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楊樅上前兩步,欲要扶起兒子,卻是雙手微顫,力不從心。不是楊瓚扶住,險些滑到在地。
見狀,族長出言道:“老六,快扶你三叔起來。”
“哎!”被叫的漢子扶起楊樅,道,“四郎歸鄉省親是喜事,六叔舊傷剛好,可不能再閃了腰,白讓四郎憂心。”
“你個二愣子!”
到底會不會說話?!
族長瞪眼,當即就要揍人。被楊樅攔住,手杖纔沒有敲下。
楊瓚在京時,家中多仰賴族人照顧。
喪葬,田畝,喊冤,陳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凝聚着族人的心意。尤其族長家裡的男丁,更是出了大力氣。
看着金榜登科的幼子,想起英年早逝的兩個兒子,思及族人的幫扶,楊樅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禁抖着嘴角,流下兩行鹹淚。
“四郎,爲父能活到今日,全靠族中,給諸位長輩磕頭。”
“是。”
面向族長和老人,楊瓚肅然神情,再拜叩首。
“四郎不孝,父有傷疾,不能親侍。適令原之戚,未能麻服。此番族內逢難,未可同擔,有負先祖,愧對親族!”
頓首在地,楊瓚久久不起。
老人們都是眼睛發酸,既喜楊瓚的懂事,又憐他這般年紀,便要扛起全族期望,怎肯讓他長跪。
“四郎,快些起來!”
族長親自上前,托住楊瓚手臂。
楊瓚還想堅持一下,卻被硬生生拉了起來。
看看面前的半百老人,對比自身,楊瓚呆滯兩秒,默默低頭。
自今往後,每頓五碗,絕對必要!
“天冷,想說話有的是時候,別在雪地裡站着。”一名老人道,“先回家暖暖身子,餘下事都不急。”
“對,先回家。”
“四郎,你爹可是惦記了好些時日。”
“獨身在京,別說你爹,大家都惦記着。”
“報喜的差官來時,咱們在裡中可是揚眉吐氣!”
“那叫一個暢快!”
“多少年都沒這麼痛快過。”
“對!”
“沒見臨縣那幾個秀才,老大的年紀,歪眉斜眼,好話泛着酸味……”
楊瓚扶着楊樅,被族人簇擁着走下官道。
車伕和馬車都由族人安置,自不必多說。
在他們身後,楊山和楊崗被要好的同伴圍住,打聽沿路奇聞,京城繁華。
“京城什麼樣?”
“皇宮真用金瓦?”
楊山兩人臉膛微紅,也不藏私,所見所聞,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聽着兩人的話,少年們都是面露神往。
“你們是沒瞧見,單是城門就望不到頂。”
“守衛可是嚇人!”
“四郎住在伯爺府,咱們沾光,每天的吃食都像是過年。”
“伯爺府?”
少年們大譁。
“可不是!”
楊山兄弟愈發得意,聲音不覺提高几分。
“長安伯是武狀元,上過戰場,和韃靼拼過刀-槍。府裡還有天子親書的匾額。”
“伯府裡的家人都是好身手,百斤重的大石,單手就能舉起來,咱們兩個都搬不動。”
“咱們兄弟跟着學了兩手,再遇上打穀草的韃子,都能砍殺!”
聽完楊山和楊崗的形容,少年們滿是欣羨,又有些不信。
“別是吹牛皮吧?”
“就是。”
“四郎中了探花,做了官,你們可別隨便胡謅,給四郎招禍。”
“當心爹孃抽!”
“怎麼是胡謅?”
楊山和楊崗登時急了。從懷裡掏出黑鯊皮包裹的短刃,噌的出竅,刀身雪亮,兩面泛着寒光。
“瞧見沒有?”
舉着短刃,楊崗昂着下巴,四下裡掃過。見少年們緊盯着刀身,眼睛不眨一下,更顯得意。
“這可是兵仗局打造,上邊還有工匠的名字。別說碰,尋常人見都見不到。”
少年們不停嚥着口水,終於相信了楊山兄弟的話。
“崗子,給咱耍兩下,成不?”
“成!”
楊山和楊崗很是大方,連刀鞘一併遞給少年。
“這刀鋒利,小心點,別劃傷手。”
“曉得!”
