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一個大雪初霽的日子,仇初照及落長安一行終於抵達王都驛站。
那日,王宮張燈結綵,輕歌曼舞絲樂飄飄,靖王特意在大殿設宴,爲姜朝使臣接風洗塵。
靖王一身滾雲邊紫袍官服,頭戴紫金王冠,腳踏雲靴,斜簪羊脂白玉,益發襯得面如璞玉,一雙眼眸閃爍着魅紫的光芒,深不見底。
“宴會快開始了,敏兒。”他微微側過臉來,一半面容隱藏在陰影裡,逆光模糊了面容,唯有一雙紫眸異常清晰。
一旁的君敏心亦是一身端莊亮麗的宮裳,烏髮綰成雙刀髻,額間一點梅花妝,按大禮隆重妝扮。她靜靜凝視銅鏡中自己的倒影,煙眉微蹙,神色極爲複雜,躊躇半響才勉強道:
“女兒身子不舒服,便不去了。”那裡,是有她最不想見的一個人,最恨的一個人。
靖王點點頭沒多問,囑咐她好生歇着後便大步踏出殿門,朝後園的梅花林走去。
一室冷風灌進,遠處有飄緲的絲樂歌聲傳來。君敏心望着銅鏡中的自己:紅妝秀美,烏黑溫潤的眼眸閃爍,微微的痛中又夾雜着幾分迷惘。
她閉上眼,鬈翹纖長的睫毛遮住眼前的一切。
知道麼,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經歷痛苦,而是永遠不知道這種痛苦何時才能結束……她忽然感到很挫敗,極度厭惡那個不敢正視現實,永遠只會躲在落長安的陰影裡懦弱哀泣的自己。
這種逃避,何時才能是個盡頭?
那邊的宴會想必也到了高-潮,君敏心自覺無趣,便從內屋取來琵琶,半倚在榻上,奏了一段同遠處輕歌軟語完全不同的曲調——《千軍破》。
如兩軍對峙,從低到高,由緩轉急。然四弦一裂,鼓亂如狂,十指紛飛,錚錚裂音狂亂,霎時磅礴氣勢席捲而來……玉指一撥一按,一曲終了,唯有餘音顫顫。
君敏心搖搖頭:氣勢學了七八分,卻沒了境界。
無意間一擡頭,猛然間卻見門口站了一玄衣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鳳眼薄脣,鬢如墨裁,陰影將他的面容劈成一明一暗兩半……也不知是何時開始立在那兒的。
四目一對,二人皆是呆了。
戰戰兢兢,百般躲避,卻不料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了面。逃不過的,果然是宿命啊!
心裡一聲咯噔過後,竟是出乎意料地沉靜。君敏心不曾想到,當自己真正見到那個涼薄狠心的男人時,沒有忐忑,沒有怨恨,有的只是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落長安年少時,竟是這般模樣啊!
……原來,她這些年竟是連仇人的樣子,也記不清了。
面前的豆蔻少女懷抱一把嫣紅如血的琵琶,烏髮挽做雙刀髻,斜插兩支金雀釵,鬢角綴着金流蘇,眉間一點梅花紅。丁香衣,牡丹裙,鵝黃宮絛,濃麗的花紋在她裙裳上層層綻放,更襯得一張小臉瓷白清麗,烏眸中水光瀲灩。
“那首琵琶是你彈的?”玄衣少年微微擡起下巴看她,上挑的鳳眸中有掩飾不住的倨傲,用的自然是質疑的語調。
君敏心沒有看他,放下琵琶起身反問:“九殿下不在宴席,因何到這兒來了?”
“你認得我?!”落長安劍眉一挑,十分詫異。
何止認得?你這張臉便是化爲灰燼我也不敢忘啊!君敏心涼涼一笑,烏黑的眸中帶了幾分嘲諷:“玄衣龍紋,這衣裳可不是誰都能穿的呢。”
“宴上多喝了幾杯,獨自出來走走,隱約聞有琵琶,故而循聲而來。”落長安抱着雙臂,桀驁地看着她道,“現在告訴我,你是何人?”
君敏心抿脣不語,落長安也不催促,只靜靜地站在那兒看她,目如鷹隼。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公主不好了,王爺同仇將軍……嗯?這是誰?”正僵持着,只見斜地裡穿出一人,柳葉裙雙螺髻,正是侍婢木槿。
君敏心一僵,心道不好了,木槿什麼時候不來,偏偏這個時間!
