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圍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個人到了:醇王。他從東陵工程處,星夜急馳,十三一早到京城,進宣武門回太平湖私邸,來不及換衣服就吩咐:“去請軍機上許老爺!”

那是指軍機章京許庚身,下人告訴他:“入闈了!”

“那就請曹大人。”

等曹毓瑛一到,醇王大罵蔡壽祺,說他有意搗亂,然後又說:“我馬上要上摺子。”

“是。”曹毓瑛不動聲色地問:“請七爺的示,摺子上怎麼說?”

“這還要怎麼說?不是恭王不會有今天。就憑這一點,兩宮太后也得恩施格外。”

“話總還要委婉一點。”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醇王一陣衝動過後,語氣平靜了,“總也得說一兩句恭王有錯的話。他一點不錯,不就變了兩宮太后大錯而特錯了嗎?”

“七爺見得是。正是這話。”

“我想這麼說:恭王言語失檢是有的。兩宮太后不妨面加申飭,令其改過自新。”

這樣說法比惇王飭下廷議又進了一步,而且公私兼顧,立言亦很得體。曹毓瑛心想,多說醇王庸懦,有此爲避嫌疑,仗義執言的舉動,而且知道如何建言才動聽有效,看來這兩年的歷練,竟大有長進了。

於是,他就在醇王府擬了個奏稿,然後問道:“七爺得先跟六爺碰個面兒吧?”他的意思是,奏稿最好先讓恭王過一過目。

“當然。咱們一塊兒走。”

曹毓瑛估量着他們弟兄相見,必有一番不足爲外人道的計議,自己夾在裡面,諸多不便,所以託詞軍機上還有事,先行告辭。但也作了交代,一會兒派人到恭王府去取這個奏稿,連同他回京宮門請安的摺子,一起包辦,不勞費心。

“好,好,那就拜託了。”醇王拱拱手說,“回頭再談吧!”

等曹毓瑛辭去,醇王回上房換衣服,夫婦交談,不提旅途種種,談的是恭王受譴的經過。醇王福晉一點不象她姐姐,對這樣震動朝野的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連個概略都說不上來,只說這幾天進過一次宮,慈禧太后說了許多不滿恭王的話,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沒有規矩,有一次在御案前面奏事,談得太久,鬧了個失儀的笑話。

“我也不知六爺奏事的時候是什麼樣兒?”醇王福晉說,“聽說每回都叫‘給六爺茶’,那天不知道怎麼,忘了招呼了。六爺說了半天的話,口渴了,端起茶碗就要喝,‘東邊’咳嗽了一聲,六爺纔看清楚,手裡端的是黃地金龍,御用的蓋碗,趕緊又放下。他也不覺得窘。六爺就是這個樣,凡事大而化之,什麼也不在乎,到底把上頭給惹翻了。”

“總不能爲這些小事,鬧得不可開交。該有別的緣故吧?”

“那就不知道了。”

看看問不出究竟,醇王也就不再談下去,傳話套車,直奔鑑園。恭王正故作閒豫,在廊上品茗看花。醇王一向敬畏他這位老兄,見了面總有些拘謹,斷斷續續地請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專程趕了回來的經過,接着便把曹毓瑛擬的那個奏稿遞了過去。

他的態度,在這上面已表現無遺,恭王頗爲欣慰,但也不免有濃重的感慨,“唉!”他嘆口氣說,“我真灰心得很。”

醇王雖深知他那位“大姨子”的厲害,可是不以爲有故意打擊恭王的心,“我在想,”他說:“這檔子事兒,從中一定有人在搗鬼。這個人得把他找出來!”

“我念一段好文章你聽。”恭王答了這一句,略想一想,朗然念道:“部院各大臣每日預備召見,而進趨不過片時,對答不過數語,即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盡陳,寢假而左右近習,挾其私愛私憎,試其小忠小信,要結榮寵,熒惑聖聰,必至朝野之氣中隔,上下之信不孚;或和光以取聲名,或模棱以保富貴,雖深宮聽政自有權衡,意外之虞萬不致此,而其漸不可不防也!”

“這不是指的小安子嗎?”醇王失聲而言,“到此地步,那不就跟明朝末年一個樣了!”

“但願不致如此。”恭王冷笑道,“國亡家敗,都起於自相殘殺。那一朝不然?”

接着,恭王又提起那些守舊派的有意推波助瀾。醇王這才瞭然,恭王的被黜出於安德海之類的中傷和那些自命爲正色立朝的大臣的“爲虎作倀”。安德海是小人,不足深責,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醇王正對洋人的“火器”入迷,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講洋務的主張,覺得倭仁他們是國家求富強的一塊絆腳石,便頗想象恭王所念的那一通奏摺那樣,要說幾句有棱角、見風骨的話。

就在這時候,曹毓瑛派了軍機章京方鼎銳來取奏稿,順便帶來了一個消息:以肅親王華豐爲宗人府宗令,派醇王總司弘德殿稽查,凡是皇帝讀書的課程及該殿一切事務,都歸他負責——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分派他人兼辦。至此,恭王就象“閒散宗室”一樣,坐食皇家俸祿,什麼事都不必管了。

醇王與方鼎銳也極熟,叫一聲:“子穎,你來!”把他拉到一邊,問他有什麼辦法,給倭仁一點“顏色”看看?

“有件事,別人都還沒有說。七王爺要說了,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爺的眼光精細。”

能出風頭露臉的事,醇王最高興,即忙問道:“那一件事?

你快說!”

“太后的硃諭,已經另外發抄了,頭一句是‘內廷王大臣同看’,可是誰也沒有看見硃諭,承旨的大臣,豈可如此辦事?”

