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又元沒能活到斬首的日子。
當日夜裡,有人偷偷潛入了大理寺牢獄內。第二天,當獄卒發現盧又元時,他已經化作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於是,一切的秘密,隨着盧又元的一身皮囊一起被埋在了三尺黃土之下。
這件事過後,盧多遜大病了一場。牆倒衆人推,滿朝文武彈劾他的奏摺像雪花一樣飄向了官家那裡。官家還沒有表態,他便主動辭去兵部尚書一職,在家休養。
只有唐宋的生活又恢復到了之前的平淡,每日打理完太子府上的事,就是去蒔花館喝酒。這段時間,唐宋也終於弄明白自己這個朝奉大夫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官。然而再怎麼揣測趙官家的心思,他也不能確定趙光義究竟對他有多少忌憚,只是心中對做官的熱忱降溫了許多,不禁開始萌生去意。
蒔花館。
默默倚着門欄,看着芍藥大包小包的收拾東西,唐宋嘆氣道:“真的要走了?想通了。”
“嗯。”芍藥一件一件的把首飾家當裝進包裹裡,頭也不回的說“西北那邊亂成了一鍋粥,那李繼遷像個瘋子一樣,也不知道下一個要打誰。家裡傳來消息,說要我回去幫哥哥們打理家業。你也知道,我出來三年,其實也是有些想家的。”
“你走了,蒔花館怎麼辦?”
芍藥停下手上的活,笑盈盈的看向唐宋道:“不是還有你嘛,有你和小茴幫我打理,我放心的很。安啦,過個一兩年,本姑娘可能還會回來的。”
“我?我平時就是個甩手掌櫃,打理生意我可不在行。”唐宋笑了一聲,上前幫她提起了行李。
默默無言跟着唐宋走下樓梯。今日離別,芍藥特地畫了些淡妝,身上穿了件紫色的留仙裙,吸引了不少街上路人的目光。蒔花館的那些重要人物在外面圍成兩圈,依依不捨的看着芍藥,芍藥走上前和他們一一話別,小茴和幾個姐妹早已哭成了淚人。唐宋幫芍藥把包裹行李放上馬車,回頭幽幽道:“此番一別,不知再見又是何年何月。多多保重。”
“噗嗤”一聲,芍藥捂着肚子笑道:“不要煽情了好不好,你難道想讓我在大街上以淚洗面?別逗了,走吧走吧,本姑娘啓程回家嘍!”說罷,芍藥麻利的爬上馬車,坐了進去。
“保重。”唐宋望着馬車離去的地方,一個人站在原地喃喃道。
“保重。”馬車內,芍藥落寞的抹去眼角的淚光低聲道。
科舉揭榜的消息淹沒在了西北動亂的大新聞中。沒人關心究竟是哪個幸運兒摘得榜首,人們更關心的是夏州的李繼遷會不會一路打到汴梁城來。這日,唐宋從蒔花館出來,忽然被一個穿着斗篷、頭頂帷帽之人衝上來一把抓住了手,唐宋錯愕間,就聽那人低聲道:“唐大人,莫要害怕,我帶你去見一位老朋友。”
這人的聲音十分清脆,似乎似曾相識。唐宋狐疑的跟他一路轉來轉去,最後一處叫花子云集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是城北的一處窩棚,屬於汴梁的難民區,住的都是些破落戶和乞丐。
一羣乞丐面色不善的看向唐宋,似乎十分不滿意有人入侵了他們的地盤。
“你究竟是何人,帶我來這裡作甚?”唐宋皺眉看着那人,面紗之下,隱隱透漏着一張消瘦的臉,似曾相識卻又認不出來。
那人苦笑一聲,摘下了帷帽,面容憔悴的看向唐宋喊道:“唐大人,還認得奴家嗎?”
“大小姐!”
