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七出 離仙

不可雲

第十七出 離仙

大明萬曆四十六年。

一大片盛開的梨花, 白濛濛煙霞似地,被斑斕流動的舞裙映襯,又成了迷迷離離的彩霞。幾個青春美貌的小姑娘, 廣袖翩翩, 一派燕語明媚。原來太真仙子正領着她五個小徒弟, 芳、艾、芩、鶯、蕊, 在梨園裡演習才編完的歌舞。

她們一起唱道:“一曲霓裳舞不盡, 千古風流有誰知?”隨唱,隨拋五彩絛,一下腰, 正瞥見怡書先生從那邊獨自過來。

幾個小丫頭全停下歌舞,笑嘻嘻圍上去。

“先生, 這是上哪兒?”“怕不是下棋輸給大師了吧?”“對了, 昨兒個太真姐姐下帖子請你們品茶, 竟一個也不來,好不給面子!”姑娘們只管跟他調笑。太真過來嚇住她們, 她們閉了嘴,卻還笑嘻嘻瞄着怡書,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嘀咕着什麼。

太珍忙領她們翩翩施禮。

怡書拱手還禮:“列位仙姑,昨日繁忙, 實在無暇抽身, 本來陳兄着人下了回帖, 怕是忘了?要麼就是小童貪玩。在下代他們謝罪。”說着, 他又控背一禮。

“先生多禮!”太真含笑摻他, “這不是要緊事,還煩您賠禮?果真折殺我等!”她又笑問怡書, “您這匆匆忙忙的,要趕去何處?”

“哦,下島。”

一旁站立的鶯娘再忍不住,伏着肚子呵呵笑着,插嘴道:“先生好閒情,敢蓬萊小島,留不住大駕啦!”她邊說邊哈哈笑。太真看她一眼,她忙擡袖子掩口,還哼笑不住。其他幾個姑娘,也跟着偷偷嬉笑。

怡書皺一皺眉,紅了臉,沒再搭話,拂袖子走了。那幾個姑娘,全都不明所以,望着他漸遠的背影,又面面相視。

事情還要從昨天說起。

翠竹林裡萬籟寂寂,只有從燕子洞飛來的,或正飛去燕子洞的紫燕,偶爾啾啾啼鳴。燕子遠去,細膩的啼鳴聲也斷了。山泉、溪水,流淌得十分靜謐,小心翼翼地,生怕驚動竹林裡的人。

樵夫陳直言,和年輕僧人懷誠大師,正在這片竹林裡對弈。

虯根盤成的幾,左右各擺一張竹凳,竹凳已泛蠟黃的褒獎。虯根幾,虯鬚盤成的棋盤上,黑白二勢不分上下。陳直言與懷誠,全都猶猶豫豫,遲遲疑疑不肯落子。直急得一旁侍立的兩個童子,抓耳撓腮。

這盤棋,已下了兩個多時辰。

嗒!沉重的落字聲突然敲破靜謐,只見一隻手爬上棋盤。專心下棋的二人,卻是一驚,擡頭一看,原來玄機真人來了。

陳直言起身怪道:“真人!這盤俺勢在必得,怎地來搗亂!”

“不是貧道攪亂。”玄機掂棋子玩耍着,笑道,“才從梨園來,遇上太真她們……”

“可又偷梨子吃,被逮住了?”懷誠笑着打斷玄機,“莫非要你賠?”

“和尚好不正經。”玄機故作嗔態,又樂了,“怎麼說我偷她?那片梨園,本是我植的,她來了,才送她演練歌舞之用。”他坐到陳直言才坐的凳子上,就着陳直言的殘局,與對面的懷成對弈。他下得飛快,看也不看似地,還連連催促懷誠,叫懷誠看得眼花繚亂。他撂一子,微笑道:“才遇見太真她們,給了我四張帖子,問你們要不要赴她的茶會?”

“怎地問俺?你不去麼?”陳直言問。

“嗯?”玄機笑答,“你們幾個若都不去,我一個大男人,倒也沒趣。”他叫吃一大片子,全給提走了。

“可是。”懷誠只好擲子認輸,“左右沒事情,經也懶得念,下棋麼?”他笑一笑,一指那盤棋,“勝負無定,去也無妨。”他又看向陳直言,陳直言既道:“不錯,去問問怡書,拉他一道去!”

