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齣 沾露

不可雲

第三齣 沾露

崇禎四年,秋。

某地縣城,一家大茶樓裡,有人熱情澎湃地說着書:

“……話說紹興十二年合議結束後,南宋高宗生母,也就是顯仁韋太后,打金人手裡回來。高宗從她口中得知,先前與母后同被掠去的親姐姐,原來早就死了,現於宮中那位柔福帝姬,竟是個冒牌貨。哦,也就是金人說的‘顏子’。那位就問了,這假公主是何許人氏?又如何對宮中之事瞭如指掌的?原來,她先前是個尼姑。靖康年間,這尼姑遇到個宮裡逃出來的宮女。宮女便是真柔福帝姬的貼身女侍,所以才……”

“呸!誰稀罕聽這些!”下面聽書的終於挨不下去,一起鬨道,“你且說說袁崇煥是如何賣國、如何叫官家砍頭的?你再說說他到底冤不冤不冤枉?”

“這、這個……”他不禁皺上眉頭。

他不過是個窮秀才,皇太極使反間計這樣的高級機密,他如何得知?他和臺下那班子粗民一樣,只聽說袁崇煥密地裡投靠了蠻子,被斬首後,屍體叫京城百姓颳着生吃了。

“袁將軍他……”老實說,他不太相信袁崇煥能投靠蠻子,但這裡許多人認定袁崇煥就是賣了國。他也不好多說什麼,支支吾吾半晌,額頭滴滴答答淌下了冷汗,他不由得望向臺下的道士朋友。

道士朝他招招手,他既點點頭,僵着嗓子甩了句:“若說袁崇煥是如何賣國,又是如何砍的頭?這、這個、這個下回再說吧?”他連堂木也不及拍,匆匆下了臺。聽書的衆位不依不饒地哄他,結果他連半個銅板也沒撿着,急忙忙逃出了茶樓。

“張先生,慢慢來嘛,慢慢來啊?”道士安慰他。他一臉愁容地瞅了道士許久,嘆口氣,沒來由地道:“長老稱在下子虛便可。”

道士聽他回得莫名其妙,先一愣,而後哈哈樂了:“噢!子虛、子虛,記得哩。”

“喏、喏。”道士指指頭頂的太陽,“依貧道的意思,咱還是先填飽肚子要緊。”

“可在下實在……”

“誒!”道士一笑,“貧道請客,貧道請客呀!”他自顧自地往路邊包子攤跑去。

“長、長老?”子虛扯住道士,放低了聲音,“你又哪裡來的錢買包……”

“哎呀呀,今日不讓你見識見識,只怕往後你要小看我哩!”道士抿嘴一樂,捲袖子彎腰,抓了把地上的黃土。他把黃土仔細地塗滿手掌,與子虛笑說:“你且在此等一等?”他樂呵呵湊去了包子攤。

一籠包子剛好出鍋,道士也顧不得燙,一見籠屜掀開,就伸手一個個地抓髒了包子。

“誒!老道!你存心壞我買賣不成?!”賣包子的揮手巾彈開道士的髒手。

道士叉着兩手,對賣包子的笑說:“既然如此,你不如賒給貧道?也算功德一件麼!”

“嘿,你到會討便宜!”賣包子的一指道士鼻子,道士反朝他嘿嘿樂了。

賣包子的見狀,即刻沒了脾氣:“哎,算算!”賣包子的揮揮手,叫道士拾走髒了的包子。道士卻不急拾,戳着攤子旁掛的一疊嫩荷葉:“燙得緊呢,凡你給貧道包一包?”賣包子的滿臉不甘,不住地拿眼睛斜他,到還是給他包了。

