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聖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姬催玉的身上,彷彿看着一頭飢腸轆轆的兇獸,正欲擇人而噬,那柄雪亮長刀正是它的猙獰爪牙。
明媚的天光之下,正凝聚着驅之不散的凜凜殺機。
“有沒有把握?”遲疑了一下,飄蓬仙尊低聲開口問道。
有好消息,對面的靈尊確實被激得出戰了,然而也令人心生忐忑,靈尊並沒有半分驕縱,順着生院之主的邀戰,寧願舍了麪皮也要以二敵一,如此一來,便打亂了原本商量好的計劃。
“當然沒有把握,難道你打得過兩個靈尊?”少年道人側過臉,靜靜看着飄蓬仙尊,神色頗爲古怪地反問道。
“靈尊的神通以詭譎見長,一位也許沒問題,對上兩位的話,我並沒有穩勝的把握。”飄蓬仙尊輕輕一嘆。
眼前的道子雖說鬥戰強橫,但畢竟剛則易折……
便是正經的元神也禁不住頻頻劫爭,更何況姬催玉雖然是元神戰力,就本質上來說並未證得尊位,又是道體初愈,實在令人有些擔憂。
姬催玉點了點頭,看了看對面虎視眈眈的一衆妖聖,語氣當即變得低沉,“所以,我也沒有把握,不過我有妖族戰身法,可以凝聚全身道力斬出一刀,所以我想賭一下。
萬一運氣不錯,當能斬死其中一個,我馬上奪路而逃。”
“萬一斬不死呢?”仙尊的語氣中多出一抹擔憂,彷彿心頭的千鈞巨石被慢慢懸了起來。
“萬一斬不死?”
少年道人嘴角彎起若有若無的弧度,神情中卻是極爲專注,“萬一斬不死的話,那我必須逃得更快!”
“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骨玉下的眉眼灼灼若火,其中的瘋魔之性哪怕在仙尊長久的道途中,見過的也屈指可數,不知爲何,不僅沒有令他心生警惕,反而瞬間平靜下來,輕輕應了一聲。
對面的妖聖已然開始緩緩退後了,而這邊的元神也需要向後退遠。
只留下劫爭的雙方,於此雲界之上分出高下生死。
甚至雲界下方的殺伐都停了下來,彷彿兩頭彼此撕咬的野獸,退得稍遠,不斷`喘息,同時舔`舐身上的傷口,卻又彼此小心地提防着,隨時準備再度撲上撕咬,直至其中一方倒下,成爲另一方口中的血食。
眼見劫爭即將開始,飄蓬仙尊於不得不退開之際,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催玉,風險還是極大,其實可以有更穩妥的辦法,你真的不怕身死道消?”
“怕,不過呢,總不能怕就不做事了吧。
若是一定要找個理由,大概就是鄭景星那廝給得實在太多了,讓人根本無法拒絕。”
少年道人隨意地揮了揮手,提着雪亮長刀向劫陣中走去,兩位靈尊已然等候在那裡。
飄蓬仙尊猛地一怔,疑惑地看着那飄然前行的背影,心頭倏地生出了極大的好奇,也不知麒麟給出了什麼,竟然能打動這瘋魔屍鬼,令其如此亡命。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飄蓬仙尊向着鄭景星問出了這個困擾了他很久的疑惑。
金玉麒麟莞爾一笑,眉眼中有着深深的諧趣,
“其實不多,不過是我給他倒了一盞溫茶,僅此而已。”
……
“兩位靈尊,各有所求,皆是命中有缺,你二人將我鎮滅,或是我令爾等身死道消,大家痛痛快快做過一場,也算幸事一樁啊。”
道子的指尖輕輕撫過雪亮長刀,被骨玉映得清清楚楚,瘋魔扭曲。
錚錚的刀鳴戛然而止,彷彿飢腸轆轆的兇獸,潛伏爪牙忍受,不是退縮,而是正要血染天地濃稠。
森然刀氣宛若漫天風雪,於刀鳴斷絕之時轟然爆發開來,向着兩位靈尊席捲過去。
兩位靈尊的妙相已然於雲界中徐徐展開。
雲界之上,幻出諸多妙相,如嬌弱憐花,有雌伏清姿,若羞澀深情……天女以柔情來見,魔女呈以真情笑靨,仙女嬌癡枕花眠,聖女嬌嗔不允孑然……
而在諸女妙相之後,則是一片春山春水的妙景。
明妙的幻光之中,山與水相逢,染就了一川新綠,陣陣香霧簇着淡淡雲霞,點點桃雪開過尚盈盈,似是動了一山春色。
“當真是個無情殺伐的性子,難怪如此剋制我戮族之靈。”
薄春靈尊悠然笑了笑,輕輕一指點出。
春色凝爲的天地,不見半分侷促,明光諸景相互映照,多姿卻不失玲瓏,是如此地扣人心絃,那曼妙的春山綠水、柔柔的花香桃雪,彷彿能觸動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宛如凜凜風雪的漫天刀氣,一落入這明媚春景之中,彷彿就被融化了,不再冰寒,不再凌厲,不再鋒銳,好似隨着春風的呼吸,生出了溫柔,化爲了無形。
“只是這等無情無慾的道途,與木石何異?難道修行的目的,就是爲了變成一塊頑石,化爲一根木頭,又或是化爲森寒的劍刃?