三個商量停妥,便去朝露堂找怡書,偏巧怡書不在,打聽了堂裡留值的小童,說先生獨自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裡。三人又去玄機居住的暮霞宮,怡書也不曾來過。及把陳直言和懷誠住的暢宣閣、流光殿訪過,也沒有找到。

三個不免相覷,急散了隨身童子去找。流光殿裡等了好一會兒,玄機睡醒一覺,跟隨陳直言的小童回來了。報說雲海邊思陸崖上,彷彿望見怡書先生。三人又趕去思陸崖,沿石階蹬到半山腰,望見崖頂望塵亭裡,果有個人影,仔細一辯,可不就是怡書?

玄機不禁指點着笑道:“哎呀呀,我等尋得火燒眉毛,他倒好閒情,溜到這裡來偷懶。”

陳直言與懷誠也駐足凝望,見怡書正歪在美人靠上打盹兒。

“不怕吹了風?”懷誠也笑了。

陳直言抽出腰後彆着的快板,亂打一通,幾個人到了崖端望塵亭。

怡書睡得正酣,不知他們三個來到。懷誠預備喚醒他,玄機卻笑着使個眼色,既對陳直言擠一擠眼睛。

陳直言心領神會,悄悄一點頭,打起快板,對着怡書耳朵高聲唱道:“你嫌吵來我偏吵,你說鬧來他偏鬧,不過叫你快醒醒兒,聽我唱段梅花落!”噼噼啪啪,墜雨點兒似的快板兒,不但驚醒了怡書,還把站立一旁的懷誠嚇了一跳。

怡書醒得突然,濛濛癡癡地,呆呆盯着地面唸了句:“怎麼燕子洞裡來了大雁?”這話一出,引得玄機和懷誠哈哈大笑。唯陳直言瞅着怡書,撅嘴戳上玄機:“要說來的大雁,也該是這個東西!”

“原來是真人來了。”怡書起身,拂平儒衫,“怨不得覺得吵了。”

玄機笑着對怡書拱一拱手:“只怕你睡不醒哩。”

怡書一笑,也沒說什麼。

懷誠忙道:“才真人接了太真仙子的請帖,欲問你往否,我等尋你半晌也尋不着,不怪真人用這法子捉弄你麼。”

“和尚多嘴。”玄機笑着分辨,“怎麼是我整他?”他瞅一眼陳直言,“喏喏,那唱快板書的,還要唱梅花落哩。”

“誒,算了算了!”陳直言趕緊脫身,拉上怡書,“你到底去,還是不去?”怡書問他們去不去,他們都說去,他也點一點頭。陳直言便喚來隨身童子,吩咐他回去寫個聯名回帖,給太真送去。

這時候,偏巧一隻紫燕飛過,玄機吹個口哨,叫住那隻燕子,與陳直言道:“煩他們去只怕太慢了,還寫什麼回帖?叫它傳信便了。”他對那燕子耳語幾句,燕子即刻飛走,尋太真去了。

陳直言打發了他的小童,幾個人全坐在望塵亭裡賞風閒扯。說到當年各自仙蹬蓬萊的經歷,暢快處,陳直言又掏出快板來高唱:“憶經年,想當初,俺本來山下一農夫,整日耕田又放牧,也去山裡打野豬。說起有一天吶!”他停了快板,笑說,“俺白日夢遊到蓬萊,正遇見大師與真人。”他一指玄機,“這東西在那邊栽梨樹。”又一指懷誠,“那傢伙倚這廂打禪坐。”他打起快板,“俺問這裡何所在,他們閉口不理咱。俺問如何回家去?他偏指旁邊瓊樹柯。俺見果兒怪稀罕,嘿嘿,採了幾個吃下肚。後來麼……”