子虛看道士耍起賴皮手段,忙擡袖子遮住自己的臉,替道士害臊。道士託着一荷葉包子返回來,揚眉毛笑問子虛:“貧道法力如何?”子虛看也不看他,只管搖頭,不作答。

道士攛掇子虛吃包子;子虛躲躲閃閃,決不肯吃。二人正在街上僵持不下,一個年輕男子晃悠悠走了來:“請問二位,可是雲遊行者麼?”男子突然搭話,叫兩人都嚇一跳。

“是啊。”道士打量那男子。

男子二十幾歲光景,身形高挑,面龐端正,稱得上俊美,只可惜短衣打扮,是個奴僕。他大白天就手執一隻羊角燈籠,很是惹人注目。

“可會做法?”男子問。

“會。”道士答得十分自信,還胡亂吹噓了一通。男子竟然信了,請道士去他家裡做法。道士欣然應下,領子虛跟他上路。

時已深秋,太陽下去得快,夜色上來得也快。

此時此刻,夜色越發深了,可三人還沒走到目的地。

怪不得白天也要拎着燈籠,原來是爲深夜趕路做好準備。子虛瞟着男子前行的背影,只管思緒亂飛。

土路邊幾株泡桐,枯葉如雪花,紛紛掉將下來,片片零落。路兩邊不遠處的田地裡,零星着幾間茅屋,燃着燈火的,可望見人影綽綽;滅着燈的,彷彿黑紙剪影。

男子手執燈籠,行走在落葉上,不時回頭向身後的二人講述:“兩年前,我家老爺纔回家中,不知怎的,總聽見嬰兒啼哭……”

“定是小孩子沒奶吃,找個奶孃就好啦!”道士把最後一個包子遞給子虛。子虛盯了盯,終不肯接。道士便硬塞給子虛,子虛只好將包子籠進袖裡。

“哎,無濟於事。”男子道,“府里根本就沒有嬰孩。”

男子告訴他們,他家老爺整日給嬰兒啼哭聲折磨,尋思着是不是有什麼東西作祟了,這纔打算請位法師去家中做法。

男子還說,許多年前,他家老爺原有一位夫人,可惜這位夫人總不能生下子嗣。因夫人是朝中一位大員的獨生女,所以他家老爺不便納妾,只着人四處求方,方子往往不見靈驗,荒荒地過了很多年。

“老爺上任前夕,送子娘娘顯靈,夫人有孕了,但是……”男子手裡的燈一搖一晃,幾乎照不明前方的路。枯草、落葉被他踩得吱吱喳喳作響,他道:“可惜呀可惜!夫人跟隨老爺上任途中,突然患了急症,連同肚裡未成形的孩子,一同死掉了。後來,老爺爲夫人守了許多年喪,直到……”男子擰緊眉頭,表情一下子痛苦起來,似乎即將出口的話是把厲劍。他手裡的燈,晃得越發厲害,腳下的步子卻緩慢下來。

“直到什麼?”子虛追問。

“噢……直到兩年前,”男子的聲音變得嘶啞,“兩年前,老爺回到家中,續了弦……新夫人不足月就有了身孕,不過……不過孩子纔出生就歸天了。”

“夭折!怎會?”子虛覺得這老爺實在不幸。許是前生罪孽深重,今世方註定斷子絕孫的命運吧。子虛暗自感慨。

男子說:“那之後,老爺就總聽見嬰兒哭,可這聲音,只他一人聽着了。”

“怎麼講啊?”道士問。

“夫人及家裡其他人,誰也不曾聽到什麼嬰孩啼哭,唯有老爺,他……”燈映着男子的臉,男子的臉忽然變得蒼白,“唯有他一個人聽見了,這還不是給什麼作祟了?定是小少爺的鬼魂……”

“呵呵呵。”道士低聲笑了。

臨近丑時,夜色漆黑迷惘。明月繁星全隱進雲裡。腳下的枯草、落葉吱吱沙沙作響,男子手裡的孤燈,於夜色中晃晃悠悠。

男子行在最前面,不再多說什麼,他整個兒身體被濛濛夜色暈染,分不清他與黑暗的界限。黑暗裡,他身上的淺色粗布短衣,同他手裡的孤燈一樣,幽靈般時隱時現。

行了大半日,將入後半夜,丑時更聲隱隱傳來。子虛盯着前方的茫茫黑暗,心想:天已到了這般晚,不知還要行多久?正想着,那男子忽然停下腳步,與他二人低聲說了句:“到了。”

