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蟄已過,白守山的嚴冬終於到來,大團的雪花撲簌着砸下,再也不似之前的綿軟溫和。
故國村四下雪白一片。地面已經被冰雪完全佔領,房屋、草垛、樹枝,只要能看到的東西,都有厚雪的痕跡。鄉道孤零零地在一間間木屋間蜿蜒,沒了人和獸的身影,顯得格外冷清。即便偶爾有一個兩個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迅速穿過,留下的腳印也會在短時間裡被大雪迅速掩蓋。
故國村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嚴冬。躲避戰亂的這些年裡,他們在這裡,爲了活下去重返故土,早已拋棄了根深蒂固的習慣,以極強的危機意識和生存力,爲順利度過漫長而極冷的冬日做好了準備。即便無田可耕,無獵可打,炊煙依然可以在每間木屋的房頂寥寥升起。人們蜷縮在自己的房中,靠着爐火,聊着天,說着話,喝着酒,做木工,織衣服,帶孩子。外面是冰雪的世界,裡面卻是難得悠閒的天地。
每間木屋的窗門都關得緊緊的,擋住嚴寒,保存溫暖。但若他們願意,推開房門,哪怕是一絲縫隙,便能聞到空氣中那一絲絲清甜的梅香,讓人不覺精神一振。
這樣好聞的香味……嗯,梅園之中的梅花一定開得很好吧!
這樣想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向梅園的方向望去,只可惜,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景,偶有離得近的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紅色,卻依舊難以窺見園子的全貌。
且不說這是村長費盡心血打造的園子,村人不可輕易進入,就說眼前這下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大雪,就讓人不禁想要放棄。
不過是些花罷了,又冷又遠,哪比得上爐中的火、杯中的酒?
打開的窗戶很快又被關上,因梅香而引起的一絲念想很快便被人們拋諸腦後。
是啊,這麼大的雪,那清冷的園子裡又會有什麼呢?這麼多年來,誰也沒見村長在裡面養些什麼動物,更沒見過他帶過什麼人進去。這園子好像從誕生之日起便一直只有梅花的存在,一年一年,從未改變。今年,一定也是如此。
一如既往麼……?
添完柴火從木屋退出來的啞叔臉上是難得的欣慰。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今年,終於有了變化。
村長看着榻上女子的眼神令他意外,似乎自他跟着村長起,還從來沒見過他對誰流露出這般的神色。
關切、焦急、期待、溫柔、憐愛……
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全是。
他已經兩天兩夜寸步不離地守在牀邊,握着她的手,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她便是村長一直在尋找的夫人吧?除了夫人,還有誰能讓村長似這般地緊繃神經,目不斜視?就連自己喚了他數聲,都沒有任何反應。
啞叔看了看天,陰沉的天空在這幾日裡絲毫沒有改變。雪依舊下得很大,彷彿沒有盡頭一般,不停不歇。
不過,夫人的年齡似乎……
啞叔的臉上也顯出了一絲疑惑。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牀上女子的面容卻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蒼白、瘦削、年輕。
那是一張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痕跡的臉,光滑而富有生機的皮膚,是少女纔會擁有的珍寶。
少女麼……
就算夫人已年滿二十,那村長與她結爲夫妻時,她也不過七八歲而已。七八歲的孩童,便可以爲村長付出那麼多嗎……
夫人對村長的恩義啞叔並非完全不知,雖然村長很少提及,但這十三年的風雨同舟,他創建故國村的一些緣由和經歷,啞叔也是清楚的。若非有大勇氣、大智慧、大見地,當初還是毛頭小子的村長是絕不可能有今日這般成就的。
“靈族嗎?”
啞叔投向天空的視線落往牙琢石寨的方向。
在他的認知裡,能夠長時間保持容顏不改的,恐怕也只有牙琢族中能夠使用法術的靈人了。
但,如果是靈族的話,爲何村長不請白凌少主前來幫襯呢?他手中定有不少幫助靈族恢復生機的靈丹妙藥,兩人私交又厚,說明情由的話,白凌少主絕不會坐視不理。
啞叔心中泛起一絲不解。
但,村長如今心緒全在夫人身上,數年思念美夢成真,一時之間思慮不及也是有的。他轉念一想,頓時又恢復了欣然,蒼老的臉上漸漸掛滿笑容,踩着厚雪的腿腳也似乎靈便了許多。
“不管怎麼說,總是一樁大大的喜事!”他自語着,收回了目光。
梅園深處的木屋門窗虛掩着,時不時有雪片夾雜着寒風涌入,將屋內本就不濃的炭氣衝得更淡一些。天光和雪光穿過淡黃的麻紙透進來,將內裡的情景映得異常柔和。
腳旁的火爐中木炭燒得剛剛好,令這間不大的小屋始終保持着穩定的熱度,爐中偶爾爆發出兩聲“啪啪”的輕響,細小的星火濺出,剛到半空便熄滅了下來。
木南歸握着嵐溪的手,眉頭緊皺。這樣的深睡她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雖然身體已經回暖,鼻息已漸均勻,可那雙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過。
木南歸忍不住又將蓋在她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拉。
雖然他也知道,對於她來說,棉被和炭火興許根本沒有什麼作用,但至少這樣,自己才能安心。
他有些苦惱地撫住額頭,連續兩天的不吃不喝,身體,還有一直緊繃着的神經此刻都已經到了極限。
睡會兒吧。
腦海中,一個聲音對他說。
睡一覺,說不定她就醒來了呢?
