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八出 飛天

不可雲

第十八出 飛天

周圍迷迷濛濛, 冷颼颼的。耳邊似有咕嘟嘟聲響,像水聲。身體整個兒下沉着,漂浮着下沉。終於落定, 子虛緩緩張開了眼。

手觸摸到的地方, 細膩而柔軟, 可惜天色黑暗, 叫他看得不甚清楚。他直覺得, 身體輕飄飄,搓一搓手,身下的彷彿是沙子。漸漸地, 雙目適應了,他發覺, 他正坐在一片空蕩蕩的沙灘上。

怪哉!他記得, 自己彷彿已經死了, 死在那黃澄澄的佛窟裡面,旁邊還有玄機道人陪伴着。

“玄機?”他呼喊一聲, 無人應答,迴音也沒有。他往身週一摸,書箱和古琴早不見了。他呆了一呆,纔想起臨死前,他把它們全託付給了道士。

他拂一拂道服, 起身在黑暗中獨自行走, 行不多時, 漸漸望見月亮。他藉着月光, 依稀望見前方不遠處, 有座茅草屋,屋裡燈火爍爍。他一步步走過去, 那茅草屋,乍看不遠,走起來卻十分疲累,好像總也走不到。

子虛且行且歇,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已經死了,爲什麼還會覺得累?他看看自己的手,實實在在,不像鬼魂的,站去月光下,還可看得見身後拖着的影子,他越覺神奇。

行一程,好容易來到茅舍外面。子虛擔心那戶人家以爲自己是鬼,可還試探地叩響了房門。他想,倘若自己還活着,興許有一天還能遇見道士。

“誰?”房裡傳出老者的詢問聲。

“老人家?”子虛朝屋裡呼喊,“在下乃雲水道士,欲在貴地借宿一宿,不知當否?”

柴扉吱嘎嘎開了,出來個拄拐蓬髮的老頭子。

“老人家?”子虛對他控背一禮。他點點頭,上上下下打量子虛,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嚼着一口殘齒,開了口:“原來是小道長。”他極詭異地一笑,倒叫子虛嚇一跳。

子虛怔怔道:“是……在下是道士……”

莫非在下不是鬼?子虛倒也略略放了心,又莫名地幾分高興。

那老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拄着柺杖也搖搖晃晃,不過行動出奇地矯健,一點兒也不像上年紀的人。他安排子虛在隔壁柴房裡過夜,又端了飯菜叫子虛吃。子虛吃慣了素,一看那些菜,全以海魚爲主,噁心得一口也吃不下。

老者看出子虛的毛病,笑着勸他食些素菜白飯,子虛也全不覺得餓,擺一擺手,不肯食用。老者只得把飯菜收拾過,自己回房裡睡覺去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剛濛濛泛些白,子虛便從睡夢中醒來,恍恍惚惚地,好像昔日種種都成了夢境,又似過眼雲煙一般,不真不實。他尋思道士一個人去了哪裡,又知不知道他還沒有死呢?他更搞不明白,自己怎麼來到了這種地方?那時候,好像對道士說了些什麼,這會兒,他竟全不記得了。

子虛只管胡思亂想,在榻上躺到日頭漸高,聽門外依稀有動靜,才起身下榻。他收拾乾淨,出來一看,那位老者正坐在門口補漁網呢。

“老人家。”他趕上前,“請問前面通向哪裡?”

老頭兒回頭詫異地盯上子虛,眼珠子就像一對琉璃球,濛濛晶晶:“前面自然是海了,不然,這裡怎麼會有沙灘?”

“這沙灘後,可有什麼路……”

“這你還問誰?”老頭兒一邊織着破網,一邊說,“你昨晚才從那邊來,有路就有,沒路就沒有,通向哪裡,老頭子我也不知道。”他擺擺手,“我從不往後面地界走!”

子虛被他說得心裡有些不爽快,但也不好不恭,又問:“爲何?”