“着啊!”醇王一拍大腿說,“這不是有意違旨嗎?我參他。你馬上給弄個稿子。”說着親自打開銀墨盒,拔支“大卷筆”

送在方鼎銳手裡。

方鼎銳情不可卻,略想一想,提筆便寫:

“竊臣恭讀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諭:‘內廷王大臣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等因,欽此;彼時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硃諭。自回京後,訪知內廷諸臣,竟無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駭異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學士倭仁等,自應恪遵聖諭,傳集諸臣或於內閣,或於乾清門恭讀硃諭,明白宣示,然後頒行天下。何以僅交內閣發抄?顯系故違諭旨,若謂倭仁等一時未能詳審,豈有宰輔卿貳,皆不諳國體之理?即使實系疏忽,亦非尋常疏忽可比。茲當皇太后垂簾聽政,皇上衝齡之際,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爲,臣竊恐將來親政之時,難於整理,謹不避嫌疑,據實糾參。”

這是一筆把與倭仁同被召見的大臣,都參在裡面。但方鼎銳寫是寫了,建議等明日內閣會議以後再決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態度改變,不爲已甚,這個摺子也就算了。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因此這一天僅僅上了救恭王的摺子。慈禧太后要跟慈安太后商量這件事,有恭王的女兒大格格在身邊,說話不便,便藉故把她遣了開去。

“唉!”慈安太后微喟着,“這孩子懂事,知道她‘阿瑪’惹了麻煩。這兩天,她那雙眼睛裡的神氣,叫人看着心疼。”

“我倒看不出來。”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說,“你的話不錯,這孩子最懂事,什麼叫公,什麼叫私,分得清清楚楚,從沒有在我面前提過她‘阿瑪’的事。”

慈安太后默然。從罷黜恭王以來,她的情緒一直不大好,老怕這件事鬧得不能收場。說起來總是一家人,只有在養心殿召見,纔有君臣之分,養心殿以外敘家人之禮,如果太決裂了,見面不免尷尬。現在聽慈禧太后的口風依然甚緊,心裡不以爲然,但不知如何勸她?就只好不作聲了。

“老七上了一個摺子。”慈禧太后告訴她說,“還有王拯的摺子,御史孫翼謀的摺子,都替老六講話,他的勢力可真不小。”

語氣中大有譏刺之意,慈安太后心裡很不舒服,“我看不必太頂真了。”她皺着眉說。

“這會兒不頂真也不行了。”慈禧太后答道:“既然叫大家公議,只有等他們議了上來再說。把這三個摺子也發了下去,一併交議,你看呢?”

“嗯!這麼辦最好。”

“姐姐!”慈禧太后忽然臉色很凝重了,“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辦!大家和和氣氣的倒不好,何苦繃着臉說話?這就是俗語說的:‘做此官,行此禮。’誰叫咱們坐在那個位子上呢?現在不好好兒辦一辦,將來皇帝親政,眼看他受欺侮,那時候想幫他說話也幫不上了。與其將來後悔,倒不如現在多操一點兒的心好。”

這是深謀遠慮的打算,想想也有道理。慈安太后在心裡盤算了好一會,認爲她一個人總不能獨斷獨行,萬一處置過分,臨時阻攔也還來得及,所以微微頷首,並無別話。

等把三個摺子發了下去,值班的軍機章京知道關係重大,先錄了“折底”,然後把原件諮送內閣。這三個“折底”送到文祥那裡,他連夜奔走了一番。同樣地,倭仁也作了準備。彼此都知道對方有部署,卻打聽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內閣會議中,各顯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會試第三場進場,那些翰林、御史都要爲自己的或者同鄉親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內閣會議改在午後。等人到齊,公推倭仁主持。他未曾開口,先從身上拿出一張紙來,揚一揚說:“今天的會議,承接初七一會而來。那天的會議,衆議紛紜,漫無邊際,所以我特意先擬了一個復奏的稿子,在座各位,如果以爲可用,那就定議了。”說着,便要念他的奏稿。

“慢來,慢來!”左副都御史潘祖蔭站起來說:“請教中堂,今天上頭又有三個摺子交議,總要先議過了,再談復奏的稿子。”

“我看,那三個摺子,可以置而不議。”

倭仁的聲音很大,但是毫無反應,一堂默然,這比有反應,還要有力量。倭仁氣餒了,把他的那個奏稿,慢慢地折了起來。

這時纔有人說話,是文祥:“我看先把醇王、王少鶴、孫鵬九的那三個摺子,念來給大家聽聽吧。”

於是先念醇王的摺子。次念王少鶴——王拯的摺子,他是廣西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多年,官已升到通政使,成爲“大九卿”之一。按常例來說,只要勤慎當差,很可能步焦祐瀛、曹毓瑛的後塵,“飛上枝頭作鳳凰”,由軍機章京一躍而爲軍機大臣,但以體弱多病,又沾上極深的嗜好,懶得不想動,所以不爲恭王所喜。他又參過薛煥,因而得了貶官出軍機的處分。蔡壽祺第一個奏摺中,有意拉上他,引以爲援,王拯的書生味道極重,反認爲這一來非以德報怨,仗義爲恭王執言不可。他抽足了鴉片,常多奇想,在這個摺子中便保舉倭仁和曾國藩“可勝議政之任”,大家聽了,都笑笑不響。

再下來念孫鵬九——孫翼謀的那個奏摺,語氣粘滯不暢,但也有好文章,就是恭王曾念給醇王聽的那一段。在內廷當差,比較熟悉宮闈情形的,都覺得女主當朝,確已有前明閹人竊政的模樣,所以對孫翼謀這個防微杜漸的遠見,都在暗暗點頭。

“現在請各抒偉見吧!”文祥等唸完三個奏摺,這樣安詳地說。

於是議論紛起。舒怪的是發言的人,不是默默無聞之輩,就是過去紅過,現在已在“局外”的那些冷衙閒曹,有趣的是有一種正面的意見,立刻便有一種反面的駁斥,然後又有正面的迴護,反面的責難,一來一往,象拉鋸似的,好久沒有定論。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肅親王華豐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我擬了個復奏的稿子在這裡,請大家聽聽。”

這個奏稿的措詞,首先就從側面爲恭王開脫,說他“受恩深重,勉圖報效之心,爲盈廷所共見”,這雖未公然指陳國事非恭王不可,但論其本心無他,則蔡壽祺所指的四款罪名,便輕輕地卸掉了。然後,支持醇王的意見,誠如所言,“倘蒙恩施逾格,令其改過自新,以觀後效,恭親王自當益加斂抑,仰副裁成”,接着說王拯、孫翼謀的奏摺,“雖各抒己見,其以恭親王爲尚可錄用之人,似無異議”,這一筆的渲染,見得複用恭王,爲廷臣的公議。但是如何錄用,“總須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獨斷,以昭黜陟之權,實非臣下所敢妄擬”。