唐宋驚訝的喊出了聲,這帷帽之下的人,不正是曹家大小姐曹丹陽?只是她此刻看上去面黃肌瘦,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原本青春氣息十足的身體如今看上去瘦骨嶙峋。頭髮雜亂不堪,手臂和臉上還帶着一些於痕。唐宋頓時心中一片辛酸,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說道:“大小姐,你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曹丹陽慘笑着看着唐宋,沒有再掙脫他的手,只是淡淡的答道:“說來話長。唐大人還記得奴家,奴家就放心了。”
“大小姐!”唐宋很久沒有像今天一樣這般情緒激動了,他大喊道“大小姐,唐宋在您面前永遠是那個唐大哥,請不要把我當做什麼唐大人。大小姐,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隨我回蒔花館,我去爲你請大夫。”
“不必了。”曹大小姐搖了搖頭道“我今日冒昧來找唐大人,其實是有事相求。請大人隨我來。”
說完,曹丹陽轉身接着向內走去。唐宋不知道爲何曹家大小姐會這般疏遠他,一肚子的疑問,也只好隨她走去。走到一間破爛不堪的房間處,曹丹陽停下腳步慢慢走了進去。唐宋走進房間,破爛的屋子內家徒四壁,只有一堆燒過的木材和用來當牀的稻草。稻草上蜷縮着一個人,那人看上去表情十分痛苦,似乎有病在身。唐宋呆呆的站在門口,失聲道:“二……公……子。”
“大人。”曹丹陽蹲下去摸着曹人傑的額頭淡淡道“我弟弟患了熱病,已經兩天了,再不診治只怕有性命之虞。希望大人大發慈悲,將他帶會去,我……丹陽給大人跪下了。”
“你們到底遇到了什麼事,爲什麼不對我說!”唐宋上前握住曹丹陽的手腕,不准她跪下。曹大小姐吃痛,便去掙脫唐宋的手臂,不想卻被將他彈到了兩步開外。
“你習武了?”唐宋愣愣的看向她。
曹丹陽咬着嘴脣,扭過頭去說道:“大人不要問這麼多了。如果大人還念及一絲舊情,就請把小杰帶回去診治吧。”
“咚!”
曹丹陽淚流滿面的回過頭來,只見唐宋血灌瞳仁,跪在了地上。
“唐宋沒有跪過天地,沒有跪過父母,今日唐某第一次下跪,求大小姐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唐宋就是豁出身家性命,也一定爲大小姐討回一個公道!”
“你已經不是唐亮大哥了,你是唐宋唐大人。”曹丹陽悽慘的笑道“我告訴你,也爲時已晚。”
“大小姐,當真要拒我與千里之外?”
曹丹陽坐在了曹人傑身邊,看着熟睡的曹人傑淡淡道:“曹家莊出事時,我和小杰還在叔父家中。”
“我去過樞密府很多次,可是他們說你們不辭而別……”
“那個骯髒的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曹丹陽說着,眼神忽然凌厲起來。
“叔父他,把父親當成了棋子。爲了保住官位,即使犧牲我們全家他也毫不在乎。他以爲是官家指使人害的曹府上下,居然不敢聲張。他好狠的心。我帶着弟弟逃出來後,就在這裡安了家,一邊相依爲命,一邊打探消息。”
“爲什麼不來找我?”
曹丹陽看着唐宋冷冷說道:“我並不知道大人是否和曹家的慘案有關。所以……若非爲了我弟弟我絕不會找到你。”
唐宋站起來,走到曹丹陽面前坐下說道:“大小姐,唐宋的確是害了曹家的兇手。當初我在去夏州路上,曾遇到幷州團練使裘虎阻攔,因爲婦人之仁放過了他,不想那裘虎居然懷恨在心血洗曹家莊。我趕回曹家莊時,雖然手刃了裘虎,但是爲時已晚……曹家莊的大火是我放的,大小姐,唐宋是個罪人,大小姐要怎麼處置,我悉聽尊便。”
“你說,你殺了殘害曹家的兇手?”曹丹陽出神的看向他,半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到唐宋身邊不停在他胸前捶打着哭喊道“你這個混蛋,爲什麼要搶走我親手報仇的機會!爲什麼奪走我活下去的希望!”
“大小姐。”唐宋任由她發泄着,直到曹丹陽平靜下來,他才哽塞的說道“大小姐,跟我回去吧,我會照顧好你們姐弟倆。算是,讓我贖罪……”
“你來晚了。”曹丹陽冷笑道“我不能和你回去,因爲我現在是拜龍教的人。”
唐宋木然一愣,轉而反應過來,大喊道:“爲什麼你要加入那個組織?你,你瘋了?”
“在我最無助,想要自我了結的時候,拜龍教的大頭領出現在我面前。那個女人,教了我功夫,給了我報仇的就會和活下去的希望……”
“白馬!”
曹丹陽疑惑道:“你認識大頭領?”
“你和我回去,拜龍教的事我來解決。”唐宋抓起她的手,然而曹丹陽死死地動也不動,一臉倔強的說道:“加入拜龍教,是我心甘情願的。你已經奪走了我報仇的機會,就不要再幹涉我生存下去的選擇!若是再逼我,那我只有在你面前自我了斷。”說罷,曹丹陽掏出匕首抵着自己的喉嚨,直視着唐宋。
“大小姐,你太傻了。”唐宋默默無言的將曹人傑抱起來走向門外道“我不會讓你在毀在拜龍教手裡。你等着我,不要自尋死路,你活着,我纔會救二公子。”
默默看着唐宋離去的背影,曹丹陽握着匕首的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