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妍初六回了老家,少不了要在親戚朋友間走動,到處吃喝拉撒。初七又是江琳的生日,一大夥年輕人在ktv裡,打算玩個通宵,江妍受不住,十二點就回家了,倒頭就睡,翌日還沒醒來,就聽見媽媽在敲門:“妍妍,驍驍來了。”
江妍這纔想起,自己怎麼把她給忘了,年前通過電話,知道她帶男朋友回老家過年,今年三月份就擺酒結婚。之前驍驍爸媽不同意他們交往,還千方百計阻攔。可如今驍驍有了工作,衣食住行完全不靠他們,再反對下去,這個女兒恐怕就沒了,還不如識時務點,討好驍驍,逢年過節還能給點孝順錢。
江妍趕緊開門讓她進來了,驍驍不是外人,自己這間臥室除了家人,恐怕就是她進來得最多。高中時,也是這樣陰冷的冬天,江妍不想起牀時就窩在牀上看書,驍驍坐在書桌前看她的筆記,要不就是一起聽首歌,聊點別人的八卦。
“我若不是聽人說起,還不知道你回來了,怎麼也沒告訴我?”
“初六晚上纔到的家,昨天江琳生日,周子凌又請吃飯的又唱歌,回來太晚給忘了。”
許久不見,兩人間的生疏感又多了不少,直到江媽把果盤給端了進來,江妍才找到話題,問起她婚禮準備的事。
“都是他在弄,就在他那邊擺酒就好了,這邊沒有什麼可擺的,只是,到時你去不去?”
江妍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在三月會是個什麼狀態,只好回答:“有空一定去,你們訂好時間告訴我,我好早點安排。”
驍驍看自己進來這麼久,也沒看到婚禮當天見過的溫煦華,便知江妍大概是一個人回來的。若平時還好,過年還一個人回孃家,怎麼也有點說不過去,再看,江妍容貌雖沒什麼變化,但眉間總是微微蹙着,像是籠罩着一層灰雲,想來婚後的日子,……哎,不管怎麼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更何況陳家那樣的呢,自己趕着早上過來,一來是見見好姐妹,二來也是想告訴她一些事情。
“那個,你婆婆,是不是並不和你們住在一起的。”
“嗯。”
“你公公家,是不是有個叫李細鳳的女人?”
江妍坐直了身,很詫異驍驍怎麼知道,她與溫煦華的婚宴,依了婆婆溫珍容的意思,李細鳳連面都不能露。
“她老家是我老公那邊的,我也是過去後才聽說的。她在那種小縣城裡,也算得上一個傳奇人物。那地方又小,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點。”
“有些事情,我也是聽我老公姑姑講的,她們是一起長大的,後來也一起去的s市,知道的應該比外面傳的要靠譜些。”
驍驍帶來的這個故事,一講就講回20多年前了。
她老公家是一個山多田少人口密集的山區縣城,如今都還是國家級貧困縣,更不要想80年代的模樣了。那裡也是李細鳳的老家,像她那樣的女孩子,大抵小學都沒念完就輟了學,在家裡幫着務農。不過那位姑姑說,李細鳳那時勤快,家裡農活幹得好不說,還經常幫一位老爺爺放牛,閒時這位曾當過私塾先生的老爺爺就教她寫點毛筆字,念點文*革時沒燒爛的舊書。
待李細鳳長到十八*九歲後,縣城裡陸陸續續有人出去打工,說在s市那邊工地上做建築、拉土方、搞爆破能掙錢。這也是苦力錢,那時的鄉親尤其是女子,壓根捨不得背井離鄉去遠方謀什麼前途,只她們這幾個心思活泛點的女孩,非跟着本家一個叔叔的建築隊到了s市。工地上的活女孩子自然幹不了,她們便去了一家紡織廠,每天呆在飄着無數棉絮的廠房裡,沒日沒夜的踩機子做毛巾。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李細鳳幫食堂的主廚也是她的老鄉,寫了一幅字掛在牆壁上。廠裡的老闆看到了,大吃一驚:“取下來取下來,領導寫的字,怎麼能掛食堂,得掛辦公室去。”一看,啥落款也沒有,又說:“這‘天道酬勤’四個字我是請哪位領導寫的,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位老闆就是陳啓泰,當聽說是一位女工寫的時候,他還不相信,親自去了趟車間,見到細鳳,直誇她有水平,畢竟那年頭大家都還喜歡喊生產口號,“天道酬勤”這四個字尚還有許多人不懂啥意思。李細鳳就因爲這手好字,從此走上好運,不用在車間幹苦力,改坐辦公室,專門負責人事工作。