用意周密,措詞宛轉,而且簡潔異常,全文不足三百字。而“實非臣下所敢妄擬”這句話,又實在是請求兩宮太后,複用恭王領軍機。因爲唯有名義上的和實際上的宰輔之任——大學士和軍機大臣的任命,才非臣下所敢妄擬,王拯的保倭仁和曾國藩可當“議政大臣之任”,爲大家所竊笑的原因,正就在此。

肅王唸完,那些剛纔不曾發言的人,才紛紛響應。這一下,倭仁完全失敗了,他被迫要修改他的奏稿,改了四次才使得大家滿意。而這“四削之稿”與肅王的稿子,內容已無區別。

於是擺開兩張長桌子,分列兩個奏摺,軍機大臣列名於倭仁領銜的那個奏摺,此外公王、宗室、大臣有七十餘人列名於肅王的那個摺子。不願列名的也有,如左副都御史潘祖蔭、內閣學士殷兆鏞、御史王維珍、六科給事中譚鍾麟、廣成等等,都另有話說,別具奏摺。

這許多奏摺中,最有力量的倒是六科給事中譚鍾麟、廣成他們聯名的一個,身爲言官,諫勸的措詞,不妨率直,所以說得比較透徹,以爲“海內多事之秋,全賴一德一心,共資康濟,而於懿親爲尤甚,若廊廟之上,先啓猜嫌,根本之間,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視聽,增宵旰之憂勞,於大局實有關係”,這幾句話,鞭辟入裡,也是四方的公論。慈禧太后頗生警惕,知道應該適可而止了。否則,有理變成無理,民心清議,歸於恭王那一面,於自己的威信“實有關係”。

於是,她在與慈安太后商議以後,第二天召見軍機大臣文祥、李棠階、曹毓瑛,當面把所有的奏摺發了下來,同時反覆解釋,說這一次對恭王的責備,用意是在保全,期望恭王經此一番鞭策,收斂改過,上頭的苦心,廷臣應該體諒。如果說真有猜嫌之心,何必把惇王的摺子交議,儘可留中不發。

“現在大家都說,恭王雖然咎由自取,到底也還可以用,這跟我們姊妹的想法一樣。”慈禧太后說到這裡,略停一停,才用很清楚的聲音宣示:“恭王仍舊在內廷行走,仍舊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三樞臣屏息聽着,以爲慈禧太后還有後命,但她未再作聲。事情就是這樣了!於是文祥才應聲:“是。”

“寫旨來看吧!”

曹毓瑛早就準備了一篇典矞堂皇的大文章,頌兩宮之聖,贊恭王之功,那是假設恭王蒙“加恩賞還一切差使”,雷轟電掣,九天風雨之後,大地清明,日麗風和的境界。此刻完全用不上了。

趁文祥和李棠階另行回奏其他政務的片刻,他退出養心殿。本想自己動筆,另外擬個旨稿,但意興闌珊,思路窘澀,只好去找借南書房待命的軍機章京執筆。

南書房密邇養心殿,文學侍從之臣,集中於此,向來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這一天特別熱鬧,在內廷當差的都藉故來探聽恭王的消息,一見曹毓瑛出現,都要聽他說些什麼。而他什麼也不肯說,只向軍機章京方鼎銳招招手,把他喊到一邊,密密述旨,然後自己寫了一通短簡,封固嚴密,派人專送到恭王府。

到了日中,明發上諭已送內閣,這一下消息很快地傳佈了開去。同情恭王的人,自然大失所望,而外人也覺得詫異,不想恭王複用的結果是如此!而“內廷行走”,實在又算不上是一個差使,真正的差使只是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而已。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皇恩浩蕩,照例該到恭王府去道賀。恭王心情惡劣,幾乎一概擋駕,依然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在鑑園見着他。

這極少數的人,包括了他的一兄一弟。惇王這天顯得很象個做哥哥的樣子,安慰他說:“老六!你別難過,一步一步來。軍機上少不了你,過些日子上頭就知道了。”

“我難過什麼?”恭王故作豁達,“總算還教我管洋務。未到‘不才明主棄’那個地步。”

醇王則是對倭仁深表不滿,尤其因爲倭仁在內閣會議中,居然倡言醇王的奏摺,可以不議,覺得形同藐視,有傷自尊。便告訴曹毓瑛,說方鼎銳替他擬了一個參劾倭仁未將硃諭明白宣示的奏稿,決意遞了上去。

文祥一向周密而持重,眼前他又代替恭王成了軍機的領袖,責任特重,更需力求穩定,所以對於那些愛耍大爺脾氣的王公,有些喜歡鼓動風潮的言官,多方疏導,希望把局面冷下來。同時他也跟恭王作了好幾次面對面的促膝密談,在整個政潮中,他雖是局中人之一,卻能站在局外冷眼旁觀。他爲恭王指出,有些人的目標是在曾國藩,幸而不曾牽連,無礙軍務,爲不幸中的大幸。

其次,薛煥、劉蓉一案還未了,倭仁另有一折請旨,所謂“行賄夤緣”一節應否查辦?慈禧太后已面諭軍機,命薛煥、劉蓉明白回奏。頗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如果處理不善,引出意外風波,會興大獄,那就大糟而特糟了。

因此,他勸恭王忍耐,先等薛、劉一案料理清楚,然後再想辦法,復回軍機。此時務宜韜光養晦,千萬不要節外生枝。恭王自然能夠領略他的深意,聽從勸告。但這一次打擊在他認爲是顏面掃地,再也無法彌補的事,所以心情抑鬱,不斷搖頭嘆息,任憑文祥百般慰勸,也難把他的興致鼓舞起來。

倒是醇王十分起勁,遞了那個摺子,一看三天還沒有下文,叫他的妻子進宮去打聽消息。七福晉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進宮請安,正好慈安太后也在,談了些閒話,她忽然冒冒失失的問道:“弈譞有個摺子,兩位太后不知看了沒有?”