他們總算到了目的地,子虛也鬆一口氣。

提燈男子於一扇緊閉的深綠雙開窄門前站定,回頭來囑咐道士和子虛:“我家老爺給哭聲吵得受不住,怕還沒有睡去,望二位聽我吩咐,不要妄動?”他等二人應下,方推開緊閉着的小門,引兩人進去了。

這門該是花園後門,邁高檻進來,迎面是個大花園。

山石流水,無一不全。西風乍緊,葉影偏偏。黃花滿地,蛩語爭鳴。遙望東南,依稀山水之榭。縱觀西北,結幾間臨池之軒。軒上環廊相抱,廊子那邊,直通前面宅子。此園雖好,只是欠缺打理,盡顯頹敗,亦或殘秋之故,滿園枯枝壞葉,盡是塵土掩路。連池塘裡流水聲,也聽不到。環廊檐上懸着的一溜燈籠,多數已滅,三兩個尚亮着,照不明這可惜了的庭苑。

男子執羊角燈籠,引二人直進園子深處,去了一所枯敗了的芍藥叢。芍藥叢雖然無人打理,卻比其它花草繁茂許多。男子停下步子,將燈火移近花叢,一手撥開了枝杈。昏黃的燈光,映出個小小的土包。

男子一指那土包:“這便是小少爺葬身之處。”

“因何不葬入祖墳?”道士問。

“老爺思念心切,所以埋葬此處。”男子又指向園子西北方向的池邊小亭,“還煩二位在那裡稍事休息?我去回過老爺,再來安排。”

道士抻脖子朝他手指的亭子望去,不禁咂着嘴連連搖頭:“哎呀呀,好特別的待客之道,難道此宅之中,其他人也同你一樣?”

“說來慚愧,家中原有幾個僕傭,只是小少爺歸天后,他們害怕老爺責難,紛紛不辭而別。現在只剩我一個,還有個老廚娘,還有……”

“還有什麼?”子虛追問。

“哦,還有……原來還剩個丫頭,不過……不過是些往事罷了!”男子擺擺手,請二人去了亭子,“二位少待片刻,我去去就來。”他說完,提燈籠往前面宅子去了。

天上依舊不見星月,草間秋蟲哲哲鳴了幾聲。忽而一陣疾風,吹到身上挺涼。子虛兩手抱住身體,倚上小亭欗杆,望着黑魆魆的夜空自言自語:“昔日宋玉賦西風,吾輩此番驚殘夢。一片秋葉將落,亦可驚動在下的殘夢啊。”這番酸腐言語,正叫道士聽着。道士不禁笑了:“張先生,你可真行呀,這時候也能拽文。”

子虛滿臉愁容地瞟向對面席地而坐的年輕道人,不理會對方的揶揄,只問了句:“長老,爲何應下此事?”他指得是答應給人家做法的事。

去年,他二人於無解山腳下再次邂逅,便結伴同行了。一年多來,子虛只看過道士變戲法,從未聽說他會什麼法術。雖然子虛還看過他貼符的本事,不過說老實話,當時是否因那符才逃過一劫,子虛心裡根本沒底。

“這不是挺好嘛?”道士瞧着子虛,笑道,“既省了店錢,還能賺上一筆,何樂而不爲呀?哦,不過行了半日,才吃的包子又沒了。”道士揉揉明顯癟下去的肚子。

“要是不會作法的事給人家知道了,弄不好你我都要叫人家送……”

“送衙門?”道士擺擺手,“不妨事!不妨事!衙門也不壞,不愁飯吃!”

