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鏤花窗照在藏書館一排排的書架上,在橡木地板上投下厚重濃黑的陰影。
窗戶全都開着,偶爾有幾縷微風吹進來,八月末的山間,風已有了秋意。
窗邊是一張木桌,沒有雕刻任何花紋,只是簡單刷了一層明漆。尹軒坐在桌前,濃黑的頭被陽光染上一圈光環。桌上攤開着一本破舊的書,用單線條的圖畫講述一些故事。
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緊悶,像是肺被突然擠壓一般,尹軒擡頭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綠色,星星點點嵌着白色的閃光——那是滿園茉莉,在八月末的花期綻放着,散出淡淡的芳香。沒有任何異狀。難道只是錯覺?尹軒揉揉胸口,低頭繼續看書。
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別墅,此刻全部被罩在一個泛着藍色的透明結界中。一位婀娜的女子一邊在手中聚集耀眼的白色光球,一邊走向蔓藤紋的別墅大門,一身淺綠色的襯衫短裙,白色荷葉邊的圍裙,隨着她羽毛般輕盈的步子輕輕漾起。
此刻,結界外面,一隻高過圍牆的巨大怪獸正猛烈地撞擊着結界。牛頭獨角,渾身佈滿青色的角質,鋒利的爪子在地面留下了縱橫的溝壑。察覺到有人出了結界,怪獸立即扭過頭來,灰白色的眼睛散着貪婪飢渴的光芒,張開嘴咆哮着,露出嘴裡森白的利齒和巨大的墨綠色舌頭。
那女子微微仰起頭,明若秋水的雙眼凝視着那怪獸的雙眼,向怪獸伸出一雙玉臂,白色的光球瞬間變成金色,正要撲上來的怪獸感覺到力量的懸殊,本能地退了兩步,卻又捨不得送到嘴邊的食物,只是片刻猶豫,金色的光芒已破空而去,穿透了它的頭顱。怪獸漸漸化爲墨綠色的煙霧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子看看地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張開復原結界,猙獰的地面漸漸恢復原形。
一切重歸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生。籠罩在結界裡的別墅安然無恙,尹軒還在藏書館裡全神貫注地看着書,對結界外的事一無所知,剛纔胸口那一陣不正常的緊悶已被拋在腦後。
女子低頭看看自己的圍裙,白色的圍裙一塵不染,滿意地點點頭,正轉身準備回去,卻猛地頓住了腳步,仰視着天空,用敬畏而欣喜的目光望着遠處飛來的一點黑影。
黑影緩緩下降,藍色的光帶盤旋而上,光帶消失的時候,一個渾身散着王者霸氣的男人降落到地面。一身黑色的西服將他修長高大的身材襯托更加完美,冷峻的臉上有一雙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如同千年無瀾的古井。
女子恭敬地低下頭:“殿下,歡迎您回家。”
“縹緲,剛纔魔的攻擊有沒有驚動軒?”紫鐮錦的聲音成熟混厚,沉穩而稍稍帶點沙啞。
“沒有。那隻魔的等級很低,也是偶然現這裡結界的氣息的。”
紫鐮錦沒說話,眉宇間透出幾許擔憂。
“殿下……您真的還不打算告訴他……”縹緲知道紫鐮錦不想聽她提起這事,可是作爲王使,她有輔佐王的責任,所以不能不提。
“再等等,”紫鐮錦打斷了縹緲的話,但是看到她焦慮的神情,語氣緩了下來,“他還是個孩子。”
縹緲在心底一聲輕嘆,跟着紫鐮錦走向藏書館。殿下,在您的眼裡,他什麼時候纔不再是個孩子?但是不管多麼焦慮,只要王不答應,她也只能守口如瓶。
到了藏書館門口,縹緲已經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微笑着說:“主人回來了。”聲音不大,但是尹軒剛好能聽見。
“啊?!”尹軒猛地擡起頭,柔軟的頭順勢劃出短短的弧線。幾乎是從板凳上彈起來,疾步往外面走去。
陽光從外面照進來,紫鐮錦站在陽光中,威嚴如戰神。當尹軒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冷峻的眼神竟像是寒冰瞬時融化。
“錦,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爲走之前都沒辦法跟你告別吶。這次你都出差一個月了,很辛苦吧!”尹軒的個子只到紫鐮錦的胸口,說話的時候不得不仰着頭。