老者停下手裡的活兒,盯着前方無盡的沙灘:“那裡奇臭難當,怎麼去!”說着,他又繼續勞作,再不答言。

子虛也不好多問什麼,向他告辭。他卻忽然叫住子虛,問去哪裡。子虛說渡海實難,打算往回走走看。他告訴子虛,前面的海,叫做蕩濁海,他早年死了獨子,便在此看守這片海域了。他讓子虛先往海那邊走走看看:“那片海,看着難以飛渡,實則不難渡過。”他催促子虛渡海,子虛簡直不明所以。

老者織着網子,又道:“後面的路,你已走完,還回去做什麼?老頭子我見識了那麼些歲月,還看不透你?”說着說着,他又極詭異地朝子虛微微一笑。子虛辭別老者,照其指點,往前行去。

沙灘十分廣闊,乍看好像進了沙漠,卻不似沙漠的無情,溫暖而瑩潤,使人心曠神怡。再靜心一聞,四周圍還有微微清香之氣,更加叫人舒爽。

耳邊,漸漸可聽見海鳥鳴叫。子虛擡頭一望,好一片晴藍的天。幾絲遊雲,若隱若現,陽光映照一片蔚藍之色,天愈顯通透。這輩子裡,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天。空中,還點綴着幾點海鳥的影。

海浪聲,也漸漸聽着了。再趲行幾步,眼前豁然開朗。那片海域,宛若從天而降的無暇碧玉,彷彿經過層層天空洗滌、雨水的沖刷,才墜到這裡。海浪翻騰,如高山聳脊,一派壯闊,莫可名狀。海燕時而衝出海面,時而劃過海面,更顯生機。

一時間,子虛只覺心曠神怡。海風輕輕襲來,沒有一絲海腥味兒,只陣陣濃濃淡淡的芬芳,沁人心脾。子虛搭手望了望,海面無邊無際,再定睛一望,海中依稀有個放光的小點。他不知那是什麼,正暗自尋思着,忽聽有聲音呼喊:

“喂!後生!”

子虛細聽了聽,知那聲音是從海里傳來,不由得對着海面細細一望。忽見海面一陣沸騰,一線巨鰭劃破海面,直朝他駛來。他嚇得撤後幾步,再一看,海里翻出一條巨大無比的逆鱗鱘。鱘尾拍打着海浪,騰出海面的一剎那,帶起一線月牙狀的雪白浪花。

“後生,久違啦!”

子虛這才認出,它正是當年在未名嶺上,遁地而去的卜問生。

“原來是老先生!”子虛趕緊笑着上前施禮,“老先生一向可好?”海浪即刻洇溼了他的靴、袍。

“好得很!”卜問生兩隻紅瑪瑙似的眼珠子盈盈放光,它向子虛游過來,“你坐到老拙背上,老拙帶你上島!”

“什麼島?”子虛問。

卜問生不答他,只道:“我在此侯多時了,不想你遲遲不到,快上來吧,莫要多言。”

“這、這豈非唐突,如何使的?”子虛覺得事情蹊蹺,反往後退去幾步。卜問生也不多言,揮尾巴一掃子虛腳踝,子虛不急躲閃,在淺灘上坐了個屁蹲兒,弄溼了全身。

卜問生又一掀它那巨大無比的魚腦袋,把子虛甩到脊背,說一聲得罪,既折身遊入海中。

“老先生,這是要帶在下去往何處?”子虛兩手抱緊魚頭。

身下的巨鱘,海水中竄得飛快。兩邊景緻,全看不真切了,只得見一線一線彩色,線條似地從眼角流過,海水倒經常纏上靴、袍,弄得子虛身上溼漉漉。

卜問生也不答話,只管飛速破浪。不一會兒,速度減慢,它把魚腦袋緩緩擡出海面:“你去久了那地界,身上怎麼有股子臭味?薰得老朽受不住了!”說完,它一扭身,把子虛甩入海里。子虛毫不防備,直覺海水咕嘟嘟地灌進肚子裡。洗了一圈似地,卜問生又用它那巨大的魚頭將他頂到背上。他嗆出幾口水:“你、你這是何意?”

老鱘呵呵一笑,沒有答話,又加速向前遊進。

好像已經行去半日多,可日頭還像晌午前的樣子。渾身早就溼透,海上卻不似想象中淒冷,反而溫暖舒適。子虛也不再說話,伏在卜問生脊背上,憑對方帶他去哪裡。他暗暗道,死都死過幾次了,這番還害怕什麼?不知不覺地,就要睡着。

“後生?到了。”卜問生突然停住。奄奄欲睡的子虛清醒過來,擡眼一看,面前一片陸地。

子虛跳到岸上,回頭看卜問生,它一頭扎進海里,不見了蹤影。

身上衣衫已經乾透,子虛對着平靜的海面拜上一拜,再擡起頭來看時,那片沙灘早就望不見了。他轉身往陸地深處走,到處鳥語花香,四季植物,一處盛放,其間還有云霧幽浮,彩霞淡淡斑斕,霓虹時時綻放。他且行且觀,行不幾步,看蒲葉叢中掩着一塊白玉石碑,走近前,撥開蒲草一看,不覺暗暗一驚。