每次見到走無情路的道子,我都很難相信其能走到甚深之處……”
“其實還是有可能的,只是需要在天地中尋得合適的道韻種子,內外一合,便得超脫。
你之前人在東雍,沒有親見,公孫家便出了一位可與我戮族合韻的道子,只可惜,合韻需以情牽,那人又受過情傷,當真令我頭痛不已。”
荒翠靈尊口中不由得抱怨一句,同時靈機一動,諸多幻美妙相已然朝着瘋魔道子迎了過去。
似是不許流離紅塵,似是不負人間苦等,似是不忍眷美飲恨,似是不避因果癡嗔。
於歡愉中才見至情,於至情中難忘心動。
一時間,春光輝映之處,繽紛桃花雨中,自有粉`嫩嬌豔,自有情深無限,任漫天風雪怒卷狂濤,一如情真情深,巋然不動。
紅塵多有癡纏,春深換了流年,癡癡行來賞過,傾心豈可不還。
這點情深,這點春深,是兩位靈尊奉於天地的真,非頑妄,不貪忙,非智非愚皆可賞。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傾心佳麗,尚缺良人……
兩位靈尊的目光,同時落到了慨然行來的道子身上。
於浩瀚天地中,踏着雲,執着刀,骨玉映得心火燒,欲斬春風當趁早。
……
雪亮長刀微微傾斜,映着姬催玉的淡然眉眼,也映着骨玉中扭曲的天地,彷彿於渺渺逝水中溫柔劃過。
劃過了婀娜聘婷,斬開了姿容嫵媚,裂碎了紅塵慾海,破毀了歡欣誘`惑。
姬催玉靜靜向前走着,瘋魔殺韻兇戾地揮出,斬開了擋在前方的一切阻礙,斬過靈尊以玄妙靈性勾動的心中柔軟。
刀鋒非但沒有漸漸變得軟弱無力,反倒宛若被淬鍊過一般,愈發顯得剛強而無情。
睜眼看去,桃雪飄來,花碎,佳人舞來,妙隕,風來風止,情來情終……沒有絲毫猶豫,沒有半分軟弱,好似無情天河倒瀉,駭浪滾滾向前,洶涌澎湃。
好個瘋魔行道,好個無情刃刀,行來殺伐不辭遙,雲泥一同以命銷。骨玉映着少年的眉眼,慷慨得似要將烈烈之性映往天地中的每一個角落,而屍鬼則是無所謂地哈哈大笑,神情中至癲至狂,至殺至性,至瘋至魔,
“天地棄我於道,我不棄性於刀,
天地眷顧者,且逢生死橋,且來殺一遭,且以鋒芒試誰逃。
貴賤於眼一般高,心外非執皆可拋,笑說劫裡知音少,天地唯有血來澆。
斬!”
剎那間,森寒的刃光沖天而起,宛若兇戾妖靈自洪荒中衝出,夾着風雷之聲,帶着冰冷之意,澎湃於雲界之上,煌煌烈烈,彷彿連明媚天光都蓋下去了。
繽紛墜落,宛如灑下一天花雨。
紛紛揚揚,好似激起一天風雪。
毀了紅塵軟玉鄉,破了情深願一往,斬了至靈至柔樣,滅了迷夢猶冷香。
如此兇戾的一幕落入眼中,諸位妖聖皆是幽幽長嘆,妖族戰身法行錚至此,已然入道。
陽圖妖皇不由得喟然一嘆,微微搖頭,神色中頗有感慨之色,“據說這戰身之法,還是出自化真妖師的一位故舊,悠悠百年過去,便是妖師的那位故人復生,見了這似曾相識的法門,想來也不敢貿然相認了。”
“據說那名爲澹雲樓的妖將,鬥心絲毫不輸化真妖皇,只是還未成就天妖就隕落了,所以才聲名不顯,不想留下的鬥戰法門,卻被人族道子仗之揚威天地,實在是可嘆。
對了,那位妖將的遺骸還是由刑天之主代爲交還化真妖廷的……”
遺庚妖聖身爲陽圖妖廷的絕強妖聖,倒是此前與第八明凰閒話之時,聽她提起過化真妖廷的往事,此時對應雲界中的殺伐之景,心裡也頗不是滋味。
“妖廷也是有英才的……”
陽圖妖皇幽幽一嘆,語氣中很是惋惜,“只是比起人族天宗,終還是太少了……”
而諸位元神見姬催玉斬出了那絕然無情的一刀,則是同時心頭一緊,眸子中神色既多了一分緊張,又有幾分期待之色。
“以無厚入有間,以無情藐天地,沒點底蘊的話,這一刀還真是不好擋。”
橫枝仙尊微微頷首,眸子中滿是欣賞之色,彷彿饕餮之徒嚐了美味佳餚,長醉飲者品了醇香佳釀,已然陶醉其中。
身爲劍宗的元神,他自然能看出這一式戰身刀法的玄妙。
踏雲蓄勢,言以呈刃,竟有一絲隔絕天地的意韻,不僅是法門玄妙,能化爲如此兇威,更關鍵的還是使出法門的人。
他十分清楚,若是不動用鎮宗靈劍,自己怕是還不一定能擋下如此兇悍的一刀。
噗哧!
