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他本來也不像是會開玩笑的人。
“爲什麼?”我凝重地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痛苦地糾結了一會兒後,他說:
“斗膽問一句,二位爲何如此執着於營救那位少年不可呢?”
我和赫蘿面面相覷。
“可是……不救他的話……他不是會死嗎?”赫蘿怯怯地問。
西村點了點頭。
“可代價呢?”他說。
“什麼代價?”我問,“我們不是都還活着嗎?雖然很多人受傷了,我承認;那個女皇蜂我們也都沒預料到,這我也承認;但我們畢竟合力把它乾死了。從結果上來看,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他開始不住地搖頭。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懂,你害怕殺了女皇蜂會影響生態平衡,但其實並沒有,”我耐心地向他解釋道,“那些飛蜂后來就把卵搬走了,你也看到了。它們還會住在這座山上啦。明年就會有很多新的飛蜂出現了,”我咬牙切齒地說,“食物鏈不會被破壞的。”
“這也是從結果上來看的。”西村說。
“對啊?不然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錶情似乎想繼續和我爭論下去;但他剋制住了,又行了一個禮。
“是在下失言了,”他神情黯淡,“您們二位的心胸和境界當然是不容置疑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您救了那個孩子,您應該感到自豪纔是。”赫蘿安慰他。
西村露出對此不予置評的表情。
“唔——無論如何,在下要告辭啦,”他撓撓頭,不捨地說,“希望日後我們還有再次相見的機會。到那時,二位閣下若有任何需要鄙人幫忙的,鄙人定當竭盡全力。鄙人說到做到。”
說完,他再次向我們深深鞠了一躬,後退着要離開。我連忙攔下他。
“哎別走!”我用完好無損的那隻手招呼道。
西村用詢問的眼神看着我。
“我還不能放你走,老鐵,”我對他說,“我們今天必須把這件事說明白,否則你這個狀態太危險了。這次是遇到了我們,萬一下次再出這種事,你說不定就不救了呢?”
聽了這話,西村還沒什麼反應,赫蘿倒趕忙從椅子上跳起來,拉住西村的胳膊,強行把他拽進另一張椅子裡。
“他說的太對了,”赫蘿皺着眉頭說,“我們不能就這樣放你走的。”
西村爲難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露琪亞小姐,這……”
“我們把您當朋友的,”我對他說,“有什麼話您一定直說。我們不光把您當朋友,我們非常、非常尊敬您,我都想給您行個禮——”
“這萬萬不可啊!”西村嚇壞了,慌忙起身要攔住我。
“您要是不和我們說實話,我就真的要行禮了,”我說,“跪在地上就不起來。”
“我們都是獵人,再說這裡是新大陸,沒有那些規矩——您是不拿我們當同伴嘛?”赫蘿助攻道。
西村快被我們折磨哭了。他深沉地嘆了一口氣,不知從何說起。
“鄙人只是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他猶猶豫豫地挑選着措辭,“但內心深處,又覺得,有這樣的想法亦是不妥……”
“哪樣的想法?”我問。
西村表情苦澀,遲遲不願開口。我從未想過這個男人有一天會被我們逼得像小姑娘一樣扭扭捏捏的。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替他猜道:“你想讓這個小孩死,這樣人們就會長教訓,同時還不會破壞自然生態平衡——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對不對?”