“長老……”

“誒,要是矇混不過去,又不想進衙門的話……”道士哧地樂了,沒有說下去。

“怎樣?”子虛十分着急,目不轉睛地盯住道士。道人忽然起身,朝子虛慢悠悠走來。子虛閉了嘴,卻還盯着道士,道士亦盯着他。子虛表情僵硬,可他自己並不知道,也不明白道士爲什麼同樣地盯着他,更加不曉得道士走近他的用意。

道士近了,白淨的臉上浮起一絲淺淺的笑。他手裡的拂塵,僅存的幾縷鬃絲在微風裡徐徐舞動。他蹲下身,直視子虛,眼睛捕捉着子虛的視線,叫子虛逃也逃不掉。

子虛被盯得無處躲藏,驀地通紅了臉。

道士執拂塵的那隻手忽然伸過來,子虛瞟着那隻手,心上一緊。道士只伸手拍上了子虛的肩:“啊,若被發現,又不願蹲牢底,就只有逃跑啦!”他說完,瞧着子虛的臉,嘿嘿樂了。

“呦!”道士一摸肚子,皺眉頭對子虛說,“還真餓得緊,我去找些吃的,你等一等啊。”他跳起來,蹦蹦跳跳遠去了。

子虛望着道士的背影,看其完全融入黑暗,方長舒一口氣。涼風襲來,他習慣地兩手抱住身體,手觸到了光滑而溫暖的東西。他好奇地往自身上打量,一件錦棉袍不知幾時披到了身上。他正在納罕,肚子偏不爭氣地叫上了。他也捱得受不住,想起道士塞給他的包子,四下裡張望了張望,看無有人影,才摸出袖裡的冷包子,背身吃了個精光,一抹嘴,裹緊棉袍,倚靠上欗杆,身上漸覺舒服。

黑夜漫漫,秋風淒冷。子虛獨自在亭子裡等待着,等了許久還不見人來,兩眼皮若即若離,完全看不見前方的景了。慢慢地,心智也跟着模糊起來。他索性蜷縮起身體,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間,不知是什麼時辰。夢中,子虛聽得什麼啼叫一聲,他以爲是夢,沒有在意。現實裡,他被誰拍了一下,猛然驚醒。

子虛張大雙眼,眼睛還不能即刻適應,只見一張人臉赫然逼近。他大吃一驚,趕緊縮緊身體,待完全看清來人,才鬆弛下來。

……聲音?他沒多想,以爲那是夢中殘存的幻覺。

“長老?”

“噓!”道士拉起他,“須儘快離開。”

“可……”

“沒聽見麼?”道士皺緊了眉頭。

子虛傾耳細聽。

“趕不及了!邊走邊聽罷。”道士拽着子虛,加快步子。

子虛任道士拽着,緊跟對方的腳步,聽清了那聲音。那不是幻覺,更非夢境。子虛聽真切了,那是細細的嬰兒哭聲。

“……這、這是……”子虛只覺得恍惚。

“我才尋着竈房。”道士說,“那老廚娘又啞又聾。”

“既如此,爲何……”

“誒,出去再說。”

月從天來,月光破開雲際,照上道士的臉。子虛有意瞥了道士一眼,瞥見對方面色蒼白,既領會了將有事情發生,便不再多言,隨道士一路逃跑。

他們打算從來時那扇小門出去,可惜園子太大,尋了一圈都沒找到來時那扇小門。

“長老,如何是好?”

“莫急。”道士撿片枯葉,對那枯葉吹口氣;葉子自己浮上空中,徐徐遊動起來。

“跟着它。”道士牽着子虛,跟上了空中自行遊動的枯葉。子虛暗自驚異,盯住那片枯葉,緊緊跟隨道士。

冷風來,捲起枯枝殘葉、黃沙塵土,在空中盤旋一陣子,又將它們紛紛吹散,秋草秋木呼啦啦作響。嬰兒哭聲彷彿乘風而來,穿透一切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了。

哭聲叫人心上害怕,又叫人心生憐憫。子虛聽着,不禁打了個寒戰。二人腳步愈快,經過芍藥叢時,枯萎了的花枝刮住子虛身上的棉袍,將他絆倒了。

“長老!”子虛喚住前行人,待要爬起,雙手似碰到什麼硬東西。他藉着月光和一旁廊子上未滅的燈,摩挲着看了看,待看清那東西,竟嚇一跳:“啊!”