據那位姑姑回憶,大李細鳳十幾歲的陳啓泰很愛出入她的辦公室,對她的關照厚愛也很明顯,可至於兩個人是怎麼在一起的,她也說不清楚。當時的s市,工錢是按件數來計算的,大家只管分秒必爭埋頭苦幹,並不會過多理會他人三觀是否正確,更何況這是老闆的私事,自己沒管住舌頭丟了飯碗不划算;再說老闆娘溫珍容很少來廠裡,來了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所以這一段誰都知道點的婚外情,就她一個人被瞞住了。
瞞天過海、暗度陳倉到什麼地步?李細鳳連孩子都生下了,也像個有錢少奶奶一般,燙着頭髮、帶着珍珠項鍊、穿着高跟鞋,光明正大的住在陳啓泰爲她買的單元樓裡,溫珍容都還不知道。江妍聽了不免感嘆,嘲諷着說,能瞞上好幾年,這隻能說明當時的二奶還是個新生事物,所有很注重職業操守,傳統、本分,看到**就一定繞路走,絕不會還想和她爭點什麼,不像現在,二奶都不算充其量是個小三就敢壞人家庭。
這後來是怎麼知道的了?那姑姑說,細鳳生下孩子也不過是個20出頭的小姑娘,一個人帶孩子,陳啓泰忙工作,那邊也還有個家,陪她的時間自然不多,她也覺得孤單,大白天的就喜歡抱着孩子回到廠裡找當初同來的姐妹說會話。當然,姑姑這幾個姐妹因爲她的關係,不是去做倉管就是財務行政,不用呆車間,自然也就有大把時間陪她聊天。
直到有一天,她跟往常一樣,抱着小旭東到了廠裡玩。那是深秋,屋子裡陰暗,她們幾個便搬了凳子出來,在院子裡邊曬太陽邊聊天,小阿東已經會走路了,一個人在牆角跟蹣跚學步。就在這時,廠門外停了一輛汽車,一年都不露次面的溫珍容居然來廠裡了,她步履飛快踏進廠院,細鳳都沒時間抱着阿東躲起來,就這樣打了個照面。
廠子裡的工人打扮都十分樸素,院子裡站着個年輕貌美、打扮時髦的少婦,溫珍容自然多看了幾眼。這個李細鳳她有印象,好幾次去財務那裡領錢都看見她了,當下停着,問她是不是嫁了好人家。李細鳳把阿東抱在懷裡,趕緊的點頭,希望她快點走,未料溫珍容覺得小孩有意思,還從包裡拿出一塊香港帶過來的巧克力,逗了他幾句。這一幕落在車間工人的眼裡,簡直就跟看戲似的,不少人手上還幹着活,嘴巴就開始叨嘮起來。
溫珍容那日是去財務領分紅的,足足有好幾萬塊,心情着實不錯,便坐在辦公室聊了幾句,一出來就覺工人見了她都跟見鬼一樣的躲着,心裡也覺得狐疑,輕手輕腳的站在車間一處拐角窗戶那裡,沒頭沒尾的聽見了他們這些閒語。
她沒法相信,趕緊的叫司機去追細鳳母子,四個輪子的肯定跑得過兩條腿的,果然在工廠後面一處巷子口那裡堵住了她們,李細鳳大聲喘着氣,神色慌張,姑姑幫她抱着孩子也站在一邊。溫珍容臉色慘白的從車裡竄出來,從姑姑手裡扯過阿東,揪着他的小臉細細看,阿東被她嚇得大哭,倒好,本來還看不出究竟有幾分像,這哭起來倒和陳啓泰一模一樣。
李細鳳拼命的從她手裡把兒子搶回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不用來找我,我也不想這樣的,你有什麼事去找你老公啊。”
那溫珍容死死盯着她看了幾眼,沒落下一句話,便又上了車。李細鳳回了單元房,便嚷着趕緊收拾東西回老家。姑姑當時還勸她:趕緊找老闆啊,只要老闆罩着你,她溫珍容就沒轍。細鳳當時眼淚掉了一地,說:“肯定沒辦法的,他老丈人是公安廳的,大舅子是邊防的,就生了一個兒子都跟着姓溫,他充其量就是一倒插門的。”
姑姑說,也難怪她那麼着急,她當時連夜就要廠裡的司機送回老家,可連關口都還沒出,就被人給請了回去。後來發生的事情,這位姑姑也說不上來,好幾次想去找細鳳,都被人給攔了回去。