“好啦好啦!”玄機打斷他,“又不合轍韻了,你那些事兒咱都曉得,不必說,還是聽我的。”他徐徐講述起來。

早年間——玄機他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是那一年了,只記得是大唐時候。他與李白一起入京謀官,他欲走科舉入仕,李白卻想以名聲爲人舉薦。二人意見不合,分了手。後來李白經玉真公主舉薦,成爲翰林,玄機則屢屢不第。那時節,他剛剛學會拜謁孔方兄和人情,有心找李白通融通融,得知對方竟成爲玄宗帝的詩奴,心灰意冷,毅然投到嵩山,做起了道士。修行幾年,他竟與師傅一道蹬仙了。師傅直升南天門,他則逍遙飄去蓬萊島。他念着舊日朋友,摘些蓬萊瓊果送他們,可惜食用的人並不多。只有昔日與他一起研究過修身術的一位少年書生,因好奇,吃了半顆瓊果——便是怡書。

不多久,怡書隨玄機一同飛身蓬萊。一入仙籍,怡書原來吃的那半顆瓊果,也沒了用處。

幾個人都把經歷訴說一番,唯懷誠默默不言。幾個人催促他講來,他只擺手笑說:“苦不堪言!苦不堪言!”便把視線轉向思陸崖外。

思陸崖下,一片渺茫無盡的雲海,七彩霞霧蒸騰,絲絲絮絮地繚繞着亭子。

懷誠一翻廣袖,伸手撥開一片清雲,雲海上即刻顯出一線蔚藍。他又輕輕一撥那雲,雲又開,一線蔚藍顯出真身,竟是臉盆大小的一片水。

懷誠指定那片水域,淡淡道:“你們都是飛身上來的,我則是從那裡,一步一步登雲攀崖,行走上來的。光行這一程,就行了我俗世一百三十年。”

說到這裡,幾個人全都沉默了。

雲拂髮髻,細風無聲,周圍也極安靜,再無燕子過。

沉默了好一會兒,陳直言忽而笑道:“俺也想,成仙總不易,不然天下俗人都成了神仙?咱幾個能到這裡,就是有福,還有何求?”他說着,也撥開雲際,往盆大的水面南邊一指,那裡恰有個拇指指甲蓋大的黃綠點兒。他指定那黃綠點,笑道:“那不是紅塵俗世?如今看來,倒才那麼丁點兒大。當初,還真以爲它沒個盡頭呢!不過呀,若再叫俺踏足那處半步,俺也決不肯了!”

“怎麼?”怡書問他。他扇扇手,笑答:“那地界,臭死了!”

說到這裡,四個全樂了。

懷誠笑說:“可不是麼,貧僧雖是和尚,倒也忘不了當初受那臭罪的經歷!”他不覺搖一搖光禿禿的腦袋,“無情無義,冷血冷眼。看花花綠綠行着的,都不知他們是些什麼東西!”

怡書欠起身,朝那綠點兒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你們全看差了。”他也指定了一點,道,“那處不是梅花全開了?看那個人沒有?才落了錢袋子,叫另一個拾起,還他了不是?”他回身跟幾個友人笑道,“就說白首雙星,還不是在那庸俗地界相識相知?哦,太真,不是也與玄宗皇帝……”

“這個貧道最知!”玄機笑着搶過話頭,“你道那是情麼?”

“不然?”怡書一攤手。玄機起身走去他跟前,兩手抄在袖子裡笑道:“若是那樣,怎麼只見太真一個在此?可見玄宗情義不真,入不得仙籍,可知世俗故事多太離譜。如今你好去九幽界尋他問來,不然去問太真也是一樣?”玄機笑着推怡書下山,“你去問她罷,叫她把實情講來,也讓我等知道?”

“知道什麼?”怡書給玄機糾纏得紅了臉。他掙開玄機:“你們不知,這些人世至情至義,可幻化成元真之氣!”

“哦?我們倒要請教?”

懷誠與陳直言都不再言語,唯玄機還喋喋不休。怡書瞥着他,與他冷冷道:“你這般厭憎俗世,爲何還屢屢下島?”

玄機也冷冷一笑,答:“我若不下島去,你怎麼在這裡與我等扯淡?”

怡書聞言,臉色徒然大變,卻依舊對玄機冷笑:“照這樣說,在下當叫你師傅了?”玄機朝他拱一拱手,笑答:“不但當呀,賢徒!”

