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落起了雪。
也許是還沒冷透的緣故,雪落地即化,溼了一地青磚。
值夜的側殿裡,燒着鑲銀邊的炭盆,紅羅炭在燭火裡忽明忽暗。早上來頂班的陳大人進門就對鄴城苦笑,“外面地滑的緊,還是坐馬車來的妥當。”
鄴城笑笑,“您老來得早,這是昨夜幾分急件。”
兩人三言兩語交接完工作,鄴城步出房門,清晨的空氣進入肺部,他接過阿監遞來的紙傘,正要走入紛紛落雪。
阿監問,“大人不坐車?”
鄴城昂看天空墜下的白色,淡淡搖頭,“走回去吧。”
雪粒打在傘面上發出莎莎的聲響,紫竹的傘柄抓在掌心裡,斑駁的紋路自下而上,順着傘骨綻開。
他靜靜的走着,經過筆直的宮道,穿出雄偉的宮門,再往外,街市越來越熱鬧,人們沒因爲冬雪到臨而停步,皆然早早的忙活開來。
古玩店門口,老闆在跟客人介紹,“這可是上古時期的天都布城圖,已經絕跡了。”
客人還算有點常識,“上古時候,天都不叫天都吧。”
鄴城停下腳步,有風捲着雪粒打在臉上,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張泛黃的圖紙上。
“恩!您看這兒,寫的可不是天都,鄴——城——,這可是天都的前稱。”老闆一邊介紹,一邊抖抖地圖,用手在上面畫了個巨大的圈,“您瞧皇宮的位置還是那個位置,因爲這是咱們先帝在原址上翻新的,還有這兒這兒,這些是過去大家族的老宅子,緊貼着皇城的可不是一般人家。”
那客人還將信將疑,“這片兒地方倒是曉得,一到晚上黑的跟沒人似的,前些日子我家老丈還同我奇怪,想買個近街市的房子,可那一片沒人賣。”
說話間,一個看熱鬧的湊上去,“那真奇了怪了,咱們大楚都三十多年了,大官兒都是從西邊、北邊跟先帝遷過來的,難不成那大家族到現在還霸着這麼大的土地?”
“這您二位就不知道了吧。”老闆看看兩人,故作深奧的道,“那大戶人家早就沒了,被過去的皇帝把頭斬光啦。”
“怎地從沒聽說過?”
老闆撫須而笑,“您二位祖上不是這兒人吧,這事天都的老人都曉得。那戶人家是上古開國大臣,據說代代身懷治世之才,以只輔佐真龍天子自居。上古的皇帝死絕之後,他們就隱世了。再後來亂世,好幾代土皇帝都來這兒找那他們輔佐,他們不願意。結果遇到個脾氣火爆的,一怒之下,把那戶人都殺光了,那是明德二十年……還是三十年的事來着……”
老闆一時有點想不起來。
一個聲音淡淡傳入耳,“明輝帝二十二年。”
“對對!”老闆拍大腿,“明輝帝二十二年,這位公子說的一點不錯!”
他迎着風雪往路中間看去,那位撐着紫竹傘的公子,青衫磊磊,猶如畫中走來。
老闆不由動了做買賣的心思,“公子您懂這麼多,有沒有興趣看看這古董地圖?本店絕不欺客,這絕對是上古時期的真貨。”
淡淡薄雪之中,鄴城搖頭,轉身而去。
到家的時候,伍伯在院子裡奔進奔出,收羅幾個大箱子。鄴城放下傘,快步上去幫他,“怎不等我回來弄?”
伍伯抹了把汗,“哎,昨晚上睡死了,忘記這幾箱書還在外頭曬,這一晚上的雪水滲進去,只怕都壞了。”
“無礙。”鄴城幫他把最後幾箱搬進屋,輕撫開箱子上的水澤,“竹簡隔着火能夠烤乾,不會壞的。”
伍伯還心有餘悸,“若傳了那麼多代,壞在我手裡,到地下都沒臉見老爺夫人。”
鄴城接過他遞來的帕子,將箱子打開,裡面的竹簡累累,須得一卷卷拿出來擦拭。他的嘴角抿的很緊,目光沒有一絲波瀾,修長的五指摸索過每一個細節。
伍伯忽覺得有些不對勁,“少爺?”
鄴城‘恩’了一聲,未擡頭。
“少爺您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怎麼話都沒有。”
鄴城擡眼看向對面的老僕。伍伯不安的搓着手,眼睛裡充滿了擔憂,那是一種長輩對於晚輩特有的關切。自從父母離世,這麼長的時光,都是這位老人照顧着他,他們之間祖孫的感情更深過於主僕。
鄴城緩緩綻開一絲笑,“沒事。”
往時回來,都要跟伍伯說會兒話。他想了想,把手裡那捲竹簡擦妥,放到一邊,又拿起另一卷,淡淡開口,“剛纔在路上看到一個賣古玩的,兜售上古的地圖。說是真貨,可那時候都沒有紙呢。”
伍伯一顆赤膽最是正義,聞言氣憤填膺,“這些人真不要臉,做生意不講究誠信是走不遠的。哪兒像我們陶……”
鄴城擡起一眼。
伍伯忙把後面的話咬住。
鄴城低下頭,他的眉眼很像他父親,睫羽修長,垂下的時候蓋住了整雙眼睛,叫旁人看不見裡面的情緒。
他擦拭着手裡的竹簡,忽然輕聲問,“伍伯,當初我娘爲什麼要跟爹呢?”
