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鬥結束後, 君敏心掂量着錢袋裡贏來的金子,沉甸甸的。兩人並肩往宮門口走,君敏心笑道:“夠上店鋪裡一個月的利潤了。”
說罷, 將一袋子金子拋給陳寂。
陳寂接過, 卻是有些心不在焉, 好看的劍眉微微皺起。他停了腳步, 問道:“你早知是他?”
君敏心裝愣, “誰?”
“姬翎。”
他果然在意這個!君敏心抿脣笑道,“他那人便是挫骨揚灰我都認得。安心,我對他沒有別的意思, 況且我如今自身難保,哪還敢去招惹他?不過是打個賭掙點錢罷了。”
陳寂站在原地不動, 神情淡然, 只有微微蹙起的眉頭昭示了他的倔強。君敏心覺得好笑, 正要伸手去拉他,卻見前方有一漢人打扮的男人牽着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走過來, 在她面前停下。
那人抱拳道:“姑娘,我家公子命我將此千里神駒送給你。”
“送給我?”
“不能要!”
陳寂和君敏心的聲音同時響起,那人愣了愣,復而懇求道:“公子說送出去的禮物絕不收回,姑娘若不喜歡, 丟了它也無妨。”
那千里神駒打着響鼻, 眸子大而亮, 炯炯有神, 四肢豐健, 毛色銀白髮亮,通體沒有一根雜毛, 果然是匹萬里挑一的神駒。四周已有許多路人前來圍觀,對着駿馬發出讚美的驚歎。
君敏心呵呵一笑,接過繮繩,道:“卻之不恭,替我謝謝你家公子。”
那人再次抱拳,回去覆命了。
見那男人走遠,君敏心方纔故意慢吞吞道:“唔,果然是匹好馬呢!比阿寂你那烏雲蓋雪好多了,不如送給你?”
陳寂木然道:“不要。”
君敏心哧地一聲笑,道:“那好,我殺了它。”
陳寂嘴角動了動,嘴上說着‘隨便’,撥開人羣快步朝前走去。走了幾步,他步子又慢了下來,站在街道的拐角處等她。雖然陳寂表面裝作毫不在意,但心裡卻一直揣測敏心會如何處置那男人的東西。自從兩年前一戰,姬翎便一直給他一種危機感,心中莫名地不安。
不一會兒,君敏心嬌小的身子撥開圍觀的人羣擠了出來,只是身邊果然沒有了那匹駿馬。陳寂不由地舒了一口氣,道:“你怎麼處置了?”
君敏心拍拍手,無所謂道:“當然殺了。”
“殺了?!”倒不是因爲可惜那匹神駒,只是不敢相信心地純善的她真會做出這種事。
見到君敏心抿脣忍笑的樣子,陳寂便知道自己被耍了,真是關心則亂……
“阿寂放心,方纔我隨便拉了一個路人,將馬轉送給他了。”君敏心側首回眸,莞爾一笑:“我知道,那匹神駒乃無價之寶,多少人想得到它。然,在這個充斥着利益和殺戮的國度,那樣令人眼紅的寶貝卻只會給我帶來殺身之禍。且我如今身陷囹圄,已經沒有精力來對付這些了……”
她清亮的眸子望向陳寂,笑道:“若不是知你爲人,我還以爲你是在吃醋呢!”
