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從案頭擡起深紫色的眸子,白玉指節拈着的硃筆一頓,問面前梳着雙平宮髻的豆蔻少女,“聽聞雲環那丫頭不中用了,你準備換掉她?”
君敏心靜靜立於案頭,捻袖研墨,道,“據說與王副統領私下往來密切。雲環是母親孃家帶過來的人,算是母親的心腹,倘若真出了事兒怕影響不好。”
聞言,靖王擡眸直視敏心,知道她定是猜到了什麼。遂溫和一笑:“要如何處置?”
“雲環年紀不小了,敏兒尋思該給她找個夫家,還請爹爹指婚。”
“嗯,將其送出宮去的確是上策。敏兒想必有主意了,打算將她配給誰家?”
君敏心想起那日王守德竟旁若無人的從母親寢殿出來,再加上前世十四歲時母親聯合王守德叛軍造反逼宮的事件,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詞從她腦海一閃而過——通姦!
研墨的手一頓,她靜默半響,方決然道:“女兒斗膽,請將大宮女雲環配給禁軍副統領王守德王大人爲妻!”
王守德?!
驚詫。靖王硃筆一抖,在錦帛文書上劃開一條鮮紅的血痕,彷彿一道扭曲的傷口。
清幽雅緻的朝露殿內,鼎爐焚香,瑞腦銷金獸,用的是上好的龍涎。靖公主君敏心身穿素蓮裳牡丹裙,倚在舒適柔軟的蜀繡小榻上,恰似風拂過碧波的出水芙蕖,恬靜柔美,清清落落。
雲環絞着袖邊跪在一丈遠處,垂着頭不斷地瞄着榻上的美麗少女,神情忐忑不安。
君敏心伸出一隻削蔥般嫩白的手來,指着一旁的小繡墩子道:“坐罷。”
“奴婢不敢!”意料之中的反應。
君敏心輕笑,往案桌上的小爐裡添了一段香,用一貫悠緩輕柔的語調道:“雲環,你在我身邊呆了多久了?”
雲環戰戰兢兢道:“奴婢是王妃的陪嫁小丫鬟,七歲入靖宮,十歲便來朝露殿服侍公主,如今已有十年。”
“十年,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可以蹉跎?”如同低低喟嘆飄來,君敏心做出一貫的淡笑來:“二十歲,正是一個女子桃之夭夭的年紀,掩埋於深宮實在可惜。今日我同父王商量了,聽聞你與王副統領素來交好,不如……”
故作的停頓,讓雲環原本就忐忑的心一下懸空,沒了着落,一種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下一刻,君敏心漂亮的黑眸一轉,投向地上跪伏的大宮女,“不如,將你指配給他,大宮女的位子由金蘭、木槿接替,如何?”
恍如一道霹靂在頭頂炸開,雲環猛地擡起頭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蒼白如紙。
“殿下,奴婢不嫁!”臉上驚詫與驚恐交加,雲環幾乎尖叫出聲。
君敏心佯作詫異道:“都說你與王副統領情投意合,多次花前月下蜜言耳語,我道你倆兩情相悅,有意玉成此事,怎麼你這般反抗?難道,此中另有內情?”
聞言,雲環原本蒼白的臉又白上了幾分,連脣瓣都沒了血色。她顫抖着身體,狠狠磕頭,急切地辯護道:“殿下!公主!這十年來奴婢把主子您當親妹妹疼愛,親眼看着你長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奴婢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別讓我嫁人!求您了!”
我也曾把你當親姐姐看待,可你呢?你何曾把我當主子看待!
“主子?雲環,恐怕你的主子不是我,而是居住在來儀殿的,我的母親大人吧!”君敏心靜了片刻,方勾起一抹莫測的笑來,溫和低婉的聲線驀地提高:
“你瞞誰也瞞不過我的,雲環,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與王守德密謀的勾當!”
雲環磕頭的動作明顯一頓,散亂了宮髻的頭顱久久垂在冰涼的地上,連發絲都在微微顫抖……再擡起頭來時,那張蒼白的臉已是淚水縱橫,暈溼了一片明妝。
“奴婢知錯了,殿下,奴婢真的知錯了……只要殿下肯收回成命,奴婢願落髮出家,從此青燈古佛,懺悔贖罪!”