伍伯記憶裡,那個聰慧的孩子已經很多年不再類似的問題,久的,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鄴城仍舊垂着眼睛,手裡的竹簡堅硬而冰冷,好像回憶,“一個江湖名門之後,跟着個落魄書生,隱姓埋名一輩子,定也有過一瞬後悔的吧。”
那時候一家人四處奔波的窘迫,那時候嬌小的孃親拔劍護着他和爹的身影,那時候年幼的孩子發誓,絕對不要歷史重演,讓他的孩子、他的妻子,再過這樣的生活。
他細緻的擦拭好竹簡,放在手邊,站起來的時候,寒風四起,忽而就有些想念那座世外桃源般的荒島,以及島上的溫暖。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一直沒能得救,最後還是回到了這個島上,你覺得好不好?
你覺得好不好,鄴城?
雪,悄無聲息落了一夜。
無語臥在牀上,太醫院的醫女幫忙處理傷口。阿黎不安的跪在一邊,如臨大敵。
等醫女回說娘娘沒有大礙,楚赴晨才一揮手,“去刑司領板子。”
阿黎倒似鬆了口氣的樣子,磕了頭去了。
第二天,無語醒來,發現她已經在牀邊。
無語吸吸鼻子,“身上有傷,怎不休息?”
阿黎身上的香料的味道蓋去了草藥味,她扶無語起來,動作慢了些卻不僵硬,“婢子皮厚,一點皮外傷,沒事的。”
無語便沒再說話,只是這一日沒像以往那麼矯情的差阿黎做這做那。
晚間,楚赴晨回來,見她乖巧的躺着養傷,神色間鬆了不少。他換下朝服,在外面處理政事。
無語在牀上發呆。
也許是白天睡的太多,深更半夜,反而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楚赴晨再次進來的時候,已過子夜,他以爲她睡了,放輕了腳步靠近,撩開最裡層的帳子,卻看見她睜着眼睛,也不知這樣已經多久。
他臉上有倦色,不得不承認,楚赴晨是個勤勉的皇帝。
如今大敵已除,政局穩定,也不是沒有資本懈怠,可他都沒有。
有時候她還會想,以他現在的年紀,就算不是天天,也起碼隔三差五要不宿在太極殿吧。
女官那邊,天天來問要不要翻牌子,他一次都沒應過。
目光相遇,無語自覺往裡面讓了讓,楚赴晨掀開被子一角進來,他身上並不冷,無語也就沒有躲。
兩個人都面朝上看着帳頂,夜明珠朦朧的光線打下來。
無語不覺又開始發呆。
楚赴晨忽然笑了一下,聲音低低的,帶着成熟男子的醇厚。
她白他一眼。
他嘴角仍舊勾着,過了一會,倦意襲來。
“朕想。”閉上眼睛的時候,他說,“只是這樣在一起,就足夠了。”
她聽見他的呼吸聲傳來,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也睡了過去。
第二天,天空放晴,一掃滿地的溼氣,好似昨日一場冬雪並未來過。黃桂進來侍奉楚赴晨換上朝服。
紗幔半攏,隱約能見裡面的青絲鋪了半枕。
黃桂趕忙轉身,不敢多看一眼。
帝王的朝服複雜,玉帶金冠,依次上身,走的時候,楚赴晨關照阿黎,“早些叫醒她,別到晚上總睡不着。”
黃桂聞言,笑的眉眼也眯在了一起,在去洪英殿的路上,恭喜道,“娘娘如今是真定下來了,陛下也安心。”
不過,既然封了妃位,一直宿在太極殿也不是個事,哪怕是名義上,也該在後宮點冊上安排個宮殿纔是。
後宮突然多了個妃子已足夠惹人非議,封殿這一步要再做的晚了,極容易被人抓住辮子,往上找事。
楚赴晨還未開口,黃桂已猜到他的心思,“娘娘喜歡去芙蓉殿,又是封號爲蓮,後宮之中,也只有芙蓉殿最合適了。”
楚赴晨笑看他的了一眼,“就你激靈。”
他沉吟片刻,忽而又道,“她一直一個人也怪寂寞的,你找個人,去陪她說說話吧。”
午後,無語一個人躺在牀上,腿上腳上的傷口正在痊癒,她總癢癢的想抓,阿黎怕她留疤,輕輕用棉棒給她捶着。
外面忽而,躬身進來個小太監,“娘娘,徐妃娘娘專程來看您了。”
無語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那一聲‘娘娘’,說的是她。
而徐妃,是小時候的玩伴,徐蜜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