怡書立刻立起眉毛,陳直言與懷誠看事情不妙,趕忙勸住他。怡書氣呼呼地在玄機對面坐了。玄機卻揚着眉毛看着他,一臉得意。陳直言忙擋去二人中間,與怡書笑說:“咱都是多少年朋友了,何必爲句笑話來?”

“就是!”懷誠勸,“你又不是不知,他最喜說笑!那是說笑!何況,他也沒說憤世厭俗的話,那都是貧僧與陳兄……”

“誒!等等!”玄機鑽過來笑道,“我雖沒有這樣說,倒也是這個理。”

“哎!你又來做甚!” 懷誠纔要拉開玄機;玄機偏跳去怡書跟前:“怎麼,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怡書不屑地白他一眼:“賭什麼?”

玄機也不聽懷誠和陳直言勸阻,想了一會子,從腰後抽出拂塵:“貧道麼,就賭這個,至於你……”他淡淡一笑,“寫一篇《觀世賦》,也就罷了。”

“好!”怡書不假多想,問他怎麼賭。玄機道:“你不是有個從崑崙山採來的寶葫蘆?你拿着它獨自下島,以蓬萊時刻計算,今日酉時二刻前回來,收些什麼至情至義的元真氣,不需多,只半瓶,就算你贏?”

“可以。”怡書與玄機三擊掌爲誓,獨自匆匆去了。玄機立在思路崖之上,還笑着對怡書大喊:“別過了時辰沒回來,反尋嬌滴滴的小娘子過日子去呀!”陳直言趕緊叫來他的小童,吩咐傳話太真,茶會去不成了。

怡書越聽越惱,也不回頭,更不理睬玄機,只管匆匆趲路,先去朝露堂取了寶葫蘆,又換一身便裝,穿梨園直奔燕子洞。他命洞中紫燕紛紛列成天梯,燕子們便依次飛下,列成梯狀。他踏着燕子脊一路行下,又立去一隻燕子的脊背上。那燕子帶他飛過蕩濁海,他方來到俗世。

腳才着地,一股騷臭味兒撲面而至。

怡書不禁擡袖子掩住口鼻,心想:以前不覺,豈知島上住慣,方曉這地方果真奇臭難當!他有些後悔剛纔跟玄機打下無聊的賭,可又一轉念:那道士一向高傲,今番我若怕他,只怕要屢遭他譏笑,不如贏了賭約,也好磨一磨他的銳氣!

念及此,他硬着頭皮走了下去,漸行,漸覺不到那股騷臭味兒,想是習慣了。他穿山路,過溪澗,一路看不盡的景緻。

梅花繞砌鬧春梢,寒雀壓枝待爭鳴,別有清靜幽雅之小趣,卻不比蓬萊百花鬥豔、奇葩幽幽的清高。怡書回想當初,爲何要去那個地方?思來想去,如今竟忘了答案。

行去人間半年,總算來到繁華街市。觀察人之種種,不要說元真之氣,便是至情至義,也無一點可取。怡書倒懷疑了,難道那次看到的,真是沙中一粒金?他不覺悲傷,手捏寶葫蘆,裡面除了蓬萊澗取來的泉水,什麼也沒有。他以爲,這賭他必輸了!

轉眼間,人世過去整整一年,蓬萊酉時早過。怡書還不死心,即使過了賭期,他也要裝滿一葫蘆至情至義的元真氣回去,免得給玄機恥笑。他在張界山下造房子安頓下來,偶爾上山採草藥換錢過活,空閒了就去四處尋找元真之氣。

