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幽冥司內的氛圍,非爲凡人想象那般可怕,但殿界範圍之內畢竟不比鬼城,少了些人世氣息,也沒有尋常的共度佳節一說。
幽冥法典當中並無禁止過節的律條存在,秦子沐曾經十分想過人世年節,可是零夜性喜安靜,弘禮又過於恪守禮法,白秋意自然不會聽他胡鬧,於是秦子沐只得作罷,委委屈屈的安分收心。
如今司書殿中來了洛涯,不但和遙汀交好,而且並無一司半職,也就自然不受他者約束,想要做起事來,也就多了幾分隨性,可以無所顧忌,也正合了秦子沐的心意。
端陽前夕,洛涯就買來了無數食材,秦子沐這幾日一直在幫着洛涯準備,泡糯米、浸鮮肉、剝栗子、醃鴨蛋,又將艾草、菖蒲綁成一束,在司書殿各處全部掛了,滿殿皆是草香,把白秋意薰的幾欲撓牆,迫於無奈,白秋意只得找到洛涯聊聊,最後覺得,還是忍受比較現實。
白秋意既然沒有多言便戴上手繩,秦子沐雖然微覺驚訝,但想着洛涯說過和秋意聊過,心中便暗暗欽佩洛涯十分厲害,竟能說動秋意,實在是萬古難見。
“你們先忙,我去幫洛涯包糉,你們喜歡哪種口味?我們打算包上好多品種,有桂圓、鮮肉、蓮蓉、蜜餞、棗泥、花生、芝麻、豆蓉等等,你們挑種最喜歡的,我好多包一些。”
白秋意聽了沒有感覺,冷冷說道:“我可從來不知,你還能包出糉子。”
秦子沐不知聽沒聽出白秋意語氣之中的揶揄之意,只是笑着說道:“洛涯說過教我,像我聰明如此,必然能很快學會。”
白秋意嘴角上挑,雙眉飛揚:“原來你終於知道,自己十分聰明,你可真是一朵奇葩。”
“原來秋意你也是這麼想的,我也一直是那樣想的,我們可真是心有靈犀,”秦子沐瞪圓一雙濃眉大眼,竟是覺得白秋意正在誇他。
“秦文書儘管去學,無論哪種口味,總會好吃,”遙汀見他也沒心思留在文書殿內,又怕他將唯一還能做事的白秋意氣死,遂也就不加勉強,反正今日既爲佳節,他們平日中又一直很忙,偶爾寬待屬下,給些自由,也不爲過。
啪嗒一聲,一本文書順着秦子沐的身體落到地上,秦子沐已然走到門旁,又回身蹲下撿起文書,送回到白秋意面前的桌案上面,仍是笑呵呵的說道:“可別弄壞了文書,貴重着呢,”便即出了門去,到廚房中給洛涯幫忙。
眼看快到午飯時候,沒了秦子沐和洛涯一同做事,白秋意和遙汀只得專心致志,連話也沒空多說一句,少了平日中的閒談笑語,速度倒也不慢,即將午時三刻,便已完成了上午待要做的事情。
要是往日這個時候,大家差不多就要商量着同去吃飯,可是今日文書庫內此刻一片靜謐,遙汀和秋意各懷心事,都是不想動彈,白秋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將筆放在硯中反覆蘸墨,卻也不在紙上寫字,便又將筆尖上的墨汁瀝乾,接着再蘸,再瀝,樂此不疲。
說起吃糉子,遙汀也不是非要挑食,只是她實在覺得糯米粘膩不好克化,吃起來頗爲膩口,不過要是隻吃糉內裹入的餡料,剩下糯米不吃,遙汀倒是可以接受。
“司書,文書,主上來了,”一個鬼差拜在書庫門外,沒得司書宣進,並不敢冒然入內。
遙汀擡頭看向白秋意,也正巧看到他正張目向她望來,四目相對,遙汀從白秋意眼中讀到一絲羨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待要再看過去,白秋意卻是已經轉過頭去,令那門外跪着的鬼差離去,這纔對遙汀說道:“既然主上來了,我們自當去門外相迎,不知司書意下如何?”