“張先生?”

“長、長老,這、這……”子虛兩手觸到的硬東西是一疊疊人骨。他往四周摸索一番,發現先前的土包不見了。大概土包裡埋着的所謂“小少爺的屍首”,其實是這些白骨。白骨不似嬰兒的那般細小,顱骨就有好幾個。

是何人?又因何在此?越來越多的迷團,重重疊疊的濃霧般,叫子虛越來越看不明白。道士也見了白骨,並不吃驚,只管催促子虛:“別管那個,快走快走!”子虛不及點頭,慌張張爬起來。

就在這時,芍藥叢深處突然跳出個人。

二人尚未看清來者,只見個銀亮的東西呼地劃破黑暗,直朝子虛沖來。

“張先生!”道士飛身上去,擋到子虛身前。銀亮的東西直直刺入道士腹中——那是一把鋒利的匕首,道士登時撲倒在地。

“長老!”子虛撲過去,抓住道士的肩晃了晃,道士已絕了氣息。

“你……要是你家老爺知道了……”子虛放下道士,直了身,盯住一步步逼近的兇手。

兇手便是引他們前來的那名年輕男子。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嬰兒的哭聲,與他的笑聲重疊到一處。“他根本不在!”男子一臉得意。

“不在?!”子虛慌了神。

“他原在府裡,我出程前他還在,也是他叫我尋人來府中做法,不過他心有畏懼,早就逃了。”男子沒取下插入道士腹中的匕首,只是一步步地逼近子虛。

子虛大概是感到了絕望,面無表情,直盯着男子。他身上披着的錦質棉袍滑落於地,瞬間成了一柄禿鬃的拂塵。不過,他和男子誰都沒注意到它。至於那片引路的枯葉,早不知游到何處去了。

“至少……至少在死前,叫在下明白。”子虛道。

“明白什麼?”男子問。

“爲何是我們?”

“爲何?”男子答他,“我怎能找個有廟有觀的來此做法?不如雲遊者,死了也無人懷疑。只爲這個,我可是行了半日路程呢!總算天不負我,哼!”

子虛指着白骨:“他們呢,他們又是何許人?”

“他們跟我一樣,是這府裡的下人,可惜不夠老實,發現了我的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子虛被男子逼迫得一步步後退,直至一腳陷入水中,他僵住了身體。他已能夠看到自己的下場,脊背不由得一凌。

月,映着男子的面孔,那張稱得上端正的面孔,此刻猙獰異常。男子笑了,面孔更顯猙獰。他的粗布短衣、雙手上,全是黃土,想是剛纔刨那土包所致。他青白的臉上,有一抹血,是道士的血,讓他看起來不近人情地殘忍。他得意地笑了,對子虛道:“黃泉路上,你慢慢想吧。”他擡起一隻手,輕輕一推子虛。

池塘裡養育着的死水,登時泛起大片浪花。浪花激盪了會兒,沉溺了,水面恢復了死寂。男子俯視一潭死水,滿意地笑了。他轉回芍藥叢,把道士拖進白骨堆,用黃土掩埋了。

土包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比從前更高大了些。

“老爺,等你回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男子望着天上白慘慘的月,嘀咕一句。

嬰兒的哭聲,乘風而至,猶如夜梟啼號。

許多年前,他家老爺原有一位夫人。這位夫人總不能生育,直到老爺上任前夕,她總算有了孕,卻不是老爺的骨血。赴任途中,夫人的不貞行徑叫老爺知道了。老爺氣憤地質問她,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沒回答。老爺惱羞成怒,在她的茶飯裡下了毒。不貞潔的夫人,帶着肚裡未成形的小孩,共赴了黃泉。至於那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也無從得知了。

先妻之父是京中高官,這位老爺不敢得罪,所以在報喪信中撒謊,說夫人突染急症而亡。他還爲此白白地作了幾年鰥夫,這自然是給官宦家人們看的。

兩年前,滿洲人洗掠薊州,之後又劫了河北各州縣。這老爺的衙門眼看也要遭蠻子踐踏,他倉皇害怕,撇下職任逃回了老家。朝廷只顧着打仗,就是知道他擅離職守,也無暇去管了。算他僥倖,他平安地逃回家鄉,還續了弦。

