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如牛軛的龍眼樹在村子的東南邊,無論哪個人從家裡出來,去集市還是去自家的農田,龍眼樹都是必經之路。
前幾天,下了幾場雨,龍眼樹的葉子越發的繁密,彎如牛軛的樹杆在雨水的澆灌下更加的光滑潤澤。李三勇站在龍眼樹下轉悠了兩天,觀察了兩天。他覺得在龍眼樹下漆宣傳標語比在任何一家的牆壁上漆起的宣傳效果還要好。
美中不足的是,龍眼樹下拴着李老六家的公牛。這頭公牛的烈性子在全村裡出了名,要說李老六這個人脾氣犟如一頭牛,但跟他家養的這頭公牛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這頭公牛不僅脾氣烈而且怪,餓的時候,想讓它挪動地方,非得李老六他本人,別人想碰它的繩子,簡直是活膩了。
李老六把牛拴在這棵如牛軛的龍眼樹下,是想把牛餓兩天,然後叫人過來醃了它,想不到卻爲全村人出了一口惡氣。
一開始李老六也不想醃了家裡這頭公牛,想養它壯實點,培養成京山鄉一帶的“美牛王”。京山鄉由周邊七個村組合而成,每三年舉行一次鬥牛比賽,每個村裡挑選一頭公牛去京山鄉參加比賽,獲勝者被稱爲“美牛王”
“美牛王”不僅能成爲七個村所有母牛配種的專利,而且最主要的是牛主人還跟着沾了不少的光和得到不少的好處,當場被鄉長頒發三擔雞蛋,五擔金黃色的稻穀。這對於當時物質貧乏的時代,足夠一家人笑上一個月,美美地回去吃幾個月的雞蛋。
如果不是前兩天發生讓李老六窩火的事,李老六是寧可醃了他自己也不醃家裡頭的公牛。
李老六的小孫子——李友明去放牛,在回家的路上,他家的公牛嗅到從草原東頭另一隻母牛發情的味道,拼命地掙脫李友明的手,衝向發情的母牛,與圍在母牛身邊的一頭公牛互相地廝打起來。
兩頭公牛一打,就打到了夕陽下山,月亮出來,還不分出勝負。
李老六糾集了村裡二十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拿着五個火把,才把這兩頭爲了情而發瘋的公牛分開。忙了一個晚上,他的衣服刮破了三道口子,手臂被路邊的荊棘劃開兩道血紅口子,腳底也被丟在雜草叢中的碎玻璃片扎破流血。
最關鍵的是李友明被髮了瘋的牛嚇得魂都差點兒丟,夜夜哭泣,大吵大鬧。後來李老六花了點錢請了個所謂的神仙,弄了個法,李友明才得以安靜地睡。
傷痕累累的李老六在家人不停輪番勸說的情況下答應把準備培養起的美牛王醃了。
李三勇蹭蹭地跑到李老六的家裡,要求把牛拴到別的地方去,李老六一聽說是爲寫宣傳標語,前幾天聚在心裡的怨氣就不打一處來。
自家房子的土牆上沒有經過他的允許,羅牛軍就刷刷地寫上紅紅的大字,每天一出門,或是一進門,即便是低着頭,“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這十個血紅的字還是映入眼簾,刻在腦海裡,時不時在吃飯、睡覺時浮出來。就連在田地裡幹活也抹不去。
自從家裡的土牆漆上這十個字以後,家裡發生的禍事接二連三的發生,先是家裡的公牛,一向是家裡的好把手,未來美牛王的後選者,此時成了家裡頭疼心懼的動物。
從不半夜哭牀的孫子,半夜一點鐘就莫名地哇哇大哭,任由家裡人怎麼哄都無濟於事,非得鬧得全家都精皮力盡,雞鳴三遍太陽出,他才安靜地閉上眼睛睡覺。
這還不夠,家裡的母雞以前都是一天下一個硬殼的蛋,現在變成了一天連續下兩個軟皮的雞蛋。
發生在李老六家裡的怪事,其他村民的家裡也一樣的出現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怪異的事,唯獨住村東頭的李山海家和李山洞塗着牛糞的家裡沒有發生怪事。
因此,村民個個對李三勇和羅家三兄弟義憤填膺、摩拳擦掌。但每個人只是在自家的庭院裡叫罵幾聲或是在田梗間相遇,憤憤不平幾句,出出氣。
還沒有哪一人敢於像李山洞那樣用牛糞把字給塗抹了。一直在背後說李山洞是太監的人,現在又都羨慕起李山洞敢於跟李三勇對着幹。