慈禧太后聽這一問,臉色便不好看,慈安太后大爲詫異,看着她問道:“老七又有什麼摺子?”

“胡扯!”

聽得這一聲斥責,七福晉一驚,心裡懊悔,該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開口。此刻只好不響了。

慈安太后爲人忠厚,看她們姊妹言語不投機,便也不再追問,亂以他語,把話題扯了開去。

坐了片刻,她回自己宮裡去午睡,這時慈禧太后才把她妹妹喊到一邊去密談,“老七怎麼這樣子糊塗!”她沉下臉來說。

“怎麼啦?”七福晉越發不安了。

“老六的事,何用他夾在裡面瞎起鬨?你回去告訴他,叫他少管閒事!”

“是!”七福晉辯白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幹些什麼?

我也管不住他!”

“怎麼會管不住?”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用很清晰的聲音說:“就說我說的,叫他好好兒當差,將來有他的好處。照現在這樣子,我也不能放心讓他辦事。”

“是的。”七福晉把她姐姐的話,默唸了一遍,牢牢記在心頭。

等七福晉辭出宮去,又到了傳膳的時刻。清明已過,日子慢慢長了,晚膳既罷,天還未黑,最無聊賴的黃昏,是盛年太后最難排遣的光陰,平常逗着冰雪聰明的大格格說些閒話,也還好過些。自從下了那道硃諭,掀起絕大風潮以後,懂事的大格格固然有着無可言喻的忸怩和不安,而慈禧太后對威望驚人的親王,自命鯁直的老臣,可以作斷然處置而無所顧慮,獨於這個半大不小的女孩,總有着一種連自己都不甚捉摸得清楚的內愧,是那種深怕別人責問她:“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畏懼,因此,她怕見大格格的面。這一來便越發覺得孤悽了。

幸好有另一種興趣來填補她的空虛。那就是權力!午夜夢迴,首先感覺到的,是要珍重自己。她可以很輕易地忘掉自己是個婦人,她感覺到自己是個“爺們”,而且是“雍正爺”或者“乾隆爺”,一句話可以叫一大片的老百姓張開笑臉,一句話也可以叫上百口的大宅門,哭聲震天。那多夠味?

於是,她排遣黃昏的方法就象“雍正爺”那樣,親批章奏。看那些章奏,有時就彷彿看那些恭楷抄寫的筆記小說,臂如《閱微草堂筆記》那樣引人深思。地方大吏奏報謀殺親夫等等逆倫巨案,夾敘夾議之間,措詞的輕重,引律的繁簡,在字裡行間有許多毛病,把那些毛病捉出來,或者批示,或者面諭,讓軍機大臣照自己的意思,作成一篇煌煌告諭,她覺得是最痛快不過的一件事。

這天黃昏所看的奏摺,有一件是被指爲向恭王行賄,奉旨“據實回奏”的薛煥的摺子。當然,不承認有其事是可想而知的,讓慈禧太后要考慮的是,薛煥作了“請派員審訊查辦”的要求。

這當然要準如所請,但是派誰查辦呢?如果說僅僅是薛煥和蔡壽祺之間的糾紛,至多派一個協辦大學士就可以了,但是這樣一派,豈不等於表示此案與恭王無關?慈禧太后覺得這也太便宜了恭王。想一想有個現成的人選:肅親王華豐。在親貴中,只有他以“宗人府”之長的“宗令”地位,夠資格查辦有恭王牽連在內的案子。不過華豐只能領個虛名,辦案要靠刑部和都察院,這又有顧慮了,如果不教與恭王有關的人迴避,查辦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索性再給他一點顏色看!她這樣在想,隨即寫了幾個名子,第一個是管刑部的大學士周祖培,第二個是都察院之長的左都御史曹毓瑛,再以下是刑部侍郎王發桂、恩齡、副都御史恆恩,這些人在慈禧太后看,都是恭王的黨羽,必須迴避。

上諭極其認真,命令肅王與“刑部及都察院研審,務期水落石出”,然後指明那些人該當迴避,而蔡壽祺與薛煥“聽候傳質”。

於是上諭頒發的第三天,肅王在刑部傳詢蔡壽祺和薛煥、展開審問。

奉旨審問的案子,照例先要被審的人遞親供。蔡壽祺先遞的供詞,與以前無異,說是“得諸傳聞,並無實據”。但明發上諭上既有“務期水落石出”的話,而且指明某些人迴避,那就決不能含糊了事,可也不便追得太緊,所以肅王華豐覺得很爲難。

好在還有刑部與都察院的堂官,除了奉旨迴避的以外,刑部尚書綿森、齊承彥,侍郎靈桂、譚廷襄,都察院左都御史全慶,副都御史景霖、賀壽慈、潘祖蔭都在會審。等被審的人退出以後,就在原地會議,研商案情。

座中除了華豐以外,就數全慶齒德俱尊。他與慈禧太后同族,姓葉赫那拉氏,字小汀,隸屬正白旗,翰林出身。照他的資望,早就應該當協辦大學士了,只以運氣不好,居官常常出亂子,升上來又掉下去,因此越發謹慎持重,不肯有所表示。

“那麼,伯寅,”華豐看着潘祖蔭說,“你常有高見。替大家出個主意看看。”

潘祖蔭名爲副都御史,其實常川在“南書房行走”,雖喜歡上書言事,卻是個極和平的人,恭王一向爲他所敬重。薛煥做過他們江蘇巡撫,對於這班江蘇籍的名翰林很肯敷衍,交情不錯,所以他也不肯多說什麼,笑一笑推辭:“此案自然該聽刑部諸堂的議論,我跟我們老師,”他指着全慶說:“不過敬陪末座而已。”

於是刑部兩尚書,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華豐看看不會有什麼結果,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再議吧!明天萬壽,後天仍舊在這裡問。總得想辦法,早早結了案纔好。”

到了下一次再審,事情忽然起了變化。蔡壽祺突然要求撤回原供,另外改遞,指出三個人來,一個是候選知縣,此刻不在京城,另外兩個是六科給事中謝增和刑部主事朱和鈞,關於薛煥行賄的情節,蔡壽祺說是聽他們說的。

“怎麼樣?”華豐指着蔡壽祺改遞的親供問。

大庭廣衆之間,誰也不敢說一句徇私的話。刑部尚書綿森接口答道:“自然把他們傳來問。”

話是這麼說,實在沒有一個人願意這麼辦。於是刑部侍郎譚廷襄自告奮勇,站起身來說道:“既有本衙門的人牽涉在內,我馬上派人去把他找來。”

譚廷襄是紹興人,熟於刑名,而且成了進士就當刑部主事,深知其中的輕重出入,因此有他去料理一切,大家都放了心。

果然,等到下午把謝增和朱和鈞傳了來與蔡壽祺對質;謝、朱兩人一口否認,說從不知有薛煥行賄之事,更沒有跟蔡壽祺談過此案。

“蔡壽祺!”華豐已經接得報告,明白其中的“奧妙”,故意聲色俱厲地問道:“你怎麼說?”