那天,天空陰沉,他照舊出去。

烏雲翻滾,遠處依稀可見閃電落下。暴雨將至,他朝着住所方向一路狂奔,可烏雲像追着他,如何也散不去。

不多會兒,暴雨潑下,偏他在途中,遇着個昏死路邊的老頭子,冒雨趲上一看,那老頭渾身是傷,想從山上滾下,跌斷了腿。他只好背老頭子回自己的住所。

怡書給老頭子接了骨,又換上乾衣。老頭子疼得醒來,怡書向他詢問,才知這老頭是隔山趙家灣的老員外。

今日白天,趙員外一個人送小兒子、兒媳去親家祝壽,回來途中,眼看暴雨將來,便尋思抄近路回去,不想失足從山道上滾下……

趙員外又問怡書是什麼人。怡書不好實言,暗度住所距張界山不遠,便謊說自己姓張名無字子虛,是個窮書生。趙員外信了。

怡書神醫妙手,不出五十日,趙員外就痊癒。員外打算回去自家,有心叫怡書同去,好報他活命之恩,又看怡書人品翩翩,不似俗流,擔心他不肯輕去,只好拉着怡書,請他送自己回家。怡書不知趙員外的心思,自然應下。

趙家人早道員外身遇不測,這番見了活人,個個驚詫不已,又聽完趙員外一番講述,全都喜極而泣,拜謝怡書不迭。趙員外以重金答謝,怡書抵死不受。員外心裡過意不去,只得留他多住幾天,他便在後花園書齋住下,終日賞花觀書,下棋品茶,十分逍遙。

住到第十日,趙員外的妹妹,領着不到四歲的小女兒來探親,也住進了後花園之內。

怡書暗度男女相處,多有不便,要與趙員外辭別。偏趙員外的小外甥女,正坐在舅舅膝下。她一跌一跌地晃到怡書身前,伸小手一把抓住怡書的衣襟。慌得怡書連連後退,又不敢真得後退,生怕給這還沒膝蓋高的小女孩兒扯個跟頭。

趙員外過來抱起外甥女,那小女孩還夠着手,要怡書抱抱。趙員外不肯,她就哇哇哭了。怡書只得抱一抱她,她才破泣爲喜,樂個不停。

這小女孩實在可愛,一派天真模樣,怡書也很喜歡她。趙員外看着她,與怡書笑說道:“先生,我這外甥女兒,平時最怕生人,今日可是與你有緣呢,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多住幾天吧?”

怡書有些犯難,小女孩彷彿也挽留他,抓着手,夠他方巾後頭的兩條飄帶,一旦夠着,再不肯鬆開。怡書看她這般依戀自己,也有些不捨,只好勉強應下。他又問小女孩叫什麼名字;她癡癡地:“瓊、瓊……”還說不清話,趙員外便笑着替她答:“她叫作瓊華。”

那天,吃過中飯,趙員外的妹妹欲回婆家,可小女兒還粘着怡書不肯走。她母親也只好依趙員外的意思,暫把她多留幾天,一個人回去了。

一日茶時,花下閒聊。趙員外領着瓊華對怡書笑說:“先生與我有救命之恩,既不肯受我謝禮,不如咱們兩家結成一家吧?”

怡書一聽,不由得笑了,心道,兩家怎麼結成一家呢?終是兩姓。他請教趙員外。趙員外便把瓊華交給他:“你看我這小外甥女兒怎麼樣?”她坐在怡書腿上吃桃子,袖子裡還籠了一大把栗子,吃了怡書滿衣裳的桃汁。怡書倒不介意,摸着她的額頭,笑答:“女公子十分可愛,將來必定賢淑。”

“這就好啦!”趙員外拍着腿笑道,“她也喜歡你,咱不如結成親家吧?”

慌得怡書趕緊把小女孩還給趙員外:“員外何齣戲言!”那瓊華小姐給怡書一扔,突然放聲大哭,吃一半的桃子也扔了,夠着兩手要抓怡書。怡書瞅着她,後退兩步,與趙員外一拱手:“員外,不如在下就此告辭!”

“先生何必多心!”趙員外抱起瓊華,趕上來攔住他,“玩笑!玩笑而已!”怡書沉下臉,再不言語。第二天,他不辭而別了。

張界山下,怡書依舊每日帶着寶葫蘆,出外蒐集元真之氣,趙員外倒也再沒找過他。

人間不覺又過去盡四年時光。

那一日,大雪紛飛。怡書沒有出門,晌午才過,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他開門一看,竟是趙員外的管家。他把管家往屋裡請,管家不肯進去,只交給他一封信,轉身走了。