少年大喜,接過短刃,當下被五六個同伴圍攏。
年紀稍大些的,不好意思往前湊,繼續和楊山兄弟說話。
“山子,長安伯那麼神氣,究竟長什麼樣?你見過沒有?”
“是不是和話本里似的,銅筋鐵骨,臂有千斤之力,說話都能震得人耳朵生疼?”
“用什麼兵器?是不是像武安王一樣勇冠三軍,萬人不敵?”
楊山和楊崗嘴巴張了張,都是撓頭。
長安伯,他們的確見過。
很高,樣貌也好。除了四郎,他們還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的人。只是人太冷,被看一眼,都覺得像被埋在雪裡,要麼就是扔進冰窖。
想到四郎和長安伯說話的樣子,兄弟倆都是欽佩萬分。
到底是文曲星下凡,不一般。
換成他們,別提說話,站近些都會手腳僵硬,脊背生寒。
聽完兩人對顧卿的形容,少年們面面相覷。
“山子,你們可不能騙人!”
楊山和楊崗齊齊搖頭。
“不騙人!等着你們親眼見過,就曉得咱們絕沒有虛言。”
“四郎和長安伯交情不淺,求過族長爺爺,跟着四郎進京,說不定真能見到。”
進京?
少年們沒有反駁兩人,集體陷入沉默。
說得輕巧,也要爹孃答應才成。更重要的是,得有族長點頭。
不是誰都有楊山兄弟的運氣。
還回短刃,少年千託萬請,一定要兩人教授刀法。
“放心,一定!”
楊山楊崗拍着胸脯保證,少年們轉開心思,談論起京城雄偉,街巷繁華。你一言我一語,兄弟倆甚至來不及答話。
得知京城的糧價,曉得買一棟宅子需多少銀兩,衆人皆是咋舌不已。
談話中,一個少年忽然問道:“長安伯爲何同四郎的交情這麼好,你們可曉得?”
“這……”
楊山和楊崗互相看看,再次撓頭。
究竟爲什麼,他們當真不曉得。
問四郎?
不知爲何,剛剛生出念頭,便齊刷刷打個冷顫。
總覺得,還是不問比較好。
另一邊,楊瓚回到家中,送走族人,暫時舒了一口氣。
“先歇歇,明日再拜祠堂。”
“是。”
族長是好意,楊瓚自然不會拒絕。
何況,楊土的事情,總要告訴他的父母。能容出半天的時間,好過匆忙開口。
俯視水中倒影,楊瓚咬緊腮幫,眼前又浮現那場大火,以及在火中垮塌的房樑。
有一段時日,楊瓚幾乎夜夜做夢。每次醒來,都是全身大汗。
夢中總是重複着同樣的情形,烈-焰-肆-虐,兩個身影在濃煙中踉蹌。
巨聲轟響,房樑砸下。
他被推出二堂,楊土不及呼救,瞬間被火光吞噬……
雙手撐在木架上,楊瓚用力握拳。
閉上雙眼,重又睜開,取過布巾,拭乾面上的水漬。
噩夢終是虛幻,轉醒之後既化爲虛無。
現實則不可逃避,終將面對。
放下布巾,楊瓚走向木桌,解開包袱,取出從順天府開具的文書,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楊叔恰好送來火盆,見到楊瓚,神情有些猶豫。
肅然神情,壓下乍起的痛意,楊瓚拱手,深深作揖。
楊叔被嚇了一跳,手足無措,連聲道:“使不得!可使不得!四郎這是爲何?”
“楊叔。”
雙脣張合,楊瓚嗓子微啞,艱難道出楊土逝去的消息。
聽者臉色蒼白,許久才顫抖着聲音,問道:“四郎是說,土娃沒了?”
楊瓚點頭,眼圈通紅。
“是爲救四郎纔沒的?”
“楊叔,是瓚之過。”
楊叔放下火盆,舉袖擦擦眼角,道:“我還以爲他留在京城,給四郎看家。我……可是葬在了京城?”
