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茶墊着腳, 扒着欄杆往上望，“嘉嘉，是你在叫我嗎。”
沈芙嘉一愣，這個時間點, 宓茶怎麼還沒有睡覺。
她連忙收斂情緒, 轉過身回覆了宓茶, “不, 沒有, 你怎麼還不睡。”
宓茶不好意思地靦腆笑道, “我餓了。”
以往她和沈芙嘉晚上加訓之後, 她都會去吃個漢堡包或者三明治，今天沒有加訓, 於是也沒了夜宵, 宓茶的胃提醒她起來覓食。
宓茶說完，臉上的神情一變，腳尖踮得更高, 呆呆地往牀裡望去。
“嘉嘉……你哭了？”
沈芙嘉一驚, 連忙擡手按了按眼睛，“不, 沒有，好端端的我爲什麼要哭。”
宓茶定定地望着她一會兒，這個條件反射的拭淚動作，令沈芙嘉的話很沒有說服力。
“你怎麼了。”宓茶伸出一隻手, 穿過牀欄，搭上了沈芙嘉的小腿, “我能知道嗎。”
她眼中充滿了擔憂。
這段時間沈芙嘉很不對勁，遠不是大姨媽來了可以簡單解釋的。
先前宓茶沒有多問, 她相信沈芙嘉能夠自己解決好，可堅強如沈芙嘉竟然一個人在牀上偷偷哭，若是由別人說出來，宓茶都不會相信。
問題很嚴重，嚴重到了連強大的嘉嘉都沒法一個人解決。
沈芙嘉對上了宓茶的目光，不知爲何，她忽地升起了一股濃濃的委屈，像是在學校受了欺負的孩子回到家裡，聽到媽媽問她，“在學校裡開心嗎”時的心情一樣，使本還可以忍耐的一切委屈無限放大，報復性地洶涌而出。
沈芙嘉垂眸，片刻，她最終拉開了牀簾，讓宓茶上來。
她不知道該和誰說。
以往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除了家人，就是宓茶。
宓茶爬上了沈芙嘉牀，等她躺下，沈芙嘉才靠着她，抵着她的肩膀，小聲開口。
“茶茶，我跟你說，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這個開頭難得出現在沈芙嘉口中，可想而知，她的心緒有多麼迷惘。
“好的。”宓茶點頭，她一定不會說出去。
“我、我……”沈芙嘉醞釀了片刻，話打了幾個圈才終於開了個頭，“你覺得女人喜歡女人奇怪嗎。”
“不奇怪呀。”宓茶微訝，“純愛那麼火，現在純BG黨才比較少見吧。”說着，她被逗笑了，都這個年代了，怎麼還會有高中生問這種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芙嘉當然知道同性戀題材有多麼火爆，但她說的不是小說漫畫影視劇。
“我是想說，如果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你覺得我…怎麼樣。”她甫一說完，馬上擡眸，緊張地盯着宓茶的表情。
“啊，你喜歡上了女生。”宓茶被嚇了一跳，接着忙問，“誰呀，是一顏嗎？”
沈芙嘉連忙搖頭，“不，不是。”
“那是付芝憶嗎？”
“她有什麼好喜歡的。”會站在男廁門口偷看男生尿尿用不用紙擦的那種人，也能算是“女孩子”嗎。
“那是秦臻嗎？”
“不是了，要是她們的話，我怎麼會拖到現在。”沈芙嘉打斷她的猜測，“總之，如果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宓茶搖頭，“不會呀，凌蔭喜歡黃昊，也不影響我喜歡她。”
沈芙嘉一噎，這麼說起來的話，倒也是啊……怎麼着也比喜歡黃昊那種人來得敞亮。
“那她喜歡你嗎。”宓茶和沈芙嘉捱得近了一點。深秋夜涼，她本能地往溫暖的地方鑽去。
“我不知道……”沈芙嘉半垂了眼瞼，“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怕突然表白之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哦…是很常見的問題啊。”宓茶提議道，“最簡單的方法，只能是你直截了當地去問她呀。”
沈芙嘉立即拒絕，“可是她不喜歡我。”
如此一來，宓茶也沒了辦法。
她不擅長處理感情問題，而且還是如此特殊的感情問題。
牀簾之中，安靜了下來，空中只有兩人淺淺的呼吸。
片刻，沈芙嘉目光投到了宓茶身上，她還是沒有忍住，鼓起勇氣問了一句，“那茶茶呢，茶茶有喜歡的人了麼。”
說到這個話題，宓茶不好意思了起來。
她往被子裡縮了縮，下巴被棉被掩蓋。
“其實昨天我還在想，要不要和謝錦昀試試看。”她臉上露出了些許羞澀，“畢竟你也知道，我還是想在高中談一次的。”
沈芙嘉一怔，宓茶果然有這種想法。
“但是今天我抱着你，再去看謝錦昀的時候，我就覺得……”宓茶的聲音弱了下去，摻着兩分玫瑰露的滋味，經女孩軟綿綿的口吻稀釋，微甜微酸。
“我就覺得，他還不如嘉嘉好。和他在一起，還不如和嘉嘉在一起。”說完這句話，宓茶才猛地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馬上補充道，“我就是打個比方，你別在意。”
