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迎着風獵獵的作響,慕容瑾站在城頭,身後的軍旗上大大的寫着“慕容”兩個字。她一身銀白色的盔甲,手撫着城頭的牆垛,凝神細看着在城外不遠處駐紮的突厥大軍。
對面的軍隊分成左右兩翼,中軍的點將臺在衆將士的包圍之中。每一翼又分爲幾個小部分,分別擺出了長蛇之陣,進可攻退可守,而且極其適合在城前開闊地帶的平原地形。
“小將軍。”帳下參謀將洛白走上城頭喚了一聲。他是跟着慕容家出生入死的老部下了,這一次慕容巖兵敗之後他在戰場之上僥倖撿了一條命回來,聽說慕容瑾在武川重整兵力,於是就連夜趕了回來。
“洛白,你來的正好。”慕容瑾回過頭。“過來看。”
洛白順着慕容瑾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恰恰能將敵方突厥的陣勢盡收眼底。
“長蛇之陣,按理說這並不是絕好的攻城陣勢。”洛白擰着眉頭看向慕容瑾。
“不錯。”慕容瑾頷首。
“小將軍莫非覺得他們別有詭計?”洛白忽然靈光一現問道。“這幾次與突厥交手,他們也是詭計多端了。”
“倒是和咱們中原人學的。”慕容瑾輕輕笑了笑,轉頭看向正沿着臺階走上來的軫。
“我讓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對面領軍的將軍是突厥可汗大帳下的第一勇士薩圖,少年曾經在王朝學習過兵法謀略,人也頗有膽識。”
“可曾查到一些關於這薩圖平生的事情嗎?”慕容瑾悠然的問道。
軫搖了搖頭,很不理解的道:“按理說只要他是活在這人世間,不管世家大戶還是平民小宅,怎麼也會留下蛛絲馬跡,但是這個薩圖就好像是從石頭縫裡面蹦出來的一樣,居然什麼都查不到。”
“什麼都查不到?”慕容瑾的手搭在城垛之上,纖細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着磚塊。“軫,我要這個薩圖將軍的畫像。”
畫像?站在一旁的洛白高高的揚起眉頭,這兩軍對壘的時候,調查人家的身世已經算是奇怪了,竟然還要和人家相面不成?
軫打量了一下對面的情況,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至晚明天,我會給你消息。”
慕容瑾點頭,忽然又道:“軫,千萬要小心。”
已經轉過了身的軫頓住腳步,半晌笑道:“放心,我們共同面對過的情況有過比現在更加危險的,不一樣都安然無恙的挺過來了嗎?”
“可這一次,我心裡不安。”慕容瑾走過去繞到軫的面前,微微揚起頭來看着他。“所以,軫,務必要小心。你知道,我從來將你們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我們也一樣。”軫微笑着將手搭在慕容瑾的肩頭,透過冰冷的鎧甲想要讓她感受到一些溫暖。“所以,我們會更加的小心。臨陣對敵,任是誰都不會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受到牽連。”
“軫,我只是……”慕容瑾盯着他,終於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呵,罷了,我知道朱雀營中從來沒有過膽怯的人,我也相信沒有人能夠比得上朱雀營中的你們。”
軫也在看着慕容瑾微笑,溫和得將整個戰場都化爲了背景。他從來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一如她視自己爲長兄。
武川的夜色仍然寧靜如水,饒是外面層層的圍了突厥的五萬大軍,城中仍舊只是一片沉寂,每一個人都默默的看着自己手中的武器。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他們就要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在這些冰冷的武器手中。
慕容瑾一個人站在城牆頭,眼睛茫然的落在城外面的墨色夜空之中。隔着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對面五萬大軍正在對着武川虎視眈眈。她應該誓死守衛武川的,眼看着就是秋末冬來的時候,突厥乃是逐水草而居的民族,自然不會在武川城下與他們對峙太久。
然而,慕容瑾的心裡一陣一陣的蔓延上不祥的預感。原本突厥這一次的突然襲擊就已經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就算是郭尚忠本事通天,能給突厥提供一批糧草,可那能夠五萬人用多長時間呢?反觀突厥,絲毫沒有速戰速決的打算,彷彿糧草已經備齊,要與武川打一場曠日的持久之戰。
這不是突厥人用兵的風格,除非他們是想要將武川作爲長期的領地。
“這麼晚了還不睡?”軫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慕容瑾的身後。
“我知道你趁着夜裡出城。”慕容瑾只是雲淡風輕的回了一句。“我要的畫像呢?”
軫的目光垂了一垂,忽然沉默了下去。
“失手了?”慕容瑾微微一笑,走上前傾了頭。“那便就罷了,我只不過是想要看看,突厥百年難遇上的軍事天才是什麼模樣。反正明日也就能臨陣對面了,不看畫像也罷。”
軫擡起眼神看着慕容瑾,過了好一陣子才緩緩的道:“小瑾,無論怎麼樣,我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
“嗯?”慕容瑾怔了一下,這不像是軫的性格。在朱雀營中,軫心思最縝密,性子也最溫和,但是他從來都是情緒內斂的,而現在說的話明顯不是能夠從他口中說出的。
“我今晚在突厥的營地,看到了慕容將軍。”咬了咬牙,軫最終還是決定將真相告訴給慕容瑾。否則明日對陣之時,慕容瑾乍見父親被對面的人擒拿住,定然會亂了方寸。
臨陣對敵最忌諱的就是亂了方寸。
慕容瑾身子一僵,待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手臂被軫扶着,而自己整個人都靠在了一旁的城牆上。
“小瑾。”軫擔心的叫了她一聲。
“我父帥,可還好?”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慕容瑾問道。
“你放心,慕容將軍和左尋蕭都只是被關押,並沒有受到什麼折辱。”軫連忙回答。
慕容瑾稍稍鬆了口氣:“那就好。”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軫的手仍舊沒有放開,即便是昏暗的光亮下,他仍舊能夠看見慕容瑾蒼白而沒有血色的臉,帶着幾分慌亂與不安。
忽然,軫很希望此時薛流嵐能夠在武川,這樣慕容瑾就不會將所有的恐懼和不安,慌亂與無助一股腦的全部壓抑在心底。
慕容瑾強迫自己站直,別開早已經不能夠平靜的目光,冷聲道:“抓了我父帥,一定就是想要攻心爲上,我若是此刻亂了方寸,豈不是辜負了父帥多年的教導?”