到了春節,李家來要人,說大的跟我們走,小的你們留着,這樣都沒要到人。不僅如此,紡織廠裡,他們那邊來的人全給辭退回了老家。溫家當時如日中天,溫父已是公安廳廳長,他們就更是咋舌,細鳳的情況是再也不敢問了。過了差不多一年,細鳳纔回到老家,並且帶着阿東,聽說老闆給了一筆鉅款,足夠他們母子生活無憂。
江妍不知那一年裡,公公陳啓泰做過怎樣的鬥爭,但卻可以想象,能夠保得她們母子周全已經算是好的了。可若事情到了這裡便結束,陳家也不會是現在這番面貌,驍驍更想說的便是細鳳回老家之後的事情。
回到老家後不久,細鳳發現自己居然又有了身孕,身邊知曉的人都勸她去打掉,可她偏偏不肯,半夜裡和姐妹躺在一起就哭着說,之前跟了陳啓泰只不過是因爲人家能給她個安穩日子,可後來才發現,他不容易,溫家那麼強勢他還死命護着我,如果不是他,怎麼可能讓我帶着阿東回來。
可這件事居然被遠在s市的溫珍容先知道了,帶了幾個人過來讓她趕緊把孩子打掉。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諾諾的細鳳居然犟了起來,死活不肯,還拿着掃把把她給轟了出去。姑姑當時正在她家聊天,只見那位氣勢凌人的陳太太,指着細鳳說:“你等着,這裡可沒人護着你了,有你好看。”
大家忐忑中過了七八天,啥事沒有,也就放心過去,卻不料一天下午,整個縣城都被刺耳的警笛聲給攪得心神不安。姑姑記得很清楚,那是梅雨季節,快到端午節了,女人家都聚在一起包糉子,整個小縣城在唰唰的雨聲中,寧靜安穩。聽着那嗚嗚的聲音由遠而近,大家沒來由的心慌,不知這麼個小地方出了什麼惡徒,要出動這麼多警車。
等到發覺這警笛聲越來越近,好似就在自家門口時,李細鳳一家人才趕緊的出門去瞧。果然門口被十幾輛警車、軍車堵了個水泄不通,不少的街坊鄰居站在外圍議論紛紛。
當中一輛警車上下來的便是溫珍容和她的堂兄,李細鳳拔腿就往屋後的山上跑去,溫氏兄妹帶來的人立馬就追了上去圍堵她,她無奈中退到了自家搭的一個木棚上。
這木棚有兩層,樓下放些農具,給雞鴨做了個籠子,二樓則放些穀物、乾菜。李細風踩着那種踏空的木板樓梯爬了上去,順手拿起一個鋤頭,擋在樓梯口那裡,誰敢上來就拿鋤頭鋤誰。平時她家父親兄弟幾個耀武揚威的,最愛充漢子,到了這關鍵時候,被人擋在外頭,啥脾氣也沒了,一個勁的叫喚:“細妹,你先下來,砍到人就不好啦。”
只有她娘想衝上去幫一把,可惜她得抱着阿東,不能讓人搶走,所以壓根就衝不過這堵人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們不能這樣的,就算違法了計劃生育,你們也不能這樣來抓人的。”
那木棚因爲沒什麼太大的用處,早就年久失修,又因爲下了半個月的雨,那樓梯框架早就已經腐朽破敗,只剩個殼子在那裡,李細鳳拿着鋤頭這一番使勁,就“吱吱呀呀”的響了起來,那夥人擔心這樓梯會垮掉,全都下去了,只她一人不肯下,站在上面對着溫氏兄妹破口大罵。
溫珍容哪聽得進去這些,又讓人一窩蜂上去把她給拿下,她慌慌張張再往上逃,就那麼一瞬間,樓梯承載了太多重量,“枯啦”一聲終於散了架,李細鳳就從那破了的樓梯縫中掉到了一樓,正好摔在一把鐵耙上,當場昏了過去,鮮血流了一地。
溫氏兄妹只想把她強抓去流產,沒料到會出人命,尤其是溫兄,擔心出命案連累到自己的仕途,趕緊差人把她送去縣醫院。這警車嗚嗚而來,又轟轟的走了,只留下坐在地上抱着阿東的細妹媽直拍自己大腿:“你們這些天殺的,不得好死喲。”
有人勸她:“你家細妹究竟是惹上什麼人了,出這麼大陣仗。”當年計劃生育抓得很厲害,尤其是這種偏遠山區的縣城裡,民風歷來彪悍,計生部門搞不定,遭遇了暴力抗法的,出動個公安上門也是常有的事,大家一般都會到山上躲起來,生完再下來。可今兒個,十幾輛警車啊,那得是多大的人物才指示得來的。
江妍聽得目瞪口呆:“那後來呢?”