“這兩位不肯承認,我還能說什麼?”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就看見你三翻四覆的,一會兒一個樣子!那不存心給人找麻煩嗎?”

受了申斥的蔡壽祺,既無羞慚,亦無憤慨,木然無所表示,就象不曾聽見華豐的話那樣。

這一套把戲,潘祖蔭有些看不下去,便望着譚廷襄提高了聲音催促:“看看怎麼樣結案吧!”

譚廷襄向他拋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後又由肅王向蔡壽祺問了許多話,這些話可有可無,爲了表示認真,似不可無,倘是爲了研審案情,則不說也罷。

天色將晚,時間磨得差不多了,肅王急轉直下地作了一個結論:“所指薛煥‘挾重資而內膺重任’,既然確實審明,並無實據,那就不必再問了。不過,蔡壽祺!”他停一停問了出來:“你的親供前後不符,你自己說,該怎麼辦吶?”“回王爺的話,”蔡壽祺很快地答道:“我想撤回,另外改遞。”

“你們大家看,怎麼樣?”

在座的人誰也不表示反對,於是譚廷襄把蔡壽祺帶到刑部堂官休息的那間屋裡,給了紙筆,讓他寫同一案的第四次親供。內容很簡略,但措詞很紮實,說關於薛煥的這一案,“並無實據可呈,實因誤信風聞,遽行入奏,如有應得之咎,俯首無辭。”

寫完交給譚廷襄,他當然很滿意,把原來的那張親供還了他,當時撕毀。到此爲止,案子可以說是已經結束,但薛煥的態度忽然又強硬了,指責蔡壽祺誣告,要請肅王入奏,治以應得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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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呀!”華豐皺着眉勸他,“算了,算了,再鬧就沒有意思了。你就算看我的面子,委屈一點兒。”

“是!既然王爺吩咐,我就聽王爺的。”薛煥向華豐請了個安,接着遍揖座中,十分承情的樣子。

到了第二天,由刑部辦了奏稿,送交華豐簽押,領銜呈復。這個結果原在慈禧太后意料之中,但沒有想到蔡壽祺對他所參的人,大有賠罪之意,心裡不免警惕,恭王的勢力還是不小!不過,這也要分兩方面看,倘或不生異心,謹慎辦事,那麼正要他有這樣駕馭各方的勢力,政務的推行,才能順利。

這一念之間,她算是把掐在恭王脖子上的一隻手鬆開了!不過對蔡壽祺頗爲不滿,在召見文祥時便說:“姓蔡的倒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他在玩兒什麼花樣?”

“他新補了日講起注官,急於有所表現,不免冒失。”文祥怕她發脾氣要嚴辦蔡壽祺,那又會平地起波瀾,生出多少事故,所以不能不爲他乞恩:“太后聖明,置而不問吧!”

“不問也不能結案。薛煥算是洗刷了,劉蓉呢?讓他明白回奏,‘善夤緣而外任封疆’,可有其事?這裡再讓肅王傳蔡壽祺來問。我聽說蔡壽祺跟劉蓉有仇,那倒說不定真的是‘誤信風聞’!”

顯然的,薛煥的被“洗刷”,以及蔡壽祺的奏摺和供詞,出爾反爾,跡近矛盾的原因,以及他的挾嫌攻訐劉蓉,慈禧太后無不了然於胸。深宮女主,能夠寸心自用,着實可畏。

但是,無論如何,洗刷了薛煥,也就是洗刷了恭王,這一關能夠過去,總算“皇恩浩蕩”。文祥這樣想着,因爲與恭王休慼相關的感情,所以應對之間,便越發顯得敬畏。而慈禧太后也很看重文祥,尤其是從罷黜恭王以後,千斤重擔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依然誠誠懇懇,盡力維持大局,既無爲恭王不平的悻悻之意,亦沒有任何乘機攬權的行爲,真正是個君子人。

就因爲這樣,談得時間就長了,文祥一看這天的情形很好,覺得有個一直在找機會想提出來的請求,正好在此時奏陳。於是找了個空隙,從容說道:“臣暫領樞務,實在力不勝任,唯有以勤補拙,盡心盡力去辦。不過,蒙賞的差使實在太多,請兩位太后恩典,開掉一兩個。”

“這爲什麼?”慈禧太后詫異地;以爲他受了什麼委屈在發牢騷。

“實在是忙不過來。”文祥答道:“現在軍機處只有三個人。”

“寶鋆不是快出闈了嗎?”慈安太后打斷他的話題。

“是。”文祥頓了一下答道:“寶鋆一出闈,得要去看‘大工’。”

“大工”是指文宗的“定陵”工程,兩宮太后不約而同地發一聲:“哦!”顯得她們都極其重視此事。

“那麼,你想開掉什麼差使呢?”

