡盛開了無數朵美麗的煙花。
張楚楚看着那些美麗的煙花,有些懵懂地揉了揉眼睛,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曾經發生的那些都消失了,山崖重新回到眼前。
籠罩着無名山峰的彩虹禁制消失無蹤。
雪花再次落下。
崖畔站着兩個擡頭望天的老人。
此時他們終於變成真正的老人,被山崖間穿行的寒風一吹便咳嗽起來。
賀颺擡起手臂,用衣袖擦拭掉鼻涕,看着天空咕噥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謝君元身上的棉襖右袖已經化爲虛無,他有些畏寒把右臂插進左邊的袖筒,像個老農般蹲了下來,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裡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