說不出安慰的話,楊瓚只能取出文書,交給楊叔。
“沒了,沒了啊。”
楊叔喃喃念着。
連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只有這薄薄一張紙。
“楊叔,都怪我。是我沒看顧好他。”
“不怪四郎。”攥緊文書,楊叔搖搖頭,聲音沙啞,“護着四郎,本就是應當。我、我去告訴他娘。”
強忍着眼淚,楊叔轉身離開。
不久,一陣悲鳴聲傳來,其後又被強行壓下。
立在門旁,對着冰涼的火盆,楊瓚久久不動。
“小叔。”
乍聞聲響,楊瓚轉過頭,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穿着深藍色的短袍,外罩一層麻衣,正站在牆角,小心的看着他。
“廉兒?”
循着記憶,楊瓚知曉,這個孩子是楊家長孫,也是兄長唯一留下的血脈。
“小叔,娘說小叔舟車勞頓,不讓我來。可我想見小叔。”
五歲的孩童,尚沒有啓蒙,並不十分明白,“舟車勞頓”是什麼意思。
他只知道,爹和二叔都不在了,娘時常垂淚,二嬸每日裡也不說話。好不容易,小叔歸家,娘爲何拘着他,不許他來見小叔?
“廉兒,到小叔這來。”
待楊廉走近,楊瓚彎腰將他抱起,握住有些涼的小手,皺眉道:“廉兒可是冷?”
“不冷。”楊廉搖頭。
他的確不冷,只是肚子咕嚕咕嚕叫。
楊瓚眉頭皺得更深,將侄子抱緊房內,翻出天子賞賜的斗篷,結結實實將孩子裹緊。又打開箱籠,取出離京時,皇宮送來的軟糖。
除了軟糖還有糕點,可惜多數不能久放。
盒蓋掀開,甜香撲鼻。
楊廉抽抽鼻子,大眼睛撲閃,期待的看向楊瓚。
“小叔……”
坐到榻旁,將斗篷鬆開些,楊瓚輕聲道:“這是小叔從京城帶來的,給廉兒。最多隻能吃兩塊,不然牙疼。”
“恩!”
楊廉點頭,張開嘴,咬住裹了堅果的糖塊,甜得眯起雙眼。
半晌,忽又收起笑容。
“怎麼了?”
“娘說過,給爹守孝不能食葷。”
“吃糖可以。”
“真的?”
“真的。”
楊廉捧着精緻的木盒,道:“小叔,帶我去見爹好不好?我想給爹送去。”
“好。”
楊瓚抱起楊廉,輕輕拍着他的背。
“這些給廉兒,小叔另帶了好酒。”
“酒?”
楊廉皺皺鼻子。
他被祖父蘸着筷子餵過,辣得直流眼淚,從此留下心理陰影。對於祖父和父親的愛好,實在難以理解。
爲免嫂子擔心,餵過兩塊軟糖、一塊酥餅,楊瓚便抱起楊廉去到正房。
楊母去世三年,楊樅始終沒有續絃的念頭。
楊大郎和楊二郎往生,楊嚴氏有子傍身,楊趙氏卻是孤零零,無所依傍。
楊樅曾想過,出了孝就讓二兒媳歸家,另擇良配。便是長媳,只要留下楊廉,也無需爲大郎守着。
什麼貞潔牌坊,楊家從來不在乎。
早年間,楊氏女同閆家郎合離,另嫁他人,沒少引來口舌。自那之後,楊氏族中就立下規矩,族中的媳婦,男人不在了,願意守着,是恩義。想另覓良偶,楊家必不阻攔。
同理,楊氏女嫁到外縣,一旦出了事,只要有理,族人必會撐腰。
楊樅不便開口,請族長家人幫忙說道。未料,兩個兒媳都是搖頭,哪怕家人來接,也是住過兩天,又回到楊家。
思及兩個嫂子的處境,楊瓚也是嘆息。
若是爲了楊廉的前程,大可不必。科舉也好,做個富家翁也罷,有他在,總能護得侄子平安。
假如是顧忌他,更是不必。
真有御史上疏彈劾,楊瓚絕不會客氣,祭出金尺,抽不-死-你!
來一個抽一個,來兩個抽一雙!