新夫人原是府裡一名丫鬟。先夫人在世時,老爺就有納她爲妾的念頭,不過礙於夫人出身,才遲遲沒有納她。

新夫人原有個情郎,老爺對此一無所知。她過門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也不是老爺的骨血。她聽過老爺謀害先妻的風聞,惶惶不可終日,老爺倒對她毫不懷疑,不過她那位情郎,心計多端。情郎密地裡跟她說:“這孩子要是不足月出生,怕老爺不會饒了你,不如狠心打掉他,免得給你我引來麻煩?”她覺這話很有道理,獨自尋思了幾天,終於不忍連累無辜的孩子。她生產時,老爺偏偏拜訪舊友,遠行去了。孩子的親父親便藉機把孩子藏到府中其它地方,還與她約定計策:待老爺回來,只說小少爺夭折了。可惜還不待老爺回來,府中一些奴僕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孩子的生身父親,正是那名年輕男子。男子懇求那些知道真相的奴僕,求他們幫他保守秘密。他們卻以此要挾,要他付封口的銀子。他只是府裡打掃□□的花郎,哪裡來得許多銀子?一氣之下,他毒殺了府裡所有奴僕,還把他們的屍體埋到芍藥叢下,堆起個大土包,又從外面顧了個聾啞老廚娘充數。

幾個月後,老爺回來了,那男子跟新夫人依計騙過了老爺。老爺見府中其他奴僕全不見了,向男子問起。男子回:“小少爺夭折後,他們害怕老爺責難,紛紛不辭而別。小的無有投靠,所以留了下來,還有老廚娘……”

外面每有人問及“小少爺”的喪事,男子就說:“老爺思念小少爺,特命人葬小少爺於後花園,每日吊念。”

從那之後,老爺總聽見嬰孩啼哭。他沒有聽錯,只是府中僅有的家丁和新夫人,全都哄騙着他,而府中唯一的老廚娘,既是啞巴又是聾子。

老爺曾害過人命,一聽到嬰孩啼哭,就想起先妻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他覺得自己定給冤魂怨鬼作祟了,所以常去外面過夜。家裡大小事務,更無暇顧及。每每回家,心中也總充滿畏懼,他這纔不得不着男子去請個法師來……

嘩啦嘩啦,流水聲。

黑暗,無邊無際。冰冷,滲透了骨縫裡。

……原是本分書生,原打算考取功名……得罪了傅應星家一個小小的奴才,與閹黨結怨,屢試不中,又潦倒之故,不得不改學說書,可惜師傅死了,藝未學成又時運多舛……經歷了窘困生死的變故,倒是可看開許多……

……看開許多……

……看開什麼?他努力琢磨,心有些疲憊。擡眼望見一片深沉的黑,黑暗裡閃爍着幾點銀光。他知道,那是月光。月光點着水面,水面死氣沉沉。

身上的儒衫沁飽了冷水,揣着他往水底墜。他沒想出個所以然,直感到絕望,但還本能地伸出雙手,想要抓住什麼。他努力掙扎了一下,失敗了。手裡空空的,只有水滑過。

眼裡的月光徹底消失了,意識、心志,全都模糊成一片。

“咳!咳!”他咳兩聲,嗆出幾口水,猛然張開了眼。

“長老?!”他盯着眼前的道士,難以置信地眨眨眼。道士也盯着他,朝他笑了。他左顧右顧,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荒蕪了的草地上,早不是先前那家的花園裡了。他支起身,和擼把臉上的水,對着道士嘆息:“地府又相逢了啊,你我還真是有緣。”他沮喪地垂下頭。道士看着他,低聲笑了:“地府?你們讀書人,真是!”