那白玉石碑上,分明寫着:蓬萊仙境。

世間果有這個所在?難怪適才一徑行來,便覺非凡。他半信半疑,卻也心頭一喜,又往更深處行去,越走,地勢越高。

漸行,視野漸開闊。一座屏扇似的高峰,豁然屹立眼前。子虛往山兩側望了望,沒有山路,那山像把整個兒仙境橫着切斷了一樣。

張望一番,原來山上有條極狹窄的石階路。子虛提衣襟登石階而上。山路十分窄擠,他只能扶着山壁,側身而行。越往山上走,腳下的景色越朦朧,彷彿被一層斑斕的霞霧籠罩。漸漸地,就連狹窄的山路,也隱進了霞霧之中。子虛心驚膽顫,偏這個時候,山路斷了。他嚇得往山下眺望,什麼都望不見,唯一片片無邊無際的五彩霞霧。他又擡頭觀望,山崖峰端,也望不見盡頭。只有石階上方,依稀有個洞穴,卻沒有山路通着,幾條柱狀的藤條,從崖頂垂下,正垂到洞口。

下不來也上不去,子虛只得踮起腳,兩手去夠那藤條,好容易抓住,再不敢放手。他兩腳蹬着懸崖峭壁,兩手死抓住藤條,身體一蕩,盪到洞口,卻已嚇得冷汗夾背。他坐到洞邊,歇息了好一會子,才爬起來往洞穴裡面緩緩走去。

原以爲這洞內要暗不見光,不想竟別有洞天。洞頂岩石,彷彿是透明的五彩琉璃,光線透過斑斕的琉璃映進洞裡,洞內也一片五彩斑斕。兩側巖壁上,生滿奇花異草,藤蔓纏繞着一線五彩貼金飛檐,檐下全是白晶晶的燕子窩,偶爾可見血色燕子窩。燕子嘰嘰喳喳,清一色紫燕。

洞內也芬芳異常,子虛暗暗驚詫不絕,流連着行一路,不知不覺出了洞穴。出口處,原來立着一塊翡翠碑,碑上篆刻“燕子洞”三個大字。子虛欣賞一番那翡翠碑,戀戀地繼續前行。

這一處,竟比燕子洞外的景色還要美好。仙鶴縹緲,白猿獻桃,梅鹿啾啾,金猴攀藤。漸行,地勢漸緩。不多時,忽見前方一片雪白,原來是片梨園。梨花一片片,如雪似玉,晶瑩剔透。梨園深處,還隱隱約約地有歌聲傳來。子虛駐足細聽,聽唱得是:“……遊戲一場,人生一世……”

子虛悄悄湊去近前,待要聽得更真切,那歌聲忽然止住,晃晃從夢中醒來似地,周圍一下子靜了。只有偶爾飛過的紫燕,啾啾啼鳴。他快步進入梨園深處,迷迷濛濛的彩霞,層層疊疊的梨花,一個人影也不見。他轉了一圈,還是沒尋到一個人,只得繼續前進,又行不遠,只見翠竹青青。他穿入竹林,裡面異常清幽,淡淡的香氣總縈繞着他。卵石晶瑩,泉水靜謐,他蹲下身,捧着泉水喝兩口,覺得這水的味道,似曾相識,回想了一番,總算想起來,原來道士曾送他的那個寶葫蘆,裡面總流不完的山泉水,就是這個味兒。

……生長於蓬萊的瓊果……他忽然憶起道士,感慨一番,心中千迴百轉地悲傷起來,不覺對着層層蒼竹,默默流淚。查知自己經淚流滿面,他忙擡袖子拭淨淚水,再次動身。

竹葉沙沙,一片寧靜中,隱約聽見嗒嗒的細膩聲響。他循着聲音行進,轉過一層層的竹屏,望見一箇中年樵夫,和一個年輕和尚。

樵夫還是明時打扮,一身粗布短衫,絲巾扎頭,容貌清爽乾淨,足下的草屢也嶄新嶄新,腰後彆着一個拴紅穗子的快板。那和尚,左右不過二十,身披墜八寶大紅金絲袈裟,光彩四射,周身霞光萬屢,恍若金身羅漢。他二人,正對坐虯根幾兩邊對弈。

子虛很想上前,問一問這究竟是個什麼所在,又不忍打擾他們的棋局,便靠着一根竹子坐等,等了好一會兒,那兩人竟還沒有下完一局。他只得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轉身離開竹林了。