自己沒力氣,請顧千戶幫忙一起抽。
反正都是欠人情,不差這一次。
依照明律,楊家的老宅未設廳堂,正房左右各一間廂房,連着一個小院,四周架起土牆。兒子成親時,楊父做主,打通土牆,又建兩所房屋。從圍牆到屋瓦,嚴格按照規制,不逾越半分。
兄嫂住進新居,楊瓚一心科舉,隨楊樅留在老宅。
有子登科,本可翻修舊居,架設房樑,增設廳堂。然舉家在孝,楊樅傷病,幾月動彈不得,兩個兒媳更沒有那個心思。
“爹。”
楊樅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捶着腿。見兒子孫子一起進來,不免有些奇怪。
“廉兒過來,嫂子怕不知道。”
三言兩語解釋清楚,楊瓚放下楊廉,提起帶回的幾口箱子。
“孫家的事實在是糟心。”
待楊廉被兒媳抱走,楊樅才皺着眉,將憋在心裡的悶氣道出。
私-逃的一雙男女死在楊氏祠堂前,不是族長和族中老人當機立斷,禍害必定不小。
“案子查明,逃走的兇犯也抓了回來。”楊樅道,“提審時招認,說是和孫家有舊-怨,殺人是爲報仇。”
“和孫家有舊怨?”
楊瓚蹙眉。
這事明擺着衝楊家來的,口供顯然不可信。
“別說你不信,族長和老人都不信。”楊樅道,“和孫家有仇,爲何把人掛到楊家的牌坊上?只這一點就說不通!”
楊樅一邊說,一邊氣得咬牙,“好好的牌坊,費了族裡多少心思。沾了這事,實在晦氣!這是誠心要禍害楊家!”
“大令怎麼說?”
“犯人一口咬死,還能如何?”
兇手歸案,承認罪名,一口咬死是-私-怨,案子理當了結。繼續審下去,也難問出個子醜寅卯。
在報送府衙之前,錦衣衛提走兩人,言是另涉要案,需押解進京。
想起捕快見到的邊軍腰牌,大令沒有深究,也不敢深究。
歸根結底,除在縣中拿住的三人,餘下都是錦衣衛抓捕。送到縣衙過堂,已是不小的人情。想提走,自然不好阻攔。
發生在大牢裡的事,楊家不知道,孫家更不可能知道。
南去的行商遲遲沒有迴音,找到同行歸來的商人,都是一問三不知。只道在保定府分開,人究竟去了哪裡,他們都不曉得。
幾月沒有音訊,是生是死,無人清楚。
當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行商的婦人鬧得更厲害,叫嚷着女兒死了,丈夫必也被人害了,口口聲聲要楊家償命。似有所依仗,根本不怕族中老人。
“人像是瘋了,講不得道理。”
說到這裡,楊樅嘆息一聲,“因着這事,你十叔家裡不安生,出門都擡不起頭。你十嬸帶着媳婦挨家挨戶的解釋,唯恐害了你的名聲。”
“十叔十嬸也是被矇蔽。”楊瓚道,“拜過祠堂,我去見十叔,一姓人不該就此生分。”
“對,對!理當如此。”
“另外,”楊瓚頓了頓,道,“孫家送來的表禮,我一樣沒動,都帶了回來。”
見楊樅面露不解,楊瓚道:“明日請族中幫忙,都送還回去。我親自向孫氏族長說明,好過十嬸勞心。”
“這麼做妥當嗎?”
“爹,孫家死了人,有理沒理總存着一口怨氣。”楊瓚道,“我去把事情說開,日後再有牽扯,也不致拖累族人。”
說不過兒子,楊樅只能點頭。
事情牽涉四郎,到底不能一直不露面,讓人覺得沒擔當。
“祠堂前的那塊牌坊,還請爹和族中老人說,暫且拆了吧。”
“拆了牌坊?”
楊瓚垂下眸子,道,“族人的厚意,兒感念在心。然經此事,留着總是不祥。還是拆了,今後也無需重立。”
“這……”
“爹,鼓勵族人上進,與其立牌坊,不如辦族學。”楊瓚道,“兒不才,在京城時結下兩三好友,族中子弟想要讀書,可延請儒師,想要學武,亦能請來教習。”
“也罷。”楊樅點點頭,“我明日便去說。”
“多謝父親。”
楊瓚起身,恭敬行禮。
“辦學所需皆由兒出,族中凡家有餘力者,亦可資助學中。翻過年,廉兒將要六歲,兒必尋得良師,爲他啓蒙。”
聽聞此言,楊樅大感暢慰,連道三聲好字,終於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