“臣請旨開去內務府大臣的差使。”

這倒是正中下懷,慈禧太后早就聽了安德海的叢恿,說內務府大臣非要是那裡出身的人來幹,才懂“規矩”,所以點點頭說:“好吧,等我想一想。”

“‘大工’現在怎麼樣?”慈安太后問道:“好久沒有派人去看了。”

“兩位太后請放心,大工由恭親王、寶鋆敬謹辦理,十分用心。目前恭親王雖然不能再管,寶鋆也在闈中,可是規章制度定得好,工程照常恭辦,並無延誤。”

“這好!你們多用點兒心,這是大行皇帝最後一件大事。”

提到先帝,三位樞臣,一齊伏地頓首。等退了出來,大家的心情都覺得比前些日子輕鬆,約好了退值以後一起去看恭王。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變爲感慨,特別是在這“開到荼蘼花事了”的天氣,留春無計,特有閒愁,正憑欄獨坐,望着滿園新綠,追想那芳菲滿眼的日子,自覺榮枯之間,去來無端,恍如一場春夢。

於是有兩句詩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悄然吟道:“手拍闌干思往事,只愁春去不分明。”自己低聲吟哦了一番,覺得還有些寄託,便按着“八庚”的韻,繼續構思,想把它湊成一首七絕。

等文祥、李棠階、曹毓瑛一到,詩興自然被打斷了。他們三個人早就商量好了,此來的用意是要勸恭王不必灰心,天意漸回,重起大用的日子不會太遠,在韜光養晦以外,應該有所振作。

恭王對李棠階比較客氣,唯唯地敷衍着,及至李棠階告辭,在文祥和曹毓瑛面前,他說話就無須顧忌了,“你們要我如何振作?”他悻悻地問,“難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喝茶聊閒天,等‘裡頭’隨時‘叫’嗎?”

“內廷行走”原該如此,有些王公還巴結不到這一步,但對恭王來說,這樣子是太屈尊了。文祥知道他是發牢騷,便把他拉到一邊。這番密談連曹毓瑛都避開,自是腑肺之言,恭王聽了他的勸,第二天開始,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去辦事。關於洋務交涉,或者報聞,或者請旨的奏摺,一個接一個遞了上來,很快地引起了兩宮太后的注意。

“我要說句良心話,”慈安太后對慈禧說:“老六辦事是好的。能幹,又勤快。”

“誰說不是呢!就怕他太傲。”

“這一回把他折騰得也夠受的,我看……。”

“姐姐!”慈禧太后趕緊攔着她說,“你的意思我知道,慢慢兒來。”

“我是不放心大工。我看還是得讓老六管着一點兒。”

“我已經想到了。這件事得要交給寶鋆,等他出了闈再說吧!”

兩宮太后談這些話的時候,已有無數人在琉璃廠看“紅錄”。闈中已在填榜,聚奎堂上,總裁賈楨、副總裁寶鋆南向正坐,左首是“鈐榜大臣”、右首是“知貢舉”,十八房官,東西列坐,提調和內外監試,則面對總裁,坐在南面,堂下拆卷,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廠的書鋪筆墨莊,早就跟闈中的雜役接頭好的,出一名新貢士便從門縫中塞一張紙條出來,一面報喜討賞,一面在自己店鋪門口貼出紅報條,這就是‘紅錄”。

“紅錄”所報的新貢士,照例從第六名開始。闈中填榜也是從第六名開頭,前五名稱爲“五魁”,要到最後才揭曉,也是從第五名往上拆。拆到五魁,總在深夜,謄錄、書手、刻工、號軍、雜役,還有考官帶入闈中的聽差,總有數百人之多,人手紅燭,圍着寫榜的長桌子,照耀得滿堂華輝,喜氣洋洋,稱爲“鬧五魁”。然後鳴炮擊鼓出榜。

這就該出闈了。天亮開“龍門”,賈楨和寶鋆率領着所有的內簾官,在外簾官迎接慰勞之下,結束了歷時一個月的掄才大典。等寶鋆回到私邸,已有許多新貢士來拜“座主”,大禮參拜,奉上“贄敬”,一口一個“老師”,既恭敬,又親熱,就象得了個好兒子一樣。這原是當考官最得意,最開心的時候,但寶鋆心不在焉,吩咐門上,凡有門生來拜,贄敬照收,人卻不見。自己略問一問家事,隨即換了便衣,傳轎到恭王府。

恭王是早在盼望這一天了。他與寶鋆的交情,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那或者可以說是緣分,否則就無法解釋了。因爲他們之間——至少在恭王是如此,不涉絲毫名位之念,或許這正是恭王與寶鋆的交情,所以特殊的原因。在宮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是第一人,舉止言語,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或顧忌,那就象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靴子似地不舒服,惟有與寶鋆在一起,他纔可以忘卻自己的身分,放浪形骸,領略“人貴適意”的真趣。

這也就是知己了!一個急着要來探望,如飢如渴,一個也知道他出闈以後便會來,早就預備着盡一日之歡。寶鋆也可以算作“老饕”,最愛吃魚翅,恭王府的魚翅,就是他當浙江學政,道出山東,從窮奢極侈的河工上學來,轉授給恭王府的廚子的。那魚翅的講究,還不僅在於配料,發魚翅就匪夷所思,幹翅不用水泡,用網油包紮上籠蒸透發開,然後費多少肥雞,多少“陳腿”,花幾天的工夫,煨成一盂。這天恭王就以這味魚翅迎候寶鋆。

如果是平日相見,而座無生客,往往口沒遮攔,任何諧謔都不算意外,但這天不同,說來說去,還是因爲恭王所遭受的打擊太重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放開一切的輕鬆心情。

小別重逢,彷彿陌生了似的,相對添許多周旋的形跡,首先問到闈中的情形,“許星叔最得意。”寶鋆答道:“得士二十一人。”

“我也沒有打聽‘紅錄’,那些人中了?”

“杭州的汪鳴鑾、湖南的王先謙、廣西的唐景崧。”寶鋆屈着手指,一個個數給他聽。

“吳汝綸呢?”

“那自然是必中的。”

“還好!”恭王笑道:“可免主司無眼之譏。”

“不過他吃虧在書法。”寶鋆搖着頭,“殿試只怕會打在‘三甲’裡面。”

“今年不知會出怎麼一個狀元?上一科的狀元,誰會想得到是個病人?”

那是指翁同和的侄子翁曾源,身有痼疾——羊角風,經常一天發作四五次,偏偏殿試那天,精神抖擻,寫作俱佳,一本大卷子寫得黑大光圓,絲毫看不出病容。這樣才點了元,造成一段叔侄狀元的佳話。

“凡事莫如命。唉!”恭王重重嘆着氣,“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寶鋆知道他感慨的是什麼。闈中消息隔絕,急於想探聽詳情,卻又不知從何問起,便也嘆口氣說:“闈中方一月,世上已千年!如今這局棋是怎麼樣了呢?”