頷首起身,遙汀離了桌案,隨即便和白秋意一同走出庫門,穿過大殿和內外兩廳,朝着殿門而去。
他們方走到殿內天井,便即與法天相遇,法天揮了揮手,阻住欲要行禮的司書殿殿衆,朗聲說道:“今日本主只是來和大家共度端陽,儘可不必拘禮。”
白秋意與遙汀一同出迎,自然離得遙汀不遠,垂頭一笑,壓低聲音與遙汀說道:“自從司書來了,我們都藉着司書的光,少行了好多禮數。”
遙汀知道秋意話中並無惡意,只是玩笑而已,便也並不在意,那邊白秋意眼見法天正向他們走來,遂立即退後幾步,和遙汀說道:“屬下去廚房看看洛涯他們,這就先行退下。”
即使白秋意同在身旁,法天也是會無所顧忌,遙汀不欲令秋意作難,便就點了點頭,令白秋意自行離去。
兩旁垂立的鬼差也都不笨,和遙汀告了個退,便都離開天井,往殿後廚房走去,也都是想去湊個熱鬧,這樣一來,空曠的天井當中,也就只留下了遙汀和法天。
法天笑着走到遙汀面前,相隔甚近,覺察遙汀臉色有些不好,卻只當是這幾日他不在幽冥司內,沒有約束遙汀,她便又是挑燈夜讀,沒個休息的意識,心中想着今夜要如何絆住遙汀,令她好生歇息,別總是拼命做事。
對面相看,遙汀不知法天心中計較,只是覺得都是不言不語,這麼杵在敞着殿門天井當中,實在有些不太像話,便就想邀着法天去後廚看看熱鬧,但轉念又想,即便只是自己去了,洛涯他們三個雖然不會有不自在,鬼差們未免會生拘謹,更何況是法天到了,那就更了不得。
法天好似知道遙汀心內所想,笑着言道:“不如我們居高望望風景,就不去後堂湊那個熱鬧,他們也好能自在一些。”
既然法天都如此說了,遙汀自然來個順水推舟,只是有些困惑:“司書殿裡,好像沒什麼能登高望遠的地方。”
笑着側身前指,法天意思是要在前帶路,令遙汀跟着他走,遙汀也不多想,便隨着法天往後面行去,穿過內外兩廳,不往大殿而行,只於殿前折左而轉,便是要到了後廚。
一陣和風吹過,遙汀只覺得身子凌空飄懸,等到回過神來,已經坐到了房頂上面,這處房舍是司書殿內堆放雜物的所在,平日中並不隨意打開,位於廚房的斜後方向,如果不是強加註意,沒誰能看到房頂上的遙汀和法天。
“坐在這裡,總是保險,免得被子沐看到,又是一番折騰,”法天不想令遙汀心中提防,便隔了些距離同她坐在房頂上面,看廚房中的一派熱鬧非凡。
以法天如此壽長,要說吃過的糉子,便是比遙汀吃過的鹽粒還要多些,只是論起過節,於他便是沒什麼意識,天界中不興凡間的年節,不過有生辰和婚嫁兩項而已,神仙輕易不會無疾而終,便是連喪葬之事,他也從未在天界見過。
整個司書殿佔地頗廣,廚房自然也不算小,只是十幾個男子聚在一處,倒是顯得有些擁堵,遙汀不喜喧鬧,但也看得有趣。
廚房院內放着十幾個白色瓦盆,盆中盛着各樣糉子餡料,一會兒便都要裹在糉子當中,洛涯手中拿着箬葉,一個一個,手把手的教過如何包糉。
糉子樣式倒也不拘一種,有長方、四角和五角三種,剛開始大家學得笨手笨腳,好在洛涯足夠耐心,每有不對之處,便細緻指導,漸漸便都包得有模有樣,白秋意本來是極不想包,耐不住洛涯軟磨硬泡,只得現學現包,居然是包得最好的那個,深得洛涯讚許。
“洛涯在這,好像過得十分開心,”法天雖然不想勉強遙汀令洛涯留下,但基於種種考慮,洛涯便是副司書的最好選擇,出於私心,法天仍舊試圖說服遙汀,令她能勸洛涯留在司書殿內,接了副司書的職位。
“我還沒有和洛涯說過,像他這樣無職無司,其實也很自由,”遙汀豈能不知法天意圖,只是法天不用權相逼,她也就只當糊塗,能拖一時是一時。
微挑英眉,法天笑言:“你也不用護他如此,洛涯今年其實已經不小,要不是被鳳主放到墨訓府上,早就捲入了族中事務,如果你不要他,他便需回到族中,少不了又是權利相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不定他早就被誰盯上,這也都不可知,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我不催你。”
聽着法天話中意思,遙汀大致明白端倪,當下問道:“鳳族當中,並不是鳳主掌管全族事務?”