“哦,你是靖王的女兒。”果然,落長安鳳眸一眯,忽的破冰一笑,說出了那句熟悉的、曾葬送了她前世一生的話語。
他說,“都說君家出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像是魔咒。心跳不受控制地紊亂起來,有些恐慌,有些無措。許久許久,她才用儘量平靜地語氣生硬回道:“九殿下過獎了。”
那雙美麗溼潤的大眼睛卻是憤憤不甘的,像是帶着怯意的、被惹怒的小馴鹿。落長安暗自冷笑一聲:有意思!
木槿倒抽一口涼氣,立刻跪地行禮,“奴婢給殿下請安!”
落長安連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只朝君敏心道:“本殿下初來乍到不識路,還請君家公主帶路赴宴。”
君敏心沒接話,低聲問木槿:“父親那邊出了什麼事?”
木槿瞥了一眼落長安,小心措辭道,“仇將軍有意爲難王爺,情況不太妙。”
君敏心這才偏過頭來,不冷不熱地對落長安道:“請跟我來吧,殿下。”落長安勾起一抹莫測的笑,大咧咧跟着她出了殿,往正殿行去。
宴上歌舞已退,滿桌美酒珍饈,人頭攢動,各色官袍交相輝映。就連許久未曾露面的柳王妃也來了,烏髮綰成飛天髻,頭戴金蘭花冠,玉面紅脣,更是豔如國色。
仇初照那桌有一中年使臣,看服侍穿戴是個六品文官,正就着‘靖國國庫豐盈,應當增加對姜的稅貢’這一問題,與主簿顧琴書針鋒相對。
顧琴書一介女流卻性子沉穩淡然,從善如流地答道:“胡人南下劫掠,北地雪災,使君難道未見我靖國城門下,已是流民遍野麼?賬簿上白紙黑字條條分明,何來國庫豐盈之說!”
那文臣一噎,無從反駁,卻不知那城門下的災民乃君閒手下三千精兵所扮,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
君敏心抿了抿脣,不動聲色地坐到靖王身邊,擡頭間,卻一眼撞入落長安戲謔的目光,頓時如灼傷般下意識調開。
正強自鎮定,卻聽見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傳來,帶着凜冽的肅殺之氣:“剛來的那位,可是君家的小公主?”
君敏心猛然擡頭,只見說話者二十六七的年紀,一身藏青武袍,襟口繡怒海蛟龍,面如刀削,鷹鼻狼眼,眉毛斜飛入鬢,正是姜皇的親信大將軍,仇初照。或許是前世對她的傷害太大,君敏心忽然感覺到自己在仇初照的視線壓迫下,簡直無法呼吸。
靖王從桌下不着痕跡地拉住女兒因緊張而蜷曲的手指,淡笑道:“正是小女。”
仇初照的聲音依舊是機械的,冷硬的,“公主會歌舞?”
好不容易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君敏心鼓足勇氣與他對視,推脫道:“近來身子不適,讓將軍失望了。”
“若身子不適,又怎能彈出那千軍萬馬的氣勢?”落長安插話,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冰冷:“你會琵琶,當衆演奏,必能豔驚四座。”
君敏心忍不住暗自磨牙,面上卻不卑不亢道:“如若九殿下肯舞劍助興,我奏上一曲也無妨。”
落長安鳳眸裡的笑意頓時褪去,面色青了青,冷哼一聲便不再言語。
“呵呵,君家的人果然好機智。”仇初照舉着酒樽似笑非笑,“能將數萬靖軍一夜變沒,普通人可沒這好手段。靖王爺,你說是不是?”
君敏心臉色一變:擴充軍隊的事被仇初照抓到把柄了?怎麼可能!
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父親,靖王倒依舊淡淡地,“將軍所言何意?”
“王爺是聰明人,但我仇某也不傻。”仇初照手上一用力,只見‘吧嗒’一聲,青銅酒樽竟如一團軟泥般被他捏變了形。他皮笑肉不笑,沉聲道:
“靖國近年來多出的那十萬軍士,或者更多……王爺瞞誰也瞞不過陛下,陛下讓我給你帶句話:好自爲之!”
“勞煩陛下掛念了。”靖王嘴角依舊掛着謙謙笑意,可深紫色的眼眸卻越發凜冽,連四周的空氣都冷上好幾分,兩道視線在空中碰撞,一時間似有‘呲啦呲啦’的火星兒濺出!
千鈞一髮之際,只聽殿門外一個威嚴的女音穩穩傳來:
“仇將軍好本事,竟敢在我孩兒的家中興師問罪!是不是連我這個老婆子也要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