“反正輸定了。”

“輸定了?”寶鋆皺着眉問:“不能找個‘劫’打?”

“怎麼沒有‘打劫’?五爺跟老七全幫着打。總算虧他們。”恭王停了一下,說了連跟文祥都不肯說的心底的話:“前天還打贏了一個劫,這一關一過,我才鬆口氣。現在只望少輸一點兒了!”

於是在妙齡侍兒,殷勤照料之下,置酒密談。恭王把這一個月來波詭雲譎的變化,細細傾訴。在寶鋆固然一掃多少天來,不得事實真相的鬱悶,就是恭王,能把心頭的委屈煩憂,一瀉無餘,也覺得輕鬆得多了。

“這一個月,幾乎步門不出,倒正好用了幾天功,有幾首詩,你給改一改。”

恭王叫人從書房裡拿了詩稿來,寶鋆剛接在手裡,丫頭傳報,說是文祥來了。他來得正好,寶鋆實在沒有那份閒情逸致替恭王改詩,一心盤算着要去看文祥,商量“正事”,所以這時便乘機把詩稿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辛苦,辛苦,這一個月多虧你。”寶鋆拱拱手說。

“也虧你在闈中。這一個月滋味如何?”文祥安閒的問:

“只怕是‘悶損’二字!”

“是啊!不過一晃眼的工夫,‘流水落花春去也’!”

“也不見得。”文祥答道:“‘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咱們趕一趕!”

“對!”寶鋆看一看裡面的恭王問:“咱們在那兒談?”

“回頭就在這兒談好了。”

兩人商量好了,聲色不動,入座飲酒,文祥便談了些各地的軍情。恭王已得默悟,知道他們兩人有不便當着他談的話要說,所以藉故避了開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實在不明白,這一場風波到底是怎麼起的呢?”寶鋆不勝扼腕地問。

“說出來你不信,‘小鬼跌金剛’,是小安子搗鬼!”文祥又說,“當然羅,也怪六爺自己,平日不檢點偏偏那天又沉不住氣。五爺的話說得好,‘把老好人的東邊,也給得罪了’,這是最不智的一舉。”

“聽說蔡壽祺的那兩個摺子,跟小安子有關,那麼,是怎麼壓下來的呢?”

“無非四個大字:‘威脅利誘’!”文祥放低了聲音說,“蔡壽祺那兒可以不管他了。現在的情形大有轉機,我把伏筆都安下了,只等你出闈,問問你的意思。”

“你說!”

“你知道小安子是怎麼說動了西邊的?這一番折騰,爲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你快說吧!”

“一言以蔽之,其志在此,”文祥拿筷子蘸着酒寫了個“內”字:“你明白了吧?”

寶鋆怎麼不明白?慈禧太后一直就想把內務府拿過去,好予取予求;而寶鋆以內務府大臣“佩印鑰”,主要的就是承恭王之命,裁抑“西邊”的需索。他想了想,很快地問道:“我明白。你有什麼主意?我照辦!”

“我已面奏,請辭內務府大臣。”

這就是答覆,在寶鋆聽來,顯然是希望他採取同樣的步驟,他也早料到文祥是如此措置,特意一問,原是宕開一筆,得有考慮的時間。此時盤算未定,便站起身來,踱了過去,又斟一杯酒喝。

文祥並不急於得到答覆。他知道寶鋆的考慮,爲自己的成分少,爲恭王的成分多,因而又說:“雖同是內務府大臣,你跟我又不同,我不強人所同。”

“不是這話。”寶鋆轉過身來,端着酒急匆匆走過來,放低了聲音問:“剛纔我還跟六爺在說,咱們要找‘劫’來打。

沒有把握,咱們不能隨便把好好一個劫糟蹋掉。”

“這就很難說了。”文祥徐徐答道:“咱們不打這個劫,別人也許就不會苦苦相逼了。”

“你有把握嗎?”

“有那麼六、七成。”

“喔!”寶鋆點點頭,喝着酒,眨着眼問:“當時西邊怎麼說?”

“她說要‘想一想’。”

“在想找什麼人來幹吧?”

“對了!”文祥很平靜地回答。

“那麼找到了沒有呢?”

“還怕找不到嗎?”文祥笑着指寶鋆腰帶上的荷包:“不知多少人在想你的那把‘印鑰’。”

“我知道。”寶鋆捏着荷包說,“唯其如此,我不能輕易出手。我先問問,西邊找的是誰啊?”

“八成兒是崇綸。”

“啊!”寶鋆失聲而呼,“這可找着財神爺了!”

內務府出身,當過監運使,織造、稅關監督,現任戶部侍郎的崇綸,頗有富名,所以寶鋆說他是“財神爺”。

“這一下,小安子可以吃飽了。”

“哼!”寶鋆冷笑,“總有一天‘吃不了,兜着走’!”

談了半天,尚無定論,文祥還有許多事要辦,客要會,沒有工夫跟他慢慢磨,便即旁敲側擊地問了句:“你是要跟六爺商量一下?”

“不!不能跟他提。一提,就辦不成了。”

“好!”文祥站起身來說,“我先走。明兒在宮裡見吧!”

第二天黎明,寶鋆先到午門行禮,與本科會試總裁及十八房同考官,率領新貢士叩謝天恩。然後來到軍機處,與李棠階及曹毓瑛寒暄了一陣,自鳴鐘正打八下,蘇拉來通報:

“叫起了!”

在養心殿“見面”,寶鋆隨班行禮以後,又單獨請兩宮太后的“聖安”。慈禧太后問了些闈中的情形,也嘉勉了一番,最後提到大工,很明白地宣示:“定陵工程,讓恭王跟你‘總司稽查’。派別人,我們姊妹倆不能放心!”