縹緲在紫鐮錦身邊看着尹軒臉上那陽光般明朗乾淨的笑容,心裡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還只是個孩子。
紫鐮錦習慣性地揉揉尹軒柔軟的頭:“沒辦法,工作忙。不過我還是趕回來了。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後天走吧。”
“哇,你那是什麼表情——不會是想等到明天才回來吧!難道……爲了趕回來還有工作沒做完?”尹軒的聲音低了下去,如果真的因爲要給自己送行而耽誤了錦的工作,那實在是過意不去。
“是啊,工作沒做完,”紫鐮錦有些遺憾地說,“只要我還活着,就一直有沒做完的工作。”
“你這個工作狂人!”尹軒感慨地搖搖頭。嘟噥着:“等我大學畢業了,就幫你這個工作狂人分擔一些工作吧,要不總有一天會累垮的——雖然你現在看起來似乎比牛還壯。”
紫鐮錦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縹緲在心裡又是一聲嘆息,卻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幸福的氣息。
每次紫鐮錦回來,尹軒都會跟他在花園的白色圓頂涼亭裡喝下午茶。
涼亭裡擺着一張精緻小巧的大理石圓桌,尹軒和紫鐮錦坐在桌邊的石凳上,愜意地品嚐着縹緲泡的紅茶,還有精緻可口的茶點。
薔薇花藤纏繞着涼亭四根柱子往上爬,一路生長,一路綻放着粉色的薔薇。薔薇和茉莉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濃淡相宜。
縹緲看着他們,越幸福,越矛盾,越是看慣這樣溫馨平和的畫面,越是擔心尹軒必須面對的命運。殿下,總是被保護着的孩子永遠長不大,永遠都是孩子——您是知道的……
夕陽走到了山的後面,一片無垠的深藍在頭頂伸展開,漸漸綴滿閃爍明滅的星星。
夜色沉謐。
客廳裡的壁燈還亮着,紫鐮錦坐在沙上,手中端着一隻高腳水晶杯,深紅色的葡萄酒散出醉人的香氣。但是他只是端着酒杯,一口也沒有喝。
縹緲輕輕推開客廳的門,走到紫鐮錦面前:“殿下,尹軒已經睡着了。”
紫鐮錦點點頭,縹緲的身體開始出銀色的光芒,以她爲中心,一個立方體屏蔽結界迅張開,將整個客廳罩住。
紫鐮錦把杯中的葡萄酒灑向空中,酒沒有落下,全都懸浮在空中,漸漸形成薄薄的一層正方形液膜,液膜反射着燈光,泛起波紋,浮現出模糊的影像。
葡萄酒形成的液膜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錦!你還有心思在家裡休假,我快累死了!”那人的眉眼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很明顯——他的心情很不好。
紫鐮錦面無表情地說:“後天中午我會過去,那種程度的魔羣你能撐住。”
“哼哼,別以爲誇我幾句就能把我騙過去,我當然能撐住,但是你也不能因爲這樣就跑回去享受生活吧!你還真是完全沉溺於人類世界,真不知道那種生物的世界哪裡好了!”依然是很不爽的語氣,還帶了幾分蔑視。
“你聯繫我不會就是爲了說這些吧。”紫鐮錦端起縹緲重新爲他斟上的酒,淺飲一口。
液膜上的人影忽然湊近,來了個臉部特寫:“魔羣在無規律地向人類聚居地移動,這些沒大腦的怪物後面有某種力量操縱者。剛纔又有幾處出現了異世通道出口的波動,應該是另外幾個魔羣被送到這個次元空間了,不要跟我說你一點都沒覺察到。我現在抽不了身,你最好趕快去看看,如果真的衝進人類聚居地,我們就有得忙了。”
紫鐮錦輕輕晃着水晶杯,紅酒盪漾着,思索片刻後說:“我明天就去處理。你那裡的魔羣處理完以後也立即趕過去。”
“明天!”液膜上的人影像是很受打擊似地塌下肩膀,“你還真是悠閒。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人類死活,人類那麼多,讓魔羣減少一點數量也不錯,要不是魔羣會破壞空間平衡我才懶得管。喂,你明天去也行,但是我把話說在前面——如果死了太多人,神王殿下怪罪下來,你可別把我拉進去。我可是兢兢業業努力工作的。”
“凱,你的廢話越來越多。”紫鐮錦伸出左手,握了握拳,液膜逐漸蒸掉了。
“喂!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出了茬子後果真的很嚴重……”液膜上的人影隨着液膜的蒸漸漸消失,最後一個字的音調也變得有些滑稽。
縹緲等到液膜完全消失以後,撤去了客廳的屏蔽結界。
“殿下,您什麼時候走?”