“他父親十年之前突然失蹤,不僅鳳族全族出動找尋,也有許多仙族幫忙,可是六界之內遍尋不到,他這才接了鳳族的主位,他母親因爲傷心過度,耗盡仙元而亡,他一直以來從未過問族中事務,一路也是行的跌跌撞撞,箇中辛苦,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這席話中意思明瞭,法天似乎很是明白那位現任鳳主的苦楚,可是那些日子法天一直刻意刁難那位鳳主,究竟居心何在,也是一遭謎題。
他們正在房頂說話,廚房院中卻鬧騰了起來,鬼差們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些微齒狀棕色草葉,繃緊在兩手之間,兩個一組的相互叉成十字,用力拉扯,看誰手中的草葉最爲堅韌,便是取勝,可得十貫的彩頭。
鬼差們以草相博,這可不是沒有來歷,端陽節各處皆有慶節的風俗,鬥草便是廣爲流傳的習俗之一,相傳源於漢武時期,鬥草又分武鬥和文鬥兩種,文鬥即是以對仗形式互報花名、草名,以多者爲勝,這就需要一定的文理學識,要是武鬥,便是簡單許多,只是以草的堅韌程度判定輸贏。
各殿中的鬼差,曾經都是人世的亡魂,鬥草於各地皆能尋常見到,大家一拍即合,都以此爲樂,也是頗覺興懷開心,玩得滿頭大汗。
趁着鬼差鬥草的間隙,洛涯他們三個一直在廚房看着竈火,清香的糉葉氣息在空氣中徐徐飄着,倒是蓋過了艾草、菖蒲的味道,難怪白秋意最終願意幫着包糉,以退爲進,真真的好謀良劃。
知道糉子已經蒸好,鬼差們都樂得手舞足蹈,歡呼聲是一浪壓過一浪,他們往年如想吃上糉子,只得偷空去鬼市去買,如今在自家大殿之中便可吃上新鮮出鍋的熱乎糉子,心裡都是樂的要冒泡。
做好了糉子,洛涯想起了遙汀,四下裡尋了一遍,卻是沒有找到,去問秋意,被告知和法天一處,洛涯撇了撇嘴,轉了兩圈眼珠,決定不去自找晦氣,從鍋中拿出了好些糉子,分成十份,令鬼差給各殿送去。
遙汀正歡喜着洛涯放棄找她,卻聽法天言不由衷的說道:“這個洛涯,倒是頗爲練達交通,要不你再考慮考慮,我一點都不爲你着急。”
既然他說不急,遙汀就繼續難得糊塗:“主上不着急,那就最好。”
遙汀這是存心和他打太極,法天遂不接着這話繼續再說,嘴角勾起,笑得邪魅:“你又不想吃糉,不如我們到你房中坐坐。”
遙汀一愣,理不出這個邏輯,裝聾作啞:“主上,風太大,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