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再次呼號了起來,原本已經靜止在地面上的雪片再次被捲入空中。
阿樹注視着眼前的女子:她伏在地上,身軀佝僂,四肢扭曲。巨大的疼痛讓她無法擡起頭來。長髮在她臉上凌亂着,令那支鮮紅的海棠銀釵搖搖欲墜。
心底最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誰狠狠地剜了一刀,阿樹的心劇烈的疼痛了起來。從見到她的那日開始,自己心中那些說不出的秘密,想不明白的心事,到了今日,已是如此清晰、明白。
雙腳控制不住地向她走去。
“你……別過來……”
她明明低頭閉目,喉中卻依然發出了沙啞的拒絕。
他沒有停下。
她在害怕。
他知道。
她在害怕自己丑陋的樣子被我看見。
他看着她。
她更害怕……我會死。
心,忽然痛得厲害,阿樹握緊了拳頭,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其實,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阿樹看着匍匐在腳下、瑟瑟發抖的女子——疫病已經失控爆發,正侵蝕着她的肉體。大量的膿血涌出,浸溼了她的衣衫,散發出強烈的腐臭。
爲什麼?明明已經看清了她的心,身體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離……開……”
嵐溪的聲音已是極度哽咽,她瑟縮着身子,一邊壓抑痛楚一邊費力地向後退去。
“我也知你今日面對的必是可怕至極的敵人,”阿樹伸出手去,拉住她已經開始潰爛的右臂。
“危險……”她慌亂地閃避着,拼命想要掙脫。
“我沒有什麼力量,也不會其他的法術,即使趕來,也無法幫你什麼,”阿樹自嘲地笑着,手上用力,只一把,便將她拽入懷中,“可是心之所向,無法掌控,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捧起她的臉,輕輕捋開她凌亂的發,深情地凝視她泛着淚光的眼眸。
不要!
嵐溪眼中盡是驚恐。
幾乎是同時,就見阿樹微微俯身,低下頭來,朝着她已然潰爛的嘴脣,印了上去。
你會死的……你會死的啊……
腦海中,嵐溪的哭聲細弱而絕望。
“不要緊,我有你。”
他抱緊了她。
嵐溪的嘴脣冰冷而微顫,雙脣接觸的一剎那,阿樹的意識突然有一瞬間的清明,像是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正在將他整個慢慢喚醒。
好奇異的感覺啊,如此震顫,如此熟悉。似乎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曾這樣親吻過一個人,也曾這樣,深深地愛過一個人。
“以汝之血養吾之精,以汝之魂修吾之靈!”
屍積冰冷的聲音響在耳畔,阿樹抱緊了嵐溪,溫暖着她冰冷的身體,他感到,她抖得厲害。
“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他說。
心中的哀絕已然消失。
嵐溪注視着黑氣繚繞的屍積——他已經識破了阿樹的身份,他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阿樹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傳了過來,“撲通,撲通。”多少年前,她無數次靠在他胸口時,聽見的,也是這樣的心跳。
我不會讓你死,更不會讓你落入屍積掌中。
蒼白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微笑,她最後看了一眼阿樹,輕輕閉上了眼睛。
神識迅速潛入了靈魂深處。
在那兩扇已經鬆動的光之巨門之前,她的意識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你可想好了?
一個深沉的男聲在心底問道。
“是,師父。”
你可明白如此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我明白。”
男聲停了下來。
嵐溪站在原地,長久注視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光門。終於,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出手去,靠向那一束已經隱約可見的,刺目的光芒。
“咔嚓”。
手指觸碰到白光的一瞬間,巨門發出一聲極脆的聲響。也正是在那一瞬間,就見那道原本只在門後的白光宛如巨柱,重擊而出,絢爛奪目的光華瞬間填滿了她的身體!
那些正在她身體中張牙舞爪,肆意而爲的疫魔,那些聚集着、盤旋着,正要從她那不堪重負的肉體中衝出的疫魔,頃刻間便被白光圍繞、籠罩、吞噬,灰飛煙滅!
門,終於開了。
屍積臉色大變,急忙後撤,只瞬間,便築起一堵由殘屍和碎骨組成的巨盾!
不過轉瞬之間,天上地下突然便變了顏色,嵐溪那具殘破不堪的身體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然後搖搖晃晃地伸出手去。她神情恍惚,目色卻是十分堅定,彷彿正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支配着。
她緩緩張開了口,與心底那個深沉的男聲一起,一字一頓,唸了起來:
“天地玄黃,五靈蘊集,雷霆萬鈞,聽我號令!”
話音剛落,便見白光大作,刺目逼人!力量源源不絕自嵐溪胸中涌出,霎時間便照亮了這個天地,宛若白晝!
“鬼娘子你!”
“轟隆!轟隆!”
那白骨與屍骸堆積而成的盾牌在白光的壓迫下摧枯拉朽般崩潰着,它們碎裂又重組,重組又碎裂,掙扎着、抵抗着,但最終,卻還是在白光的碾壓下,迅速化爲灰燼!
“這是!”
屍積長老那雙方纔還傲視天下,唯我獨尊的臉上,此時已被驚慌和驚駭所覆蓋。
“玄黃雷霆咒!!”
白光過處,無堅不摧。
天地失色,大地劇震。
阿樹只覺呼吸急促,好似有千斤巨石就壓在胸口,讓他半分也動彈不得。腦中一片眩暈,他無法睜開眼睛,只覺得外面似乎有萬千鬼怪正在淒厲地呼號。耳邊轟隆聲大作,腳下震動不斷,彷彿有什麼巨獸正在地底翻滾、咆哮,然後衝出地面!
嵐溪!
脣邊還殘留着她淚水的味道,指尖還殘留着她皮膚的觸感。阿樹突然害怕起來——明明能感覺到她就在身前,可不知爲何,對她的感覺卻越來越縹緲,越來越虛無。這個突如其來闖入他生命的女子,這個帶着無數秘密的女子,讓他敬重、依賴、憐愛。
你不要死,你不能死!
腦中的念頭是如此地強烈,洶涌如潮水。
鶴髮老者的麪皮正在被一點一點剝落。
無數雙目無珠、面目可怖的鬼面正從這副虛假的軀殼中顯露出來。在這殘破的軀殼下面,黑蛇的身體已經僵直,森森白骨逐漸從尾部露出,向上蔓延,直到整個蛇身。
“天尊!天尊救我!”骨螽淒厲的嘶喊着。
“你如此,對待魔界衆人……吾主……定然不會……放過你!”
屍積那副有着老者外形的肉體崩塌得厲害,從中爬出的鬼怪正在白光中掙扎、粉碎。
“嗚——嚎——”
迴盪在天際的,是萬千魑魅魍魎最後的哀嚎。
白光過處,斬妖除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