西村沉默不語。
“你真是這麼想的?”赫蘿驚呼。
老實說,這個世界有沒有一個類似達爾文的人提出進化論,我還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沒有,那眼前這個人的思想可是相當超前了——不過卻有一個巨大的漏洞。
一個沒學過哲學的人不會意識到的漏洞。
“西村,”我平心靜氣地盯着他說,“我和您實話實說——我理解您。我懂。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
他擡眼望着我。
“但這樣的想法是錯的,而且非常危險。”我繼續說。
赫蘿在一旁不住地點頭。
“但我要說,您能有這個思考,能爲這事感到糾結,說明您比一般人都要厲害得多。不經過內心的苦苦掙扎,是不會發現真理的。所以您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非常好——接下來請您聽我說,您必須要跨出去的最後一步。”
“我知道您的意思,”西村嚴肅地說,“您想說,我們人類也是自然的一環,我們有我們存在的道理。”
我和赫蘿再次面面相覷。
“您這不是懂嗎?”我問。
西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我們倆耐心地等他再次開口。
“誰敢保證未來某天人類不會過度破壞自然呢?”他忽然睜開眼睛說,“如同二位閣下一樣,本人也是怪物獵人;本人常年與各種怪物打交道,對不少怪物的習性瞭如指掌。
“有時爲了狩獵一個目標,本人甚至會不分晝夜地追蹤它,與它形影不離,觀察它的一舉一動,伺機尋找機會,動輒數月之久;
可鄙人越是與怪物朝夕相處,越是意識到一件事:
——沒有生物可以脫離‘自然節律’而存在。”
我以爲你要說,你意識到人類是有極限的,你不做人類了,我心想。
“自然節律乃是每一種生物都要遵守之物,人類亦不能例外,”他繼續說道,“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飢則覓食,渴則飲水;弱肉強食,生老病死;萬類霜天,概莫能外。
“此乃‘自然之法則’也。
“那位少年,我亦曾提醒過他,衷心勸告切莫在這等怪物出沒之地隨意走動,恐釀成大禍;結果,果不其然。
“那位少年的父母,管教無方,屢次讓孩子獨自玩耍,絲毫未曾意識到危險;此番出了意外,才哭哭啼啼找人相助,可誰又敢保證以後不會再犯?
“意外時刻都在發生,悲劇每時每刻都在上演,今日救了這個,明日卻誰來救那個?
“鄙人亡妻,天生嬌弱,爲人和善,平生未曾做過哪怕一件昧良心之事,卻早早亡故。這又找誰說理?這本無理可說,一切皆是自然節律的安排。
“人類社會有人類社會的法則,獵人有獵人的法則,守衛有守衛的法則,人人都要守法,法律至高無上;可法律本就是爲人所制定,人卻要聽命於自然。這是自然之法律。
“爲營救一位不聽話之孩童,而殺害了無辜的自然生物,這豈不是違反了自然法嗎?
“退一步講,那位少年的家庭明知此處有危險,卻不以爲意,違背了自然法——違法,便要受處罰,這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嗎?
“於情於理,鄙人都難以接受自己的行爲,故想離開此地,另尋他處。”
我們靜靜地聽他說完,從始至終沒有打斷他。
西村說這些話時,表情並不猙獰,決不是想要反駁或攻擊我們;他的表情和語氣相當誠懇,我知道,他內心深處真的是這樣想的;他也都原模原樣和我們說了。
就憑這一點,即使觀點有根本上的錯誤,我對他的尊敬也還是又多了幾分。
“沒想到您真的會和我們掏心窩子,把話說到如此地步,”我真誠地望着他,“您是個值得尊敬的人。我從未遇到過您這樣坦誠的人。”
“鄙人也曾爲這坦誠付出過沉重代價,”西村自嘲式地微微笑道,“不過我不願因此便拋棄這坦誠。”
“您是對的,”我點點頭說,“否則就真的和那些阿諛奉承之人沒什麼區別了。即使立場不同,只要能從始至終堅守立場,就值得被尊敬。”
“那,在下的話說完了,該我洗耳恭聽了。”他說。
我感覺我不知不覺進入了一場辯論賽。我只在高中和大學時辯論過,那時對各種思想理解不深,常常被繞進去;現如今我已經是個成熟的辯手了。
更何況,他的思想其實很典型。
“您要知道,我們是人哪。”我平靜地說,“我們是有惻隱之心的。”
“什麼?”
“惻隱之心。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見到孩童落於井內,第一時間便想去救,不是爲了獲得父母的感恩,不是爲了獲得錢財謝禮,也不是爲了獲得鄉里的好名聲——單單就是因爲我們不忍心看到嬰孩落井。
“在我們知道這件事之前,那孩子已經在坑裡待了兩天兩夜了;他和他爸媽說,這段時間裡,是你一直給他送去食物和水,他才能活得好好的。”
西村低下頭,一言不發。
“我們知道,您心裡是想救這個孩子的,”赫蘿溫柔地對他說,“但是您害怕自己這種想法違背自然節律,會在以後造成更大的傷害,對嗎?我沒理解錯吧?”
“露琪亞小姐,”西村擡頭望着赫蘿,又看向我,“一護先生,您二位也算是鄙人遇到最沒有貴族架子、最善解人意的人了。我正是此意啊!”