雖是白天,但陰天之故,屋裡黑得很。怡書生一盆火取暖,又藉着火光讀那封書信。信是趙員外託人寫的,請他去一趟趙府,說有要事相托。怡書恐有什麼要事,也不多想,披上棉袍,冒雪趕去趙家。

雪下得很厚,已沒過靴子面,深一腳淺一腳,連棉袍都給融雪拖髒了。

行去半日多,怡書趕到趙家,天已全黑。趙家人一見他來,也不容他多說,推着他進了趙員外的臥房。

那趙員外,躺在牀帳裡,病懨懨,只剩一口遊絲之氣。家人悄悄通報,說怡書已到,他才緩緩睜開眼,擡指招呼怡書近前,喘吁吁地還要坐起來,家人趕緊扶他靠到牀邊。怡書也趕過來,爲他號脈,知他外活不到天明。

“員外?”怡書湊去他脣邊,聽他吁吁地吐了句:“先、先生……”

“何事啊?”

趙員外屏退家人,喘幾聲,道:“幾年裡,瓊華來過數次,每次都哭着找你,我不願打攪……”他歇了歇,繼續道,“今日,她就在府內。我怕是不行了,煩先生待我喪後,送她回家?這事,我早對家人吩咐過……”他摸索着,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塞給怡書,“再把這信交給瓊華雙親,我一生,則無憾矣。”

怡書驚道:“員外家小女公子,怎叫在下這外人護送?”

趙員外擺擺手:“……自相見後,她只要你……”

怡書道趙員外病糊塗了,也沒理會那幾句瘋話。誰知趙員外竟對着他吧嗒吧嗒掉眼淚,逼着他應下這奇怪的請求,還欲撲到地上給他叩頭。他看老頭兒病病歪歪,不好推託,只得應下,心裡倒覺得好笑,不由與趙員外低聲道:“當年員外戲言,欲把小姐許給在下,莫非今番還有此意?”

趙員外咳了幾聲,閉上雙目,不答言。怡書心領神會,即刻放他躺下,起身恭恭敬敬道:“員外,小姐髫年才過,與在下般配,豈非叫世人恥笑?”

趙員外躺在牀上,動一動脣,想要說什麼。待怡書湊上去,他卻什麼也沒說。

第二日天未明,趙員外死了。四十九日喪期一過,怡書按趙員外生前囑託,親自送瓊華回孃家。由兩名家丁,趕一輛馬車護送着。怡書急着趕路,總要車子沒日沒夜地跑,連客棧也不找,兩名家丁不好說什麼,可瓊華年幼,受不起路程顛簸,對着怡書撒賴。一日的路程,只好分成三五日行進,不覺拖了一個月的行程。

冬盡春來,路途才行一半。怡書不免心疑,這個小毛丫頭,是不是有意要拖延他,可她又哪裡來那麼些心思呢?他只覺得,小孩子的無知無識,纔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馬車行入樹林,暮色將至,春雨紛紛,雨裡透着冬季的繾綣。瓊華才睡一覺醒來,怡書給她披上棉斗篷,她就伸着腦袋往車外張望。怡書不叫她探出窗外,免得受寒。她偏搖着睡亂了的小腦袋,把髮髻弄得更亂,怡書只好把她抱過來。就在這會兒,車子突然一顛,停下了。

“怎麼回事?”怡書掀開車簾,卻見七八個面目猙獰的魁梧男子,手持傢伙,把車子團團圍住。那兩名家丁,不知幾時,已經悄無聲息地死在他們手下。

“你、你們是何人?”怡書抱緊瓊華,小姑娘也嚇得縮起腦袋。幾個男人把圈子縮小,一個爲首的,執刀逼近,裂大嘴笑道:“大爺想借你銀子使使!”

原來是剪路的匪徒。

怡書不慌不忙道:“在下何來銀兩?”

匪頭也不廢話,用刀一指那兩個死人:“你若不交,就叫你跟他們一個下場。”他又對着瓊華一笑,“不然,就把這小丫頭子留下?俺也好換些銀子來使!”