他聽着道士的言語,搖了搖頭。道士見狀,忙與他道:“子虛呀,你沒有死……”

“沒死?”他即刻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儒衫溼漉漉地掛着水,頭上的方巾不見了,想是纔在池塘裡掙扎時掉落了。

道士笑着凝視他,繼續道:“我也沒死。”道士一指不遠處的書箱,“還有,你的寶貝疙瘩全在那兒呢。”

子虛望了望書箱,驚愕地轉向道士,發現插入道士腹中的匕首不見了,對方身上的血跡也沒有了,不曾捱過那一匕首似的。不過,對方背後到多了個方方正正的紅綢小包袱,不知裡面包得什麼。

“張先生。”道士拉他起來,“從今往後,你就和貧道一樣了,可要有所覺悟纔是。”

“此言怎講?”

道士未作答,只管凝視子虛。

漸漸淡了的銀白月光,照上道士的身,他頭上的偃月冠閃動着朦朧的光,白淨的面孔很是嚴肅,全沒了瘋癲之態。

子虛凝視着道士,忽然覺得他似曾相識。子虛動了動脣,想要說些什麼,遲疑了一會子,終於開口:“此言怎講啊?”問完這話,他自己也覺得泄氣。

“……沒叫你去地府,還請你不要怨我?原諒我纔好?”道士笑着作了個揖。

子虛不禁笑了:“你救在下一命,該謝纔是,怎會埋怨?在下這裡給你起手!”子虛說着,就要給道士見禮。道士忙扶住他:“不敢受!只怕將來你真要怪罪我哩!”

子虛聽得糊里糊塗:“何出此言吶?”

道士搖搖頭,沒有作答,凝視了子虛一陣子,喚道:“張先生……”

“稱子虛便可。”

“噢……子虛啊,事已至此,你也只能隨貧道雲遊去了?”

子虛雖給道士弄得一頭霧水,但還是誠惶誠恐地向道士控背一禮:“若長老不嫌,那是自然的了。”他還擔心他一直跟着道士會招對方厭惡,而今對方先來邀請,他心裡自然十分歡喜。

這時候,夜色徹底沉下去,天邊一線霞光泛亮,天色逐漸放明。

子虛紮緊古琴,背上書箱,與道士共同上路。

“長老。”子虛邊走邊問,“昨夜,在下明明看見……看見刀子刺入你腹,怎麼……”

“你看見有刀子插進我肚子裡?”道士樂了,“若真是那樣,咱就真要相會於地府啦!”他看子虛滿臉困惑,又笑說,“一定是你做夢、做夢啊!”

“夢?可……”子虛盯着自己身上還未乾透的儒衫,“可這如何解釋?”

“咦?你不記得啦?”道士歪頭瞧着子虛,“昨天咱吃完包子,去人家做法,喏、喏,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會那個,後來就腳底抹油了……”

“逃?那之後明明……”

“那之後,你失足跌進河裡,連書箱也掉進去啦。再後來,我把你救上。怎麼,你不記得了?”

“果真如此?”子虛將信將疑。

“果真如此。”

莫非真是在下做了噩夢?子虛聽道士答得如此乾脆,越發疑惑。

“那家人……”子虛又問,“那家人如何了?”

“哪家?”

“做法那家,他家老爺不是……”

“哎!哎!你還真固執!”道士答他,“纔不是說了,後來逃出來啦。他家怎樣,咱如何曉得?況他家之事與你我甚麼相干!”道士覷着子虛,看他還半信半疑,又忙道,“人世間男女之事,誰人能說清道明?往後還是莫管閒事爲妙啊!”

子虛點點頭,心裡依舊疑惑重重。道士瞄着他,哧哧地笑了,悄悄低下身,嘴湊去子虛耳邊:“張先生?”道士輕輕吹着子虛的耳朵,叫子虛紅了臉,“你還不知貧道的姓名呢。”

子虛紅着臉,慌忙拱拱手:“噢,失禮失禮!不過,長老先前說記不得……”

“那是唬你呢。”

“既如此……”子虛展平身上的儒衫,再對道士一拱手,“不知長老姓名?”