現在的嘉嘉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她不能再隨便亂開玩笑。
如果沒有看見正版，她會覺得盜版也能湊合果腹，可當正版的嘉嘉站在她身邊時，宓茶就再也不需要盜版來充飢。
那就和我在一起——這句話在沈芙嘉的口中轉了千百遍，最終，還是散了力氣。
她不敢冒險。
宓茶說到這裡，忽然有些酸酸的，“不過如果嘉嘉以後真的和別人談戀愛了，我就不能再天天和你待在一起了。”
男孩子還好，女孩子的話，對方會介意的。
開啓了這個話題後，宓茶忽然發現，如果沈芙嘉真的和女孩子談起了戀愛，那就意味着：
她們不能再一起天天吃飯、不能再一起洗澡、不能再一起睡覺、不能有太多肢體接觸，連出去玩也得有所顧忌。
等一等……
這樣的話，不就又變成之前嘉嘉不理她的模式了麼……
宓茶愣了。
明明躺在溫暖的牀被裡，可她倏地周遭發冷，那日沈芙嘉推開她時的臉色在宓茶眼前浮現。
冰冷、厭惡，急於和她撇清關係。
如果沈芙嘉有了女朋友，她再抱住沈芙嘉時，會得到什麼樣的臉色……
宓茶驀然發覺，她似乎沒辦法給予沈芙嘉支持，她甚至不想沈芙嘉談戀愛。
不，這是自私的想法，嘉嘉爲了那個女孩子，都難受得哭了，她怎麼能因爲自己的自私而阻攔她。
作爲朋友，她應該支持她纔對。
可是……嘉嘉都沒有因爲她哭過……
宓茶忽然有點難受。
她覺得現在和嘉嘉的距離是最好的，她不想後退，即使只退半步，她也不太情願。
如果嘉嘉真的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了，那她的存在就成了礙事，只會招惹厭煩……
厭煩……
嘉嘉會因爲她的靠近而厭煩……
被子下的手動了動，黑暗之中，不知道是誰先往前伸了手指，抓住了另一隻不放。
女孩子之間的感情，總是過分細膩，連本人也捉摸不清。
就像宓茶不瞭解沈芙嘉此刻的心意一樣，沈芙嘉何嘗不是也不瞭解宓茶。
她沒有發現，宓茶從不和柳凌蔭嚴煦每天貼臉；
更沒有發現，宓茶爲什麼會對謝錦昀如此親切。
冥冥之中，沈芙嘉在宓茶心中，何嘗不是一份特殊。
期中考試過後，宓茶對於沈芙嘉的需求暴增，不是因爲沈芙嘉多麼優秀，也不是因爲沈芙嘉多麼正義高潔、對同伴不離不棄，有着令人仰慕的高潔品格。
她對沈芙嘉的感情升溫，只是因爲宓茶察覺到了，自私如沈芙嘉爲了她放棄了什麼。
那抹黑色還在，卻因爲宓茶不喜歡，而被沈芙嘉割破了手腕，用鮮豔的紅色覆蓋。
慕一顏從來就是個善良心軟的小姑娘，她放宓茶一馬，並非是因爲宓茶對她來說多麼重要，只是她本性如此；可沈芙嘉不是。
宓茶觸碰過她黑暗的邊界，她明白沈芙嘉私下的那面並不好看。
偏偏她成了那片黑暗裡光點，沈芙嘉待她有多麼特殊，宓茶發覺了，也切切實實感受到了。
她無疑是個知恩圖報的女孩，在力的相互作用下，她一樣把沈芙嘉視爲特殊。
沈芙嘉即使是一粒沙子，落入了宓茶心中，被那些柔軟細膩的蚌肉包裹着，慢慢也就成了她緊緊護在殼裡的珍珠。
只不過，這隻蚌還沒有意識到那是珍珠。
如今她僅憑喜好，一遍又一遍、不停用自己最柔軟的部分和沈芙嘉親暱磨蹭。
她用這種野生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愛，她喜歡天天都和沈芙嘉挨在一起，貼得很近。
在沈芙嘉知道宓茶不喜歡謝錦昀之後，她狠狠地鬆了口氣，徹底放鬆了下來；可宓茶卻因爲沈芙嘉短短的幾句話捲入了這場旋渦。
她睜着眼睛望着牀簾頂，心中酸酸澀澀地有些發脹。
嘉嘉要和別人貼貼了，嘉嘉以後再也不和她一起睡覺了……
嘉嘉要抱着別的女孩說喜歡了……
宓茶眨了眨眼，此前沈芙嘉身上的那股委屈像是病毒一樣傳到了她的身上。
她擡手，搓了搓眼睛。
宓茶其實很少哭。
嚴煦兇她的時候，她沒有哭；柳凌蔭吼她的時候，她沒有哭；尾椎摔裂的時候，她也沒有哭。
揉完眼睛之後，她的手背沾上了點濡溼。
她回想起了那個討厭的週六，她不喜歡和嘉嘉保持疏遠的距離。
一點兒都不喜歡，一天也不可以。
可從今往後，不知何時起，她就必須和嘉嘉保持這樣的距離，往前進一步都是在侵犯另一個女孩的領地。
宓茶翻了個身，沈芙嘉放鬆之後已經睡了。
她面朝着沈芙嘉的側臉，於黑暗中依舊能看出這張臉上的輪廓有多麼精緻。
嘉嘉又漂亮成績又好，被她喜歡上的女孩，一定是和嘉嘉一樣優秀的人。
宓茶垂眸，像她這麼普通，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可能什麼？
她愣了愣。
未完的句子像是像是海平面下的冰山，大腦一白，鬼使神差地浮出了一句——
如果嘉嘉能喜歡她就好了。
如果嘉嘉喜歡她，她一定不會讓嘉嘉哭，她會對嘉嘉很好很好，不管嘉嘉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她都願意給她買。
宓茶低頭，半張臉縮進了被子裡，只露出一雙失落的圓眼望着睡夢中的沈芙嘉。
她想：
如果，嘉嘉能喜歡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