細鳳孩子自然沒了,那鐵耙刺了進去,傷到肝臟,幸虧馬上送到了醫院,否則一定會失血過多而死。溫珍容見孩子已經沒了,自己目的達到,也不想再惹是生非,提出給20萬私了。20萬,這在90年代初期,可是一筆大得不能再大的數目了,細妹父兄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只有細妹媽心疼女兒,可週圍哪個人不說:“你鬥不過的,人家是大官,給你20萬,對你算好的了。將來細妹拿着這錢,好好過日子纔是正路。”
那時候,人們沒什麼法律意識,省裡做大官的,再怎麼猖狂,最多嘴上說兩句而已,誰敢去真鬥?可惜的就是這20萬壓根就沒落在李細鳳手上,被她父兄三個給拿走了。那是些什麼人,盡會嘴皮子功夫,好吃懶做,一點事都幹不得。這一會,成2了縣城首富,就更是看不起人,一會兒蓋樓,每人都蓋了一棟簇新的三層樓房,連那大哥丈母孃家都給蓋了;一會兒說要開個礦,一會兒又折騰要開個修理廠、辣醬廠。李細鳳看着這錢就這樣慢慢的打了水漂,心裡能不着急,可她有苦說不出。
之前她做人家二奶的事,尚是小範圍內知曉的,如今警車開道,整個縣都知道有她這麼號人物。平日裡上街,女人們見她就躲三丈,男人們就喜歡說幾句糙話,她得靠着父兄幾個才能在這裡生存下去。她也知道,自己病懨懨的,什麼活也幹不了,還帶着個小阿東,兄嫂們還願意收留自己,全是因爲自己是顆搖錢樹,除了給錢,她還能怎麼辦?
這父兄三人無能到了家,不出兩年,20萬全給整沒了不說,連細妹和阿東的生計錢也從媽媽那裡偷出來花光了,當然也不一定是花光了,她那兩個嫂子都頂厲害,肯定存了不少的私。細妹仍是毫無辦法,只盼望這他們念在血親的份上,繼續收留自己。可她父兄一下子沒了錢花,哪能爽快,正巧街上有一個50多歲喪偶的鰥夫,看上了細妹,願意給一筆豐厚的彩禮娶過去。
細妹不答應,那個人之前的老婆爲什麼會死,這裡的人都知道,是被他打死的,自己嫁過去,還不是死路一條?可父兄已經厭倦了她,聲稱爲她看病,家裡已經是入不敷出,照顧了她這麼久,已經算仁至義盡了,於是不顧她的反對,把她給鎖在屋子裡,打算強嫁。
就在婚禮前的一天,細妹帶着阿東失蹤了,沒帶什麼衣服,自然更沒一分錢。他們家在周邊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也料想過她有可能不怕死的回了s市,但350公里的路,一個病秧子帶着一個不到五歲的小孩,沿着山區公路七拐八彎,怎麼走得過去。
姑姑說,細妹自此就沒了音信,偶爾有人從s市回來,說見過她,但都不是什麼準信。過了四年,整整四年,大隊書記家來了個電話,讓她去接,她才知道,細妹真的回了s市。她說匯了兩筆錢過來,一筆給她,另一筆請她送去給她母親。許多的親朋去s市打工做生意,拎着禮物想登門拜訪,她一律都給回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驍驍這一番故事講得細緻,足足講了一個鐘頭,江妍聽得入神,百感交集。在s市時,陳家就那麼幾號人,都不好八卦,她聽過的都是些皮毛,這時大概知曉來龍去脈,才知道爲何細姨無名無分、無權無勢,能把婆婆給趕回上海。說到底,男人的自責、憐憫,纔是她終身依傍的武器。
她原以爲沈舒心和她,也算得上小三惡鬥**,不過和當年的婆婆細姨一比,自己這齣戲簡直就不在一個級別。驍驍笑着說:“我姑姑講,有一句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她就是那種人。”是啊,很多時候,我們說性格決定命運,但也有許多時候是命運決定性格。
江妍回憶起,s市那麼熱的天氣裡,她從不穿短袖,石凳上還要放一個坐墊才肯坐下去,又同阿東講“我就你這麼一個孩子”,什麼“我所受過的,比你要多得多”,可是她從未說過溫珍容一句壞話,人前背後,都是如此。故事聽完,江妍方知,她恨透了婆婆,那種恨是刻到骨子裡去的恨,任何的詛咒謾罵都顯得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