薄春靈尊一口靈血噴在了雲界之中,她的道體上從左肩斜斜向下,出現了一道恐怖的裂痕。
雲界中那方春意盎然的天地,已然盡數化爲了齏粉,只有一汪春水勉強還有絲絲綠意。
而在春意之外,一衆歡愉妙相已然被消解一空,荒翠靈尊從僅剩的三尊幻身中顯出了身形,不過神情中也是多出了一絲後怕之色。
當真差點就隕落於此了。
若不是剛剛薄春靈尊捨命相救,若不是上次與公孫無止演妙,無情蓮相與歡愉妙相生出感應,呈了誠,映了真,生了一絲至深的濃烈。
令他於毀滅與新生的道韻,得了頗多感悟,否則,怕是剛纔真的就身死道消了。
從沒有哪一刻,荒翠靈尊如此慶幸,幸好沒有隕落,幸好依然活在天地兩間。
從前他只是煩惱要如何令公孫無止入了情劫,才能將殛滅與歡愉融匯於一,他忽然意識到,要想保住戮脈突破天地極限的種子,他的生死也是一處關鍵。
“薄春,謝謝你!”荒翠靈尊微微頷首。
幾息之間,薄春靈尊的面容依舊煞白,不過道體上的裂痕卻在急速合攏,漫漫春景也隨着那一汪春水的瀰漫,漸漸幻生出來。
“好厲害!若非你我聯手,差點真的死了!
不過你也不用謝我,大家神通各有玄妙,我映了天地之春,只要不死,大抵都能恢復過來,自該替你擋下這刀,至於理由,就是伱想的那般。”
兩位靈尊同時頷首,一切盡在不言中。
殛滅之性與歡愉之性相融,可破開前路的秘密,只有各位靈尊知情,也是戮族暗藏的底牌之一。
玄籠靈尊已然有所安排,正是要借這場劫爭,將公孫無止設計到戮地,從而可以慢慢磨開他的心防,令其心甘情願成爲戮靈。
最後以情牽之,殛滅與歡愉相融,破開戮靈的前路。
然而這一切深遠的謀劃,可見的煌煌未來,差點就被一刀給盡數斬消了。
兩位靈尊同時看向已然脫力的殺性屍鬼,眸子中流露出的,是毫不遮掩的凜凜殺機。
骨玉下的眉眼雖然顯得極爲疲憊,卻依然有着清麗若冰雪的無悔,古井無波的面容上更是隻有淡然。
“這樣都沒能斬死靈尊,我也只能說一聲佩服!”
少年的臉上明明沒有笑容,嘴角卻似乎有着若有若無的弧度,“想殺我?我剛纔就說過……”
道子輕輕在雪亮長刀上一彈,已然人刀相合,奮起餘力向劫陣之外衝去,唯留下三個字響徹在兩位靈尊身前,似是感慨難渡,似在揶揄號戮,似在說先走一步。
我!會!跑!
轟!
春景妙相化爲桃雪纏了上去,歡愉妙相幻出洶涌澎湃的紅塵慾海,牢牢鎖住了屍鬼的靈機,似要將之扯入沉淪。
不好!
下個瞬間,飄蓬仙尊爲首的幾位元神,已然向着劫陣中搶去,只要擋下兩位靈尊的反撲和鎖靈,生院之主就能脫身而走。
麪皮什麼的,實在不值一提,想來以催玉的性子也不會在乎。
“各位,說好的劫爭,還是不要插手爲妙。”
陽圖妖皇帶着一衆妖聖同樣撲了過來,擋住了各位元神。
妖皇的面容上有着揶揄之色,脫口而出,“難得有姬宗主踢到鐵板的時候,豈能這般輕易放過?
窺真一脈的天子,想來也於大自在的彼岸,等了他不少時候了。”
諸聖的殺伐彷彿打開了一個開關,不管是否情願,雲界的下方,光海和山獸再度同時撲出,轟然相撞,綻放出`血色與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