陳寂別開臉快步走開,低聲道:“胡說。”只是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彎成一個淺淺的弧度。
回到宮中,君敏心將今日採摘的新鮮葡萄一顆顆洗淨,放入酒罈,每鋪一層葡萄便灑一層蜜糖,裝滿後密封,放置於屋中陰涼處發酵,過一兩個月葡萄酒便基本釀成了。
半透明的琉璃雕花酒罈,頗有西域特色。君敏心將三個罈子放於木架下,拍拍手,便去奴隸場上找陳寂。秋日的陽光依舊猛烈,陳寂站在土坯牆上,執着馬鞭的手擡起來遮在額前,守着底下幾百號奴隸興建宮殿地基,聽說是要給穆勒王寵愛的妃子造一座萬象樓。
至於那妃子是誰,底下的人都揣測是阿塔爾側妃。畢竟穆勒年輕,雖偶爾找找情婦,卻隻立了一位側妃,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因此生下長女的阿塔爾側妃或許是如今最得寵的。也難怪她如此恃寵而驕,時不時便跑到君敏心的住處來冷嘲熱諷,便是換季的衣物,也必定是她挑剩了的纔會命人送到君敏心這處來。
君敏心命可可和小九在原處等着,自個兒提了好不容易找齊材料做的冰鎮酸梅湯,準備獨自去和陳寂聊聊天兒,交換一番新的的消息。誰知剛轉身,便看見一高挑的金髮姑娘躍上土牆,與陳寂並肩而立,她揚手執鞭,繼而大笑着用胡語討論着什麼,陳寂回了幾句,繼而無奈地對她莞爾一笑。
是金娜,——比太陽還要耀眼的金娜。
金娜毫無顧忌地搭上陳寂的肩頭,解下腰間的酒囊朝他晃了晃,陳寂也不推辭,接過金娜的酒囊,仰首便是一番猛灌。從這個角度,君敏心能看到他從嘴角溢出的酒水順着下顎汩汩淌下,下巴連帶着脖頸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晶瑩的酒水在太陽下閃爍着金子般的光芒……金娜揮舞着手中的馬鞭,朝着廣袤的風沙大地大聲喊着陳寂的名字——阿也那!阿也那!
陳寂摸了摸鼻尖,尷尬而無奈地笑了。
不知爲何,君敏心覺得胸口有些悶堵。她看了看金娜的酒囊,又看了看手中那壺酸梅湯,忽的綻開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萬分虛幻透明。
她揚手,茶色的酸梅湯便傾瀉了一地,像是剪不斷的愁思,流不完的淚,酸酸的,浸了一地。
“公主,怎麼倒了?”那可是公主花了一上午精心熬製冰封的酸梅湯啊,小九淡淡地皺起眉,疑惑道。
君敏心擡手看了看頭頂白花花的太陽,木然道:“天太熱,我們回去吧。”
之後連着幾日,君敏心沒再去找陳寂。
十月,氣溫驟然降了下來,陰冷而乾燥。君敏心在屋裡悶了許久,百無聊賴地瞪着手中的青銅駝鈴看了大半宿,纖細的食指戳着銅鈴,低聲喃喃道:
“你愛不愛?愛不愛?愛不愛愛不愛……”
青銅駝鈴發出古樸的叮咚聲。聽聞隔壁侍婢們的笑鬧聲靠近,君敏心忙將駝鈴塞回被窩,用枕頭蓋住。等了許久,卻不見她們進來,君敏心有些納悶,朝外邊喊道:
“奴依,阿吉可可!你們在麼?那奶茶煮好了不曾?”
外頭毫無動靜。
奇怪了,明明適才才聽到她們的聲音靠近!君敏心有些口渴,只好推開門朝外看去,殊不知,卻看到了一張不應該出現在此處的面孔……
“啊!你……”
一聲驚呼還未出口,卻見面前那一抹紅影兀的伸出一隻手來,死死捂住君敏心的嘴!君敏心識相地止了聲,宛若滴墨的眸子恢復鎮定,靜靜地與不速之客對視。
那人果然鬆了手,將門口被打昏的奴依和可可拖進房中,再掩上房門,這才面對着君敏心長舒一口氣,順便揚手打了個招呼,笑嘻嘻道:
“嘿!我說你身邊高手真不少啊,好容易等到你那兩個會武功的小姑娘離開,結果又差點被你這兩個胡族侍婢抓個正着!潛了大半天,可累了。唔,給杯茶否?”
君敏心站着沒動,像是看怪物般盯着入侵的紅衣男人,半響方道:“姬翎,你來這裡做什麼,不要命了!”
“我送你的神駒爲何不要?”姬翎對君敏心的質問充耳不聞,自顧自在屋內轉了一圈,沒發現茶水,便將君敏心藏在木架下的那幾壇新釀的葡萄酒搬出來,猛灌了一氣,解了渴,擡袖優雅的擦了擦脣,方纔慵懶一笑,“新釀的?有點兒甜,酒勁不夠大,女人家喝的。”
——那是她親手釀的,準備來年生辰與陳寂一同品嚐的酒!