“這、這更不能給你!”怡書從懷裡掏銀兩,散去地上,越發抱緊瓊華。瓊華也緊抓着他,不肯放手。

幾個匪撿了銀兩,並不罷休,舉傢伙又衝來。怡書抓過繮繩既催馬,兩匹馬嘶鳴一聲,撒腿就跑。匪徒一刀落下,斬斷繮繩。車馬分離,怡書與瓊華雙雙跌出車子,正被幾柄鋼刀架住,瓊花登時大哭。

怡書見狀,忙往腰間寶葫蘆摸去。那賊人,偏將他倆手反擰,刀架脖子。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看着瓊華被匪徒一把拎走,爲首的頭子還要挾他:“若想那小妮子活命,就放老實些!”

怡書恐他們害瓊華性命,也不敢反抗,憑他們怎樣。待綁了瓊華的幾個匪徒遠去,轄持怡書的幾個人,才放下刀子。他們先搶下怡書的葫蘆,喝兩口,知不是酒,扔了丟,又搶了怡書的長衫、靴子,把怡書捆到樹樁上,搜走家丁的散碎銀兩,才放心地離開,邊走邊不時回頭,指着怡書消遣:“不叫大爺殺了,也叫虎熊撕啦!”

此時此刻,暮色降下。

夜梟嚎啕、猛獸低吼,忽近忽遠地傳來。突然,眼前灌木沙沙搖晃,怡書一驚,借豆漏下來的月光一看,有個白乎乎的東西突然躥出來。他忙縮起身體,再定睛一瞧,不過是隻兔子。

說不上該害怕,還是該鬆一口氣,他只恨自己,爲什麼要平白地下島受罪?認輸就認輸,早早回去也不至如此!

他只着一件月白色單衣,被捆在樹上,淒冷難耐,寶葫蘆也不知被那些賊人丟到何處去了。就在萬念俱灰之際,嘆息地,他遙遙望見一點橘色的燈火,幽幽遊近了。

“來、來人!救命啊!”他對燈火呼救。燈火在暗夜風中停頓下來,又閃爍一下,漸近,有腳步聲急急傳來。接着,燈火映出了來人的身影。怡書擡頭看罷,不由大吃一驚:“真、真人……”竟是玄機下界來了。

“哎呀呀,總算叫我找着啦!”玄機一手提着怡書的寶葫蘆,滿臉嬉笑着,把燈火插去一旁,給怡書鬆了綁,還找來一件外衣給他禦寒。

“怎麼弄得這般落魄?”玄機把寶葫蘆還給怡書。

“一言難、難盡……”怡書羞愧難當,不敢正視玄機。玄機倒沒有恥笑他,只捉了他的腕子,說:“走罷。”

“哪裡去?”他不肯走。

玄機詫異地回頭盯上他:“自然回蓬萊去了。”

怡書掙扎道:“在下、在下還有要事未完……”

“誒!”玄機笑道,“那賭早就過期啦,不算數啦。”

“非……”

“好!好!就算賭了個平手罷。”

怡書甩開玄機:“你聽在下講完嘛!”見玄機不再言語,他才把護送瓊華的事說了一遍。玄機笑道:“這好辦,我與你一同前去,不日便了。”

二人行去天明,總算追到那夥歹人的下落,可惜瓊華早已命喪毒手。小小的屍體,橫在一堆碳灰旁邊。

“這、這怎麼回事?”怡書上前一摸,瓊華已沒得救治。他淌下淚來,報住屍體,懊喪不已。玄機勸他,他也全聽不進去,定要親自追到那些歹人,將其送至官府懲辦,方肯罷休。

玄機哪裡肯依,說只把瓊華裝殮便罷。怡書也不分辨,先去買棺材,成殮了瓊華,趁夜半休息,留一張字條給玄機,自己偷偷走了。他把趙員外臨終交他的書信,也轉給玄機。留言中,他請玄機待送瓊華棺槨回家,他自己則追擊歹人去了。

分手之後,玄機獨自送瓊華屍首回家,途中無聊,拆看那信解悶兒。看罷,他不禁哈哈大笑。

那封信,竟是趙員外與他妹妹通氣,要騙怡書與瓊華定親。玄機料定怡書不曾看過這信,三兩下把它扯碎了,免生後患。他把瓊華棺槨按照怡書指示,平安送到,又把事情經過,對瓊華家人說明,她家人無不悲痛欲絕。玄機辭謝她家人挽留,獨自去尋怡書,尋了幾個月,總算需尋到。