木南歸握緊嵐溪右手,靠着牀棱,疲憊地看向她安穩的睡顏,終於抵不住濃濃的睏意,閉上了眼睛。
頃刻間,倦意洶涌而來,連同夢境。
木南歸只覺得頭昏腦脹,整個人像陷入劇烈的漩渦中一般,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翻動着。
他沒有力氣掙扎,也無法掙扎。
在夢的虛空中,一切試圖改變它的努力都是徒勞。
眼前的事物千千萬萬,形態各異,色彩斑斕,一個一個不斷從木南歸眼前掠過。木南歸覺得似曾相識,卻不知爲何,怎麼也辨不真切。直到最後,天地終於不再旋轉,令他的視線能夠落到其中一個事物上,不再晃動。
羊皮紙卷!?
木南歸吃了一驚。
就見那捲破舊的古羊皮在他面前徐徐打開,之前數年被他用靈力辛苦催動而顯現出的字符,接連不斷地躍入眼簾:
“五方歲,魔域女衛創卓詭秘術。此術唯仙人可學,愈百病,亂神志,屠仙者,其名戮仙。七方歲,仙興而魔寂,女衛無蹤,戮仙遺世。”
木南歸眨了眨眼睛。
爲何?羊皮古卷爲何會在我的夢中出現?此番,似乎還是首次。
正想着,就見羊皮捲上金墨晃晃,竟然又顯現出了新的一段:
“三百年,十荒亂,淵離出,弟子光斬魔歸,墮凡。”
木南歸的雙眼陡然睜大!
十荒?淵離?弟子光?!
只不過這些許時日,自己也沒有刻意去催動,這奇異的古卷居然會自動顯現出這麼多的字句?
木南歸喉頭有些發緊,心緒緊跟着就強烈地翻涌起來。
怎麼回事!
他有些錯愕地捂住心口,腦海中似有什麼東西要衝破一道強大的封印而出。
……什麼?
他困惑、慌張,下意識地開始在記憶中尋找答案。
十荒,淵離,弟子光。
他重複着。
很快,他想起了“淵離”。
淵離。那是凝海道長的來處,淵離山,淵離派。
可是,“十荒”又是什麼呢?一個地方?一個國家?還是一個人?
木南歸沒有停止思索,繼續在腦海中搜尋。
但是,沒有!
他皺緊了眉頭。
“十荒亂,淵離出”,從字面上看,這話講的似乎是淵離派因爲“十荒”而出世,但,具體是因何而出世,木南歸不得而知。而之後的“弟子光斬魔歸,墮凡”一句,說的應當是一名叫做“光”的弟子,在此次出世中斬除了妖魔,最後,卻墮入凡間。
是的,墮入。一個含義極其晦暗的詞語。
爲何?淵離山是仙山,淵離派修的也是仙道,那麼他的弟子斬妖除魔便應是本分,盡的本職,既無逾矩,卻又爲何會墮入凡間?
木南歸的頭劇烈地疼痛了起來,盯着蒼山古卷的視線也愈發模糊。
無論是這一句,還是前一句,似乎都在向他傳達着什麼信息,但他卻始終窺不破其中的玄機。《蒼山古卷》給他留下的,更多隻是謎團。
幻境之中漸漸起了一場大霧,原本已經停止了的天旋地轉此刻又激烈了起來。
木南歸不由地閉上了眼睛。
在這個詭異而突兀的夢境之中,一枚小小的神識是何其的渺小。他不敢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這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將他拋起、落下,再拋起,再落下。
破舊的羊皮在他面前迅速消散着,連同上面的字跡。如薄霧,如黃沙,很快,瀰漫四散。
混亂,恍惚,困惑。最終,一切都歸於平靜。
在最後的幻境中,木南歸只感覺到了無比的寧靜和平和。那樣舒適的幻境,以至於連他的最後一絲思緒也漸漸停止了運作,完全徹底地陷入沉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遙遠的虛空之中似有誰在輕輕喚他的名字。
“樹……阿樹……”
他怔了怔,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阿樹……阿樹……”
女子的聲音逐漸清晰,輕緩的,溫柔的,很好聽。
她喚的,不是“木南歸”,而是“阿樹”。
木南歸遲疑着,忽然間,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似的,立刻聚起全力,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