君敏心氣急,奪下酒罈冷哼道:“那寶貝會引來殺身之禍,我可無福消受。你消失兩年,再度出現就是爲了來我這兒喝酒的?”
“小氣!”姬翎眯起鳳眼,狐狸似的呵呵笑道:“你就是這樣對待千里迢迢來投奔你的部下的,嗯?”
投奔?難道……
君敏心眼睛一亮,驚喜道:“你決定了,要歸於我麾下?”
姬翎挑眉看她,狹長的鳳眸一如既往的孤傲狷狂,那是一雙比他的五官更爲美麗的眸子。君敏心大喜,想了想,又疑惑道:“那你爲何不直接去靖國,來這大漠做什麼?你若是擔心,我可以爲你寫一封舉薦信……”
“我是來找你的,”姬翎打斷她的話,眼波流轉間風華絕代,他擡起下巴,勾脣道:“我姬翎,只認你一個主子,不認勞什子靖王!”
君敏心怔了怔,道:“可是我……”
“難道你真打算在這大漠呆一輩子嗎?不想回鄉?不想變強?不想染指山河?不想千秋萬代?長、風、公、主!”姬翎嘴角彎成一個譏誚的弧度,清冽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幫你,只要你願意,我便爲你拼殺到死。”
“……爲什麼?”
“就憑你兩年前,在靖國城樓上那一攏袖長鞠,”姬翎緩緩轉過眼來看她,媚眼如波,“‘君有大才,他日倘若君歸靖,吾必倒履相迎!’那時你是這麼對我說的,兩年來,我一字也不曾忘過。”
君敏心下意識擡眸看他。姬翎卻是撲哧一笑,呵呵道:“我逗你玩兒的!不過是我兩年來閒着無聊,想找點事兒做!”
孰真孰假,她看不透他。
“我只是不明白,”她說,“兩年前我身份尊貴,誠心求你,你卻不願爲我所用;而現在我已是一無所有,也許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回到靖國,你偏偏在我身陷囹圄之時來投誠……對你有何好處?我真不明白。”
姬翎斜倚在榻上,伸指繞着鬢邊垂下的黑髮,拖着慵懶的調子緩緩道:“一輩子呆在西域,你當真甘心?這一年來,你假借行商之便廣開渠路,私下卻將蘇吉國的兵力部署及西域地形關隘摸了個一清二楚!若不是拼了命地想要回靖,你何以如此冒險?君家公主,世人都只看到你柔弱的一面,殊不知你這美皮囊之下卻藏了一把世間最鋒利無形的利刃……不是麼?”
姬翎的言語同他的目光一樣犀利,一針見血。君敏心緩緩沉了面容,嘴角彎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道:“彼此彼此。”
姬翎鳳眸晶亮晶亮,如一派幽黑中燃起嗜殺的火焰。他站起身,步步朝向君敏心,伸出骨節修長、瑩白乾淨的手來,一把摟住君敏心的細腰,在她耳邊輕輕喃語道:
“姜朝皇帝年輕善忌,不是賢主;胡人嗜殺善戰,我卻不屑與其同流……吾本是大璃遺民,與你一脈相承。若助公主東山再起,也好能名垂千古!”
君敏心掙脫不開姬翎的懷抱,只好微微側開頭,低聲道:“你若誠心跟我永不叛離,你要什麼,只要我有的,都能許你。”
姬翎伸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微眯的鳳眸與她灼灼對視,呵呵笑道:“生於亂世,男兒所求無非是名與利,還有一樣東西,你若真捨得給我,我必死忠於你!”
“什麼?”
姬翎還未說話,卻見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門外那白袍鬈髮的少年見到他們緊貼在一起的身軀,愣了愣,忽而瞠目暴喝道:
“姬翎小兒!放開她!”
繼而,在電光火石的一刻,陳寂帶着怒意的拳頭已狠狠朝姬翎面門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