“小瑾。”軫聽着慕容瑾冷而平靜的聲音,驀然覺得心裡窒息得很。從她披上這身戰甲開始,慕容瑾就已經不是那個朱雀營中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姑娘了。
“明日三更生火,五更造飯。背靠武川之城一戰必要守住武川。”慕容瑾聲音堅定的道。
“是。”軫拱手應聲,看着那一襲銀白色的身影從眼前消失。
夜色從來都是悲傷最好的掩護,沒有人知道這一夜,慕容瑾一個人抱着被縮在角落中,生生的將所有哽咽忍下,連哭泣都只是無聲的落淚。
“鳴戰鼓!”慕容瑾站在城樓上揚手。架在城樓兩邊的戰鼓被重重的擂起,一聲接着一聲的撞擊催動着早已經摩拳擦掌的戰士們。
對面也已經列好了陣勢,仍舊是左右兩翼以長蛇陣掩護着中軍大營。隱隱的可以看見點將臺上站着敵軍的將領薩圖。
“我家將軍請小慕容將軍說話。”突厥陣門打開,一騎傳令兵從中軍出來跑到兩軍陣前,衝着城牆之上的慕容瑾喊道。
慕容瑾聞言,轉身就欲下樓出城,洛白站在一旁攔住她。
“將軍,敵方意圖不明,你作爲主將不可擅自遠離。”
慕容瑾停住腳步,略微思忖了一下,笑道:“無妨。軫,你將朱雀營分佈下去,仔細守住武川。無論我在陣前如何,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打開城門,明白了?”
“是,將軍。”軫朗聲應道,然而眉頭緊鎖,擔憂的看着慕容瑾意氣風發的臉。
“放心,突厥想要我慕容瑾的腦袋,還需要再費些功夫。”慕容瑾笑意不落,轉身下了城樓翻身上馬。“洛白,我們出城。”
武川城門大開,一個銀甲白袍的女子騎着一匹渾身雪白的戰馬從城門飛奔出來。她的背後是一萬將士排出的陣型,跟在身邊的是五百名鐵血騎兵。
“我就是慕容瑾。”慕容瑾上前勒住馬揚聲道。
“好,名不虛傳。”對面突厥陣門打開,馬車之上坐着一個將軍。金甲銀飾,手邊一把重刀橫在座位旁。“不枉本帥千里而來與將軍對陣。”
慕容瑾將手中銀槍收在身後,欠了欠身:“倒是慕容瑾該多謝將軍擡愛了。”
“我們突厥人不講究你們這虛禮,慕容瑾,我敬你膽識過人,要是能夠投降到我的麾下,我一定會重用你。我們突厥從來沒有女人當將軍,我可以爲了你破例。”薩圖從車上站起身來,直視着慕容瑾。
慕容瑾平靜的逆着薩圖的眼神看回去,目光落在他手中刀上,輕笑一聲,嘲諷之意盡顯在臉上。
“在你帳中與你出謀劃策的人都未必配讓我慕容瑾屈服,你覺得你配嗎?”
“慕容瑾,別給臉不要。”薩圖旁邊的人開口道。
慕容瑾眉頭一冷,道了一句:“洛白,眉心。”
話音落,一隻短小的箭擦着慕容瑾的肩頭直飛向方纔說話的那個人。
“啊。”那人應聲而落,眉間短箭不偏不倚。
薩圖吃了一驚,擡頭看向洛白,他認得這個人。隨慕容巖出征的人裡面,他的箭法最好。
“你小子竟然還活着。”薩圖冷笑了一聲,一把抓起旁邊人的弓,張弓搭箭,只聽“嗖”的一聲,鐵箭猶如流星一般飛了出去。
“小心。”慕容瑾叫了一句,轉手銀槍已經在手。槍尖挑住那飛來的利箭,接着力道只一旋轉就撥開了那箭頭,“叮”的一聲將它甩在地上,入石寸餘。
洛白驚魂未定,長呼了一口氣道:“多謝將軍。”
慕容瑾淡笑一聲,臉色仍舊平靜。然而她的手臂被那利箭上的力道震得隱隱發麻。薩圖好強的力道,真不愧是突厥可汗身邊的第一勇士。
“有兩下子。”薩圖見狀不怒反樂。“行,要是能將你收在麾下,我突厥一部又多了一個能征善戰的將軍。”
“你口口聲聲的說要讓我歸在你麾下,倒是很自信啊。”慕容瑾表面上渾不在意的說着,然而暗中已經留了心。薩圖能有這份自信,無非是因爲自己父親在他手中。慕容瑾將自己的爹看得跟性命一般,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這筆交易她一定會答應。
“那是自然。”薩圖揚起頭得意的笑道。
“看來,要讓將軍失望了。我慕容瑾從來不服手下敗將。”慕容瑾的槍在手腕之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手心中。“薩圖,還是那句話,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