怡書追到那班歹徒,暗度此爲凡夫之事當由凡夫之法懲之,獨自跑去官府告狀,不想那些歹徒原與狗官是一路的。他報不得仇,懊惱非常。他懊惱當初不聽友人勸誡、懊惱因己一念之差,壞了瓊華一生、更懊惱自己對凡世的執著。他不能原諒因自身之錯而改變了凡人的一生一世,情願以命謝罪,竟在衙門口當衆頭觸石碑,血濺當場。玄機趕到時,救他不及,眼看他一縷元神飄飄而去,不知飄向何處了。

玄機只得收拾起怡書的屍體,懊悔着自己不該任由對方胡爲。

……趟那一日,叫他去送棺槨,由貧道去追那些匪徒,或那日與他同去,或本不該與他立下賭約……悔恨已來不及。玄機把手裡的浮塵一掂,變作個方方正正的小檀木匣子,把怡書骸骨收藏進去,背起它,帶上怡書收集元真之氣的寶葫蘆,獨自上路,尋找怡書的元神去了。

還有後事 下回再說

17.第十六出 歸夢11.第十齣 奉齋6.第五齣 遺傘5.第四齣 雪阻12.第十一出 覓首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14.第十三出 生節10.第九齣 撅魚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5.第十四出 語誑13.第十二出 拜月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5.第十四出 語誑17.第十六出 歸夢13.第十二出 拜月10.第九齣 撅魚8.第七齣 雉飛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5.第十四出 語誑2.第一齣 山宿12.第十一出 覓首6.第五齣 遺傘14.第十三出 生節14.第十三出 生節18.第十七出 離仙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9.第八齣 尋蹤18.第十七出 離仙4.第三齣 沾露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8.第七齣 雉飛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2.第一齣 山宿16.第十五出 尊佛13.第十二出 拜月5.第四齣 雪阻15.第十四出 語誑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2.第十一出 覓首18.第十七出 離仙2.第一齣 山宿13.第十二出 拜月9.第八齣 尋蹤14.第十三出 生節18.第十七出 離仙9.第八齣 尋蹤18.第十七出 離仙7.第六齣 迷徑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11.第十齣 奉齋7.第六齣 迷徑20.總十八出 清明20.總十八出 清明4.第三齣 沾露15.第十四出 語誑16.第十五出 尊佛18.第十七出 離仙12.第十一出 覓首9.第八齣 尋蹤11.第十齣 奉齋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2.第十一出 覓首9.第八齣 尋蹤7.第六齣 迷徑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7.第六齣 迷徑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
17.第十六出 歸夢11.第十齣 奉齋6.第五齣 遺傘5.第四齣 雪阻12.第十一出 覓首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14.第十三出 生節10.第九齣 撅魚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5.第十四出 語誑13.第十二出 拜月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5.第十四出 語誑17.第十六出 歸夢13.第十二出 拜月10.第九齣 撅魚8.第七齣 雉飛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5.第十四出 語誑2.第一齣 山宿12.第十一出 覓首6.第五齣 遺傘14.第十三出 生節14.第十三出 生節18.第十七出 離仙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9.第八齣 尋蹤18.第十七出 離仙4.第三齣 沾露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8.第七齣 雉飛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2.第一齣 山宿16.第十五出 尊佛13.第十二出 拜月5.第四齣 雪阻15.第十四出 語誑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2.第十一出 覓首18.第十七出 離仙2.第一齣 山宿13.第十二出 拜月9.第八齣 尋蹤14.第十三出 生節18.第十七出 離仙9.第八齣 尋蹤18.第十七出 離仙7.第六齣 迷徑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11.第十齣 奉齋7.第六齣 迷徑20.總十八出 清明20.總十八出 清明4.第三齣 沾露15.第十四出 語誑16.第十五出 尊佛18.第十七出 離仙12.第十一出 覓首9.第八齣 尋蹤11.第十齣 奉齋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2.第十一出 覓首9.第八齣 尋蹤7.第六齣 迷徑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7.第六齣 迷徑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