霎那時,只聽見雲環絕望的啜泣聲在寂寥的房內久久迴盪,輕輕細細的,彷彿一吹即散的青煙。
“至少別讓奴婢嫁給他,至少……別嫁給他……”
那一刻,君敏心是心軟的,心痛的。儘管雲環曾怠慢她、輕視她,甚至還替性情大變的母親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但,她也是日日夜夜照顧她十年的大丫鬟,是她蹣跚學步時就扶在她身邊的姐姐,是她重生後見到的第一位親人……
而爲了母親,爲了阻止她與王守德密謀叛變,君敏心不得不狠下心犧牲雲環:沒有了雲環這個心腹,王妃就會失去了聯繫王守德的紐帶。而若真如猜測的那般,是王妃與王守德有私情的話,王守德娶了雲環後,王妃便不會再信任他們,想必也會死心吧。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只不過,有些殘忍。
那晚,君敏心夜不能寐。
腦海裡不斷浮現出雲環披頭散髮失聲痛哭的模樣,那哀慼絕望的懇求聲不斷地在耳邊迴響,擾得人不得安寧。無奈,只得披衣起牀,彈了一夜的琵琶。
琵琶叮咚奏了片刻,濃濃的夜色深處,隱約有嗚嗚的笛音相和。君敏心指尖一頓,隨即欣然一笑,知道今夜正是陳寂當值。
一曲盡,餘音迴盪,二人皆心有靈犀地住了手,不復再奏。隔着一堵厚厚的宮牆,兩個不眠人同時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呆了一宿。
好在近日忙着做假賬應付即將到來的皇帝使臣,君敏心和顧琴書足不出戶,挑燈熬夜忙了好幾天才做出一本完美無瑕的假賬來,新賬簿將靖國這十年來的收支各減了一半,避去強兵富國的軍事開支,稍稍擴大了災情嚴重性,每一筆收入支出都清清楚楚,足以以假亂真。
這厚厚的賬本里,條條目目都說明靖國是一個兵力不足、勉強溫飽的小藩國,不足爲患。
君敏心伸了個懶腰,抱起賬本往外走。剩下的,就是請人把賬本做得陳舊些,顯出有年代的感覺來。否則,這些嶄新的紙頁和新鮮的墨跡一定會讓仇初照那隻老狐狸起疑的,還有落長安……
君敏心失神了一瞬,嘆道:那人不可小覷!
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君敏心差點迎面撞上一人,驚嚇間賬本掉落在地上,被卷積着落葉的冷風吹翻得‘嘩嘩’作響。
君敏心定下神來,認出匆匆而來的那人烏黑鬈髮,深目藍眸,配烏鞘短劍皁黑武靴,一身緊束幹練的侍衛服更顯得他身量修長、英氣勃發——正是陳寂陳侍衛長。
她長舒一口氣,蹲下-身撿起賬簿,似笑似嗔道:“哥,你嚇着我了。”說完,連自己都小小驚訝了一番。重生後自個兒便很少喚陳寂‘哥哥’了,如今突然蹦出許久不用的親暱稱謂,還真有那麼一點彆扭的感覺。
那邊陳寂卻根本沒注意這小細節,臉上是少有的凝重,踟躕片刻方沉聲道:
“敏兒,雲環自盡了。”
恍若雷擊,君敏心就着半蹲的姿勢僵住。腦內轟然一片空白,嘴角的笑容漸漸褪盡,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些許顫音:
“你說什麼?”
陳寂手臂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似乎想要伸手扶起面前那脆如薄瓷的少女,終究只張了張嘴道:“昨夜投了湖,屍身剛纔才浮上來。”
陳寂還說了些什麼君敏心已經聽不到了,回過神來的她幾乎是一路狂奔到後園的沁心小湖邊,兩腿發軟,卻不能停止奔跑。沒有任何詞藻可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唯有不相信,不敢相信。
沁心湖的水碧如翡翠,點綴着幾點枯荷,湖不大,水卻很深。湖邊的石路上溼了一大片,堆積着一張撈魚的破網和一葉小木舟,應是撈屍用的。前頭圍了一羣指指點點的人,有宮中侍衛,也有驚恐掩面的內侍宮女……
透過稀疏的人影間隙,君敏心看到地上躺了一具溼漉漉的屍體,綠短衫柳葉裙貼在慘白滴水的皮膚上,散開的溼發如黑色長蛇般糾纏住她的身體,發間還夾雜着慘綠的水草青萍,半掩着那張雙眸緊閉的青白臉龐。
那張曾經鮮活的臉,會蹙眉,會耍橫,會鄙夷。就在前幾日,她還哭喊着求自己別讓她嫁給那男人,她說她願落髮出家、日日在青燈古佛前贖罪……而如今,她成了一片溼漉的死寂。
她死了,雲環死了。在賜婚後的第三天,在一個冰涼透骨的冬夜,選擇了投湖自盡。
那一刻的空氣如此稀薄,君敏心瞪大眼睛,幾乎不能呼吸!
不知何時,許久不曾出現的柳王妃來了。她依舊一身紫色裙裳,面容蒼白衣襟上繡着怒放的暗紋芙蕖。還沒來得及挽起髮髻說明她是在震驚中匆忙奔出,長長的黑髮拖在身後,像是無邊寂寥的夜色暈染開來。
像斷了線的木偶戛然止住腳步,她漠然地看着雲環冰冷溼透的屍體,就那麼盯着,許久都不曾移動分毫。然後,她笑了,笑容像悽豔的牡丹花瓣瓣凋落。
“死了,死了好啊!”
她‘咯咯’地笑,冷冷的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放肆。然後,她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睛卻看向一旁面色蒼白的君敏心,輕輕說:“先逼死雲環,再逼死我。死了好,死得好!”
說着,有破碎而絕望的淚珠從她眼角滾下,轉瞬即逝。
無言辯解,君敏心不敢看母親的眼睛,那一聲聲淒冷的笑如尖刀般剜割着她的心。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絞痛,眩暈中天地翻轉。
再支撐不住,她瞪大眼睛直直往後倒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少年的墨藍眼睛盛滿了擔憂和急切,連肌肉都繃緊了。君敏心直直地看着他,喃喃自語:“阿寂,是我害了她……哥,是我逼死了她……”
又是一陣絞痛,大腦中似乎有某一個連接點突然斷開,一片空白。她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