道士拍拍胸脯,學起子虛的口氣:“喏、喏,在下元丹丘,人稱玄機道人,先生稱在下玄機便可。”

……元丹丘?子虛知道,詩仙李白曾有位嵩山上清派的友人,名叫元丹丘。而今也有與此重名的?莫不是尚古者?子虛好奇地重新打量道士。至於玄機道人?子虛總覺得這稱謂熟悉,琢磨了片刻,終於恍然大悟:“噢!可是盛唐時候,贈和尚瓊果那位玄機道人麼?”他憶起一年前在青隱寺裡聽到的故事。

“瓊果?那是何物?”道士擡手撓了撓脖子。

“你不知道?盛唐時候,你……”

“盛唐?”道士哈哈樂了,“若從盛唐活至今日,豈不成了老妖精?”

“世間種種,難以言盡,書裡曾說……”

“什麼書?你可真是讀書人!”道士一手搭上子虛的肩,“那些之乎者也、詩云子曰的玩藝兒,貧道一概不懂,不如我唱曲兒給你聽,聽不聽呀?”

子虛不甘心,還要與道士爭辯;道士卻不理他,只笑着攛掇他聽曲兒。他沒有法子,把即將出口的話咽回肚裡,悶悶地聽道士唱起小曲兒:

“昨夜還贊花容貌,誰知今朝朱顏老。這夕尤嫌象笏少,豈料明日烏紗掉。

窮途慟哭鬨堂笑,興亡成敗皆看飽。半入塵緣半修道,一培黃土全埋了。”

包裹着他們的濃濃霧氣,一下子退了去,萬縷霞光刺破天際,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欲知詳情 且待下回

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15.第十四出 語誑16.第十五出 尊佛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5.第四齣 雪阻12.第十一出 覓首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1.第十齣 奉齋2.第一齣 山宿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12.第十一出 覓首5.第四齣 雪阻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8.第七齣 雉飛3.第二齣 聽書2.第一齣 山宿5.第四齣 雪阻13.第十二出 拜月12.第十一出 覓首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16.第十五出 尊佛11.第十齣 奉齋10.第九齣 撅魚19.第十八出 飛天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2.第一齣 山宿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17.第十六出 歸夢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8.第七齣 雉飛16.第十五出 尊佛14.第十三出 生節10.第九齣 撅魚15.第十四出 語誑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2.第一齣 山宿5.第四齣 雪阻15.第十四出 語誑7.第六齣 迷徑14.第十三出 生節16.第十五出 尊佛20.總十八出 清明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9.第八齣 尋蹤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8.第十七出 離仙16.第十五出 尊佛4.第三齣 沾露18.第十七出 離仙5.第四齣 雪阻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0.第九齣 撅魚2.第一齣 山宿2.第一齣 山宿16.第十五出 尊佛16.第十五出 尊佛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
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15.第十四出 語誑16.第十五出 尊佛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5.第四齣 雪阻12.第十一出 覓首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1.第十齣 奉齋2.第一齣 山宿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12.第十一出 覓首5.第四齣 雪阻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8.第七齣 雉飛3.第二齣 聽書2.第一齣 山宿5.第四齣 雪阻13.第十二出 拜月12.第十一出 覓首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16.第十五出 尊佛11.第十齣 奉齋10.第九齣 撅魚19.第十八出 飛天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2.第一齣 山宿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17.第十六出 歸夢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8.第七齣 雉飛16.第十五出 尊佛14.第十三出 生節10.第九齣 撅魚15.第十四出 語誑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2.第一齣 山宿5.第四齣 雪阻15.第十四出 語誑7.第六齣 迷徑14.第十三出 生節16.第十五出 尊佛20.總十八出 清明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9.第八齣 尋蹤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8.第十七出 離仙16.第十五出 尊佛4.第三齣 沾露18.第十七出 離仙5.第四齣 雪阻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0.第九齣 撅魚2.第一齣 山宿2.第一齣 山宿16.第十五出 尊佛16.第十五出 尊佛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