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農曆三月庚子,殿試日。
有了複試的經驗,客棧中的貢士均早早起身,書童也不慌不亂,準備好熱水,找店家要幾個饅頭熱餅,以供老爺們充飢。
複試午後便可出宮,殿試卻需整整一日,日暮方可離宮。
貢院特地遣人通報,除筆墨和表明身份的腰牌外,他物一律不許帶入宮門,饅頭點心同樣不行。若有被查獲,後果可大可小。大到不能參加殿試,也只能自認倒黴。
來人的口氣尤其嚴厲,無人敢等閒視之。
書童端上熱餅,楊瓚已淨過手面。
匆匆用過半個熱餅,一盞溫茶,提起腰牌和筆墨便要推門下樓。
“四郎不再多用些?”
巴掌大餅子,四郎竟只用了半個,如何能頂事?
殿試需得一日,也不曉得宮裡給不給伙食。臨到晌午,萬一餓了怎麼辦?
“足夠了。”
楊瓚笑了笑,示意書童不用擔心。於他而言,半飽反倒更好,更助於集中精神。
見他如此,書童不好多說,只能目送楊瓚出門。
比起復試當日,楊瓚早起半個時辰,仍比不上半數貢士。
李淳、王忠、程文都在樓下,同另外三兩人聚在一處,隱隱形成一個“小團體”。
楊瓚剛下木梯,李淳當即招手,道:“楊賢弟。”
這一幕似曾相識,楊瓚不免輕笑,僅剩不多的緊張情緒也隨之消散。
“幾位兄長,小弟有禮。”
哪怕之前不熟悉,經過一場複試,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紹,楊瓚也能同餘下之人寒暄幾句。
這幾人出身薊州,通過程文的關係,方纔同王、李兩人熟識。對楊瓚的態度不見熱絡,倒也有幾分善意。
在場都是胸懷韜略、能說善道之人,楊瓚樂得閉口旁觀,非必要絕不插言。
大約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客棧前響起腳步聲,是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在清道。
貢院遣人來迎,流程同複試大同小異,只是宮門前的盤查更加嚴格,除了城門衛,羽林衛,更有數名錦衣衛。
大紅的錦衣,金制和銀製的腰牌,十分顯眼。
候在宮門前,衆人早無心交談。
楊瓚立在隊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進略顯緩慢,不覺有些走神。
這時,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突然響起:“楊明經沉穩若定,必是有萬分把握?”
這誰?
藉着黎明前的光亮,楊瓚打量說話之人。
一身藍色儒衫,頭戴四方平定巾,細眉長目,高鼻闊口,倒也符合時下審美。只是面帶譏諷,陰陽怪氣,怎麼看怎麼讓人不舒服。
斟酌兩秒,楊瓚並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應過,不願多談。
萬不能在殿試前橫生枝節,更不能在宮門前惹事,以致留人話柄。此人底細不明,語氣不善,還是視而不見的好。
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對方卻不肯輕易罷休。
“近日裡京城傳言,楊明經可曾聽聞?”
“略知一二。”
“哦。”該人意味深長的笑了,愈發顯得心術不正,目光-鬼-祟,“複試當日,楊明經親口恭祝謝大才子‘進士及第’,不知在下記錯沒有?”
楊瓚不願理會,架不住對方喋喋不休。
蒼蠅不咬人,卻着實煩人!
轉過頭仔細打量,終於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闈中排名靠後,同他也沒多少交際,難怪看着面生。
“原來是胡兄。”
楊瓚輕笑,半點不見被冒犯的懊惱。
“此乃宮門禁地,胡兄說話之前,仔細思量一番纔好。”
“怎麼,心虛了?”
“世間流言繁多,真假難辨。你我不過今科貢士,又非順天府的判官,還是專心殿試爲好。”
胡貢士冷笑,還要再說,隊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謝兄說過?”
楊瓚實在煩他,壓低聲音,語氣突變得冰冷。
“小弟不才,同謝兄也能說得上話。日前得謝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訪,得幸見到謝大學士,必將胡兄所言詳細告知。”
說話時,楊瓚臉上始終帶笑,哪怕距離不到五步,也不曉得他在威脅人。倒是有不下三人聽到胡貢士之言,對他極是不滿。
流言傳遍京城,在場何人不知?
楊瓚恭祝謝丕“進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曉。
爲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來搬弄是非、大動口舌,還是在殿試之日,宮門之前?
流言的“主角”是謝丕,不敢同謝丕說話,卻來找楊瓚的麻煩,又算怎麼回事?
欺軟怕硬,蠅營狗苟,奸邪小人!
思及楊瓚的年齡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結論,必是姓胡的嫉賢妒能,動了歪心思,意圖在殿試前擾亂楊瓚,讓後者心思不定,在殿試中出醜!
“無恥之輩,用心何等奸毒!”