李老六也曾悄悄在夜黑風高的時候,拿着手電筒,提着一桶水,想把土牆上的紅油漆漆成的字用刷馬桶的刷子刷掉。“寧”字的頭刷沒有,但土牆也剝掉了一大塊。要是把牆上的字全部刷掉,等於把家裡的土牆拆掉。
李老六每天無論是出門還是進門,總是因心裡窩着氣,忍不住往家裡的土牆上踹兩腳解恨,那十個被羅牛伍寫着紅色的字的上面同時印上李老六一個個清晰的腳印。
李老六天天用力踢着牆,紅色的字變得骯髒和模糊了許多,但家裡那塊原本就年老的牆壁哪經得起天天挨踢,一塊蓋在牆壁上的瓦片脫落了下來。他這種靠踹牆壁出氣的行爲只能打住。
李老六是天天見,天天生氣,天天嘔氣,天天指天罵李三勇,天天憋屈。
一看李三勇蹬門要求把牛拉到別處拴,心裡地執拗勁硬是涌上心頭:“有本事,你自個兒拴到別處去。”
“李老六,上次在你家的挨牛糞砸的事,我還沒跟你算,你別以爲我不能把你怎麼樣,信不信今天就叫人把你給醃了。”
“敢。”
李三勇在李老六家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反剪着雙手離開。李老六越是不肯讓李三勇在龍眼樹上漆大字,李三勇心裡越發有一種強烈的慾望:一定漆上去。
他不知不覺地來到龍眼樹下,粗得四個人合抱不過來的樹杆,枝繁葉茂的。每多看一眼,心裡就越發的覺得這個位置的好。有時人的心裡就是這樣,越是反對的事,別人越是感興趣。就像彈簧,越壓彈得越高。
他在樹下轉了幾圈,有幾次他想上去把李老六的牛踢幾下,好好出出李老六帶給他的氣。但公牛那對長在頭頂上的尖角,像兩把尖刀,不動也威,着實還是嚇着了他。
他遠遠地觀看着,腦子裡浮出了宣傳標語:一人超生,全村結紮,心裡思忖着八個字橫着寫的效果好還是豎着寫效果好。
村裡五個長年流着鼻涕,穿着開襠褲的小孩,不知誰教他們在李三勇的背後唱起了童謠:“李三勇,假大膽,一頭公牛嚇破膽。”
“去去,誰教的?”
“你婆娘教的。”一鬨而散。然後邊蹦邊跳,邊唱邊笑。稚嫩的童聲在空闊的村野上空久久迴旋。
“你們三人,誰敢把標語漆在龍眼樹上,我明天就去集市向孔順明主任提名申請——當副村長。”
重賞之下,必有夫,何況羅家三兄弟一向膽大如虎,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李三勇不要他們跟在身後跑腿。現在如今,跑腿也能當上村裡的一官半職,這是何等的美差。
“我去。”羅牛伍還沒等李三勇嘴裡的長字說出來,早已搶過了答話權。羅牛伍這個大膽包天的人,明知道李老六的牛不好惹,但仗着李三勇給他吹噓幾句虛假的美言,他提着一桶油漆自告奮勇的來到龍眼樹下。
剛開始還能小心地觀察了拴在大龍眼樹下李老六家的公牛,公牛鬧了一個晚上,又餓了三天,神情疲倦地臥在地上。對於羅牛伍的到來,只是微微地揚起一隻眼皮,然後又重新閉上。
“給幾個大紅薯吸引它的注意力。”李三勇從籮筐裡拿出三個比拳頭大的紅薯,扔到了公牛的跟前。李老六的公牛壓根不稀罕似的,倒是三隻天上餓着的烏鴉看見了,一隻從天空中急俯衝下來,叼起紅薯往天空上飛。
其餘的兩隻在半空中虎視眈眈等待,三隻烏鴉互相廝打了起來,黑色的羽毛從半空中飄下來。一坨跟拇指大的鳥糞在撕打的過程中從半空中落下來,不偏不倚,落在李三勇的額頭上。
“晦氣,呸。”李三勇用手抹了那坨鳥屎,懊惱地罵着。罵完後,他撿起一個小石頭,朝半空中的三隻烏鴉扔過去。“死鳥。”
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村民看見李三勇被鳥阿屎惱怒成羞的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羅牛伍看着神情倦怠的公牛,放心、大膽地跨到大樹杆旁邊,在大樹杆上不停地揮舞着粘有紅色油漆的刷子。一隻被同伴搶食的烏鴉啄得羽毛掉光,一下子失去了翩飛的能力,從半空中一下子摔下來,砸中公牛的眼睛。
公牛一骨碌站起來,搖搖頭,眨了眨被烏鴉砸傷了的眼睛,毫無徵兆地朝專心致志寫大字的羅牛伍衝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