“我懂,我懂,”我連忙安慰他,“但您不應該如此妄自菲薄的。”
“妄自菲薄?”西村迷惑地問。
“您看,您害怕自己想救孩子的想法違背自然規律——可同樣的道理,這個想法本身不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嗎?”
說這話時,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得用他能理解得了的語言框架,不能扯“實體即主體”這些東西;但這樣一來就不太容易表達出精髓。
“您意思是……”他顯然還沒聽懂。
“我是說,您不能因爲石頭、山川、河流這些東西看得見摸得着,就說他們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類的思維、意識、情緒看不見摸不着,就說是唯心主義。
“我們的情緒是很重要的——簡直是最重要的,從海德格爾的意義上講。構成了認識整個世界的根基。”
壞了,還是沒忍住。
不過,西村顯然是把海德格爾當成一個他沒聽說過的龍人研究員還是啥的,並沒提出異議。
這讓我想到小學生寫作文,自創的名人名言不是來自高爾基就是魯迅,更有甚者,沃·茲基碩德。總之,大家知道是權威人士說的就得了。
“您的意思是,我應該遵從自己的內心?”
我點點頭。
“因爲我們是人啊。
“我們的情感也是這個世界的一環。儘管看不見摸不着,但情感構成了我們的世界。
“你不能妄想站到一個客觀中立的旁觀者視角,還替‘整個自然’着想,彷彿自己是大自然的代言人似的;
“你就是這個世界的一環,那你就得用你自己的方法,用人類的方法,去生存。對我們人類來說,看到孩子遇到危險,就去救他,就是最本真的行爲了。至於後果,就留給創世主去考慮吧——誰讓他把我們創造成這個樣子呢?”
“所以,”他囁嚅着問,“鄙人的做法……是對的?”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太對了,哥。”
“您得對自己有信心。您是個善良的人,值得尊敬的人。”赫蘿真誠地說。
西村眉頭緊鎖,我能感覺到,他幾乎要落淚了。
“我始終爲自己任憑那位少年自生自滅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恐慌……”他用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道,“如今看來,是鄙人錯的太離譜了……”
“如果真的僅僅只替大自然着想,我們連豬肉都不能吃了。”赫蘿打趣道。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西村久久沒能平靜;我幾乎能看到他腦子裡的齒輪在飛速轉動,試圖縷清自己的思想;最後,他站起來,對我們行了個禮,說:
“二位思想太過高深,鄙人還得回去仔細思考思考……但無論如何,鄙人受益匪淺。受益匪淺……”
赫蘿也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還想走嗎?”她微笑着問。
西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明天晚宴見。”赫蘿笑嘻嘻地說。“您還得致辭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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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夫幫我拆了石膏,並用銳利的目光和嚴厲的語氣一再提醒我不可對自己的身子造次。我只得不斷點頭,心想,這傷又不是我求來的。
下午五點整,赫蘿和我穿上久違的便裝,準備去參加晚宴。 我穿了一件傳統的長袍,赫蘿則穿着類似日式浴袍的衣服,和平日裡感覺完全不同,讓我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說,西村能聽進去多少?”去他家的路上,赫蘿問。
“他會聽進去的,”我告訴她,“他只是妻子死了之後受到太大打擊,對這個世界失去信心了……他會好起來的。”
“你這麼確定?”
“是啊,我確定,”我說,“他是個聰明人。”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我之所以如此確定,是因爲我也曾是和他一樣的人,有一模一樣的想法。
在大學裡,我自以爲自己學了很多高深的智慧,便誰也看不起,還有很多反人類思想;
但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如果我學的知識不能爲大衆所用,不能給大多數謀福利,而是自以爲自己學歷高了不起,看不起別人,還用那套鄙視鏈來鄙視辛辛苦苦供養我們這一代人的勞動羣衆,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
“那,假如我去世了呢?”赫蘿又問我,“你也會變得像他那樣嗎?”
“哈哈……”
赫蘿突然停下腳步。
“不,我不會的,”我連忙說,“不對,我會的——不是,你希望我會還是不會?”
“噓!”
她猛地捂住我的嘴,把我拉到一處房子側面。
我們兩人躲在牆角,偷偷探頭望去,只見兩個身着拉夫港護衛服裝的人正在西村家門口和他說着什麼,其中一人手裡拿着兩張紙在給他看。
我認出了紙張背面的顏色。
是通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