在場貢士之中,不少正義之人。見胡貢士面色乍變,有不肯罷休之意,當即便要挺身而出。
不想,宮門前的錦衣衛早注意到此處情況,兩名校尉回報,穿着大紅錦衣的千戶手按刀柄,正大步走來。
“宮門之前,不得喧譁。”
聲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鋼刀刮過脖子。
胡貢士生生打了個哆嗦,臉色更青。
楊瓚擡起頭,瞬間愣了一下。
這不是那日見到的藍籌股?
顧卿神情不變,目光掃過胡貢士和楊瓚,微在後者身上一頓,吩咐兩名校尉留下,又轉身離開。
目送顧卿走遠,楊瓚忽然笑了。被胡貢士激起的悶氣一掃而空,心情霎時明朗。
宮門之前就見美人,好兆頭!
花費了足足一個時辰,三百人才走進宮門。
此時天已大亮,帶路的仍是小黃門,方向卻不是謹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過金水橋,三百多人鴉雀無聲。
琉璃明瓦,紅漆-巨-柱,金龍飛騰盤旋。
比起謹身殿和華蓋殿,奉天殿又多一層莊重威嚴。
衆人屏息凝神,腳步都開始放輕。行進間,耳邊似有龍吟迴響,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題名,打馬遊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卻十分短暫,衆人很快回到現實。
想要東華門唱名,先要過了眼前這一關。
殿試之日,御駕親臨奉天殿,並欽點十四名讀卷官審讀策論,爲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龍椅,貢士們尚未進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點名的是兩名身着錦雞補服,腰束花犀帶,頭戴烏紗帽,腳蹬官靴的二品大員。觀其年齡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鑠,目光如炬,威嚴感壓下,幾-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執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興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責在監察百官,舉發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兩位都御史居功至偉,更以剛正不阿爲百官稱道。
此番殿試,弘治帝欽點的讀卷官皆爲心腹之臣,也是日後留給太子班底。
論才幹,十四人均是才華非凡,有能之輩。然其中多數已是花甲古稀,將臨致仕之年。五十歲不到的楊廷和,竟連末尾都沒能排進去,更無資格同馬文升、劉大夏等同列。
點名完畢,殿中捧出聖人畫像,殿試讀卷官在前,率衆敬拜聖人。
十四人多是緋紅補服,唯當先三人着御賜麒麟服。
無需細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師兼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劉健,太子太保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
內閣三鼎,治世能臣。
行禮畢,衆人起身。
劉健當衆宣讀敕書,三百貢士敬神聆聽。
起初,敕書的內容平平無奇,多是鼓勵之言,衆人未覺異樣。末尾卻直落驚雷,點出兩名貢士,當即黜落。
“平庸諂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話,猶如晴空霹靂。被點名的貢士臉色慘白,呆若木雞。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衛士行出,查驗正身,將人“請”出宮門。
喊冤?
嚎哭?
請求天子隆恩,網開一面?
直接堵嘴,改請爲拖。繼續執迷不悟,拖就會變成擡。
霎時間,萬籟俱寂,渺無聲息。
除了金吾衛遠去的腳步聲,唯有風過衣襬的颯颯聲。
少數貢士臉色丕變,雙手隱隱發抖。多數尚能鎮定,只是額頭隱隱冒汗。
劉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掃過,衆人的表現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記,待敕書唸完,悄無聲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稟報。
殿試前先來一場下馬威,實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劉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書唸完,二度行禮之後,數名宦官自殿側行出,引衆貢士入殿拜見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讀卷官仍立在原處,看着貢士一一行過,不時點頭,不時搖頭。
新科明經們被看得頭皮發麻,腳底打顫。
這是殿試?不是在菜市場稱斤論兩、挑肥揀瘦?
輪到楊瓚,雖同衆人一般低眉斂、足下無聲,底氣沉蘊又是不同。得空還能不着痕跡的瞄上兩眼。
腹有詩書氣自華。
前世的楊瓚多以爲是誇張,如今親眼目睹,不得不承認:古人誠不欺我。哪怕已是長髯垂胸,髮鬢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氣質超然,卓爾不羣。
十四個老帥哥排排站,楊貢士委實過了一把眼癮。
馬文升捻着鬍子,微微頷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錯!
韓文亦有同感。
龍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稟報,道:“朕有些看不清,寧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寧瑾躬身退下,少頃,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傳話,本該在第六排的楊瓚,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閆璟身後。
楊瓚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沒錯?
中官點點頭,笑意更深,沒錯。
“楊明經安坐便是。”
沉默兩秒,楊瓚大方落座。
不見受寵若驚,也無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動,端得沉穩若斯。
天子在上,閣臣在旁,敢在這個時玩陰謀詭計,絕對是狂奔在尋死的大道上。
幾位讀卷官同時仰頭,弘治帝輕輕咳嗽兩聲,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點。諸位就當沒看見,體諒一下?
羣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還能再叫起來不成?
無論如何,天子的面子總是要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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