這話中見得慈禧太后對恭王幾乎已不存芥蒂,天意已回,恩寵可復。寶鋆很佩服文祥的眼光,果然有“六、七成把握”。

於是寶鋆磕頭謝恩,同時正好提出請辭內務府大臣的要求。慈禧太后的答覆,跟對文祥的表示一樣,她要想一想再說。

接下來是文祥以暫領樞務的地位,呈上兩張名單,一張是翰林院教習庶吉士期滿大考的閱卷官,一張是新貢士殿試的讀卷官,都照規定名額加一倍開列名銜,等候兩宮太后鈐印欽定。慈禧太后也說要“想一想”,把單子留下了。

等退出養心殿,文祥一面吩咐軍機章京寫旨進呈,一面親筆寫了一封短簡,遣人騎一匹快馬,專程投遞恭王府。到了日中,消息外傳,王公大臣復又紛紛趨賀,這一次恭王不象以前那樣一概擋駕,大部分親自接見,小部分請熟客代爲招呼。一時僕從傳呼,衣冠趨蹌,門前轎馬沿着王府圍牆,從東到西擺滿了一條衚衕,恭王府恢復了一個多月以前的臣門如市的盛況。

到了下午,文祥、寶鋆和曹毓瑛,直接從宮裡來到恭王府,這時只有極少數關係特殊的客還在那裡,熟不拘禮,恭王道聲“失陪”,把他們引入小書房中,閉門密談。

“看樣子水到渠成,”文祥說了這一天召見的經過,又加上一句,“現在全瞧六爺你的了!”

“怎麼呢?”恭王環視座中,以豁達而沉着的聲音說,“我早就想過,事情不能由着我的脾氣辦。你們大家說吧,只要於大家有益,你們怎麼說我怎麼做。”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依舊由文祥發言:“第一步,當然得上個謝恩的摺子。”

“嗯。”恭王點點頭,“這用不着說的。第二步呢?”

“第二步,請六爺明兒一早進宮,預備召見。”

從罷黜以來,恭王從未進宮,就復了“內廷行走”的差使,仍然如故,這原是他跟兩宮太后賭氣,事到如今,這口氣已賭不下去,而且也沒有再賭下去的必要了。恭王雖覺得這麼做,總有於心不甘之感,但既然已答應了大家維持大局,言猶在耳,無可推託,終於又點點頭表示勉爲其難。

“等召見的那會兒,全在六爺自己。反正一句話:你多受委屈。”

說着,以眼色示意,曹毓瑛便從身上掏出一個空白信封來,抽出裡面的一張紙,遞給恭王。

這是個謝恩的奏摺稿,恭王看不到三、五行,臉色就變了。

“六爺!”寶鋆急忙遞了句話過去,“你也別辜負了大家的一番苦心。”

“天恩浩蕩,臣罪當誅!”恭王容顏慘淡地苦笑着,把折稿遞還給曹毓瑛。

三個人都有同樣的感覺,對恭王抱歉!但走到這一步,不能不狠下心來逼一逼:“怎麼樣呢?”文祥問道,“是不是遞了上去?”

“水不到、渠不成,我能說不遞嗎?”

三個人都微微低着頭,無言以解,更無言以慰。終於文祥向曹毓瑛說道:“琢如,請你馬上就辦吧!”

“是。”曹毓瑛起身告辭,爲恭王去繕遞這道奏摺。

這個“謝恩”的摺子,實在是一通悔過書。自從慈禧太后發那篇手詔以來,儘管嚴旨譴責,羣臣交議,恭王自己始終不辯,暗中便顯得有一分不屈的傲氣在,意思也就是說:什麼貪墨、徇私、驕盈、攬權,都是欲加之罪。但這個謝恩摺子一上,便等於在屈打成招之下畫了供,恭王豈能甘心?

而大勢所迫,非如此不足以打開僵局。除非如他自己一個人在燈下窗前,所千百通盤算過的,大不了連爵位都可以不要,以“皇六子”的身分,終身閒廢。但考量大局,顧念許許多多牽連着他人功名得失的關係,總覺得對自己下不了棄富貴如敝屣的重手,那就只好聽文祥、寶鋆和曹毓瑛他們去擺佈了。

在曹毓瑛,恭王肯如此做,真有如釋重負之感。派肅親王華豐會同刑部、都察院審問蔡壽祺指參薛煥行賄一案,慈禧太后交下的一紙迴避名單,他人嫌疑較輕,幾乎都是陪筆,真正要回避的,只有自己一個。這一點曹毓瑛心裡明白,所以對恭王的復起,他也格外關切而賣力。拿回那通奏稿,復回軍機處,找着值班的“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立即謄正,扣準時刻,遞了上去。

所扣準的這個時刻,就是兩宮太后看完奏摺,在一起傳晚膳的時刻,這樣,慈安太后纔有機會表示意見。果然,內奏事處依照軍機處傳來的話,把照例謝恩的不急之件,夾在傳遞緊急軍報的黃匣子中,一起送進宮去,多少年來立下的規矩,凡遇緊急軍報,隨到隨送。等安德海遞上膳桌,慈禧太后打開一看,頭一件就是恭王的摺子,不由得就說了句:

“老六有了摺子了!”

現在慈安太后也頗瞭解辦事的規章制度了,便問:“那是謝恩的摺子吧?”

“不錯。”慈禧太后口中回答,目光卻注在奏摺,一面看,一面便漸漸展開了得意的神色。

隔着桌子的慈安太后,看這神情,自然關切,“彷彿長篇大論的。”她又問,“倒是說些什麼呀?”

慈禧太后真想這樣回答:我到底把老六給降服了。但這話露了自己的本心,話到喉頭才改口:“老六也知道他自己錯了。”

於是她連念帶講地說了給慈安太后聽。這道奏摺是曹毓瑛的苦心經營之作,悔過之忱,極其深摯,而字裡行間,又處處流露出惓惓忠愛,同時文字也不太深,所以慈禧太后講得非常透徹。心軟的慈安太后聽得眼圈都紅了。

“唉!”她嘆口氣揉着眼說,“說來說去,總是骨肉。老爺子當年最寵他,把他的脾氣慣壞了,咱們這一番折騰,也給他受的了!我看,還是讓他回軍機吧!”

“遲早要讓他回軍機的。等明兒召見了再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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