“天亮之前。”紫鐮錦一口飲盡杯中的餘酒,眉頭皺了一下。
縹緲欲言又止,拿起酒瓶準備再斟一杯酒,卻被紫鐮錦擋下來。
“後天就拜託你了。”紫鐮錦起身走到陽臺前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深藍色的星空。
“是。”縹緲應着,殿下襬脫的事情是到車站爲尹軒送行。果然還是很遺憾嗎?
……
紫鐮錦推開藏書館的門,門口徹夜不熄的壁燈出柔和的黃色光芒,照着通往藏,幾隻飛蛾在壁燈周圍不知疲倦地飛舞着,燈光將他的影子越拉越長。
藏書館的深處是一扇棕漆梨木的屏風,繞過屏風就是尹軒的“臥室”,說是臥室其實只有一張單人牀,一個不大的儲物櫃。牆邊依着收起來的畫架,旁邊是裝着畫具顏料的箱子。牀頭是一扇可以看到花園的窗戶,淡藍色的窗簾沒有拉上,星光柔和地照進來,把一切的輪廓都變得模糊起來。
尹軒睡得正香。
紫鐮錦從脖子上解下一條項鍊,輕輕放在尹軒的枕邊,看了看他安穩的睡容,轉身離去。
縹緲不知何時等候在藏書館外,看到紫鐮錦出來,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說:“殿下,這樣真的可以嗎?尹軒的存在對靈王殿下都要保密?”
“凱只要知道軒的存在,會立即稟告神王殿下。”紫鐮錦關上藏書館的大門。
“到最後,還是要讓神王殿下知道。”
“我知道,只是想等他再長大些,他還只是個孩子。”紫鐮錦看着縹緲,眼神依然是看不透的滄桑。
縹緲咬咬嘴脣:“那麼……那麼讓尹軒獨自一人去c城讀書,您真的放心嗎?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不如趁早把他交給神王殿下!殿下,世界已經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了。”
“縹緲,那是他的選擇,我不會干涉,況且——”紫鐮錦把目光轉向了星空下的花園,“我把乾坤項鍊給他了,萬一他真的能量爆,項鍊的結界隱藏他的氣息。”
“我擔心的不僅僅是這個。尹軒雖然在您和我的面前總是很開朗的樣子,可是他小時候的那些陰影依然存在。他比一般的人類更敏感,更容易被傷害。與其讓他被人類傷害,不如……”縹緲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咄咄逼人,對紫鐮錦太失禮。
“你想說我對他的保護過渡吧。”紫鐮錦的語氣裡沒有責備,流露出幾分無奈。
縹緲遲疑了一下,直視着紫鐮錦的眼睛:“是的。從殿下把他帶回來那天開始,他的現實世界就只有這個別墅。他對您的依賴已經很深了,這種依賴越深,他就……他就越容易被毀掉。”
就在縹緲以爲自己如此無禮的言語會被責罵的時候,紫鐮錦卻淡然一笑:“他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