出竹林,向南走,無數奇花異果,全是子虛沒見過的稀罕物。其中一棵銀皮樹,樹葉是一片片的翠玉,枝杈間,結出透明的、櫻桃大小的果實。子虛上前一看,想起他之前在佛窟裡吐出的瓊果,就是這個樣子。他不由一驚,方確信,這裡正是真正的蓬萊。

繞過瓊樹,緩緩一座高崖。

“思陸崖?”子虛低低念一遍崖壁上的題字,想起道士曾跟他說過的話:.那一年,思陸崖望塵亭裡……心頭一顫,他沿石階一路登上去。石階平緩,蒼苔也沒有,更沒有掩路雜草,收拾得十分潔淨,蹬起來並不使人感到疲累。

行至半山腰,向下眺望,一邊是無盡雲海,一邊是仙界美景。梨園、山瀑、竹林蔥蔥……東邊還有宮殿。虹橋錯落,飛檐櫛比,不知誰人住在裡面。

不一會兒,子虛到了崖頂。崖頂有座八角玲瓏亭。亭子紅漆柱上,一幅篆書對子:誰言人倫總有義,焉知鬼魅豈無情。匾額是:望塵亭。子虛閱罷,不禁微微頷首,方曉得道士沒有騙人。

亭子裡,依美人靠睡着一位少年書生。那書生也是明時打扮,穿一身鵝黃綢儒衫,領邊滾了纏枝蘭草紋,頭戴皁方巾,方巾前臉繡欣欣蘭草圖,下墜一方白玉。他容貌俊美,連睡相都不覺地讓人神往。

子虛定睛細瞧那書生,不禁暗自詫異:好生奇怪?這位俊才,怎麼與在下容貌相似?他躲去亭子柱後面,再細細一瞧,不覺搖搖頭,心中暗暗道:他風度翩翩,又衣着光鮮,怎似在下這般潦倒失意?他頓覺自己形象猥瑣,與那書生一點兒也不像了。

那書生,懷裡還抱着一個葫蘆。這葫蘆子虛卻認得,就是當年道士送他那個。怎麼在這裡?他環顧四周,除了亭子裡睡着的人,誰也沒有。他只好湊上前去,對着少年書生略施一禮:“敢問兄臺……”等了好一會兒,對方沒有醒來。他試探地上前,輕喚兩聲,對方並不理他。他又輕輕推一推對方,對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嘆息一聲,欲抽身離開,怎知腿腳突然動彈不得,只聽有誰幽幽說了句:“回來了……”他正納罕:這不是玄機的聲音?還不待張望,驀地昏了過去。

耳邊誰人在嬉笑,他緩緩睜開眼,見玄機就在眼前。

“師、師傅?”他對着眼前人既驚又喜。玄機卻對他微微一笑,道:“怎麼,你當真要認我做師傅麼?”

他不太明白對方的話,定一定神,只見道士早換了一身打扮,原來的天青得羅,換作繡日月星辰的紫色法衣,頭戴蓮花如意冠,頭髮梳得整齊,足下雲履一塵不染,儼然預備做齋蘸法。最奇異的是,道士手裡那柄光禿禿的浮塵,竟成了絲若新雪的嶄新浮塵,密叢叢的雪白馬尾,微風中徐徐飄搖。背後那方方正真的小包袱,此刻也不見了,成了一把垂翠綠絛子的寶劍。

“這……”盯着這樣的道士,他有點不知所措,怔了一怔,方纔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與對方分別,是那次欲護送瓊華棺槨回家的夜晚。他偷偷留下字條,獨自追趕匪人去了……這一刻,他總算醒悟,自己原來就是怡書。

“子實爲虛呀。”玄機笑着與他道。

怡書慚愧地擺擺手,起身忙道:“恍若一夢,恍若一夢。”

正說着,忽見陳直言與懷誠說笑着上崖來了。

“知你們回來,一局未了,就趕到此地。”懷誠掐指算說:“去了蓬萊二百餘天,算到地上,就是二百餘年,叫我們好等好等!”

怡書忙笑着對和尚拱手:“大師莫怪,這一遭,在下願賭服輸!”說着,他轉去對玄機躬身一禮。玄機忙扶住他:“不敢不敢,倒是當初貧道的不是!你記得那日……”玄機忽然湊去怡書耳邊,與他低聲說笑,“那日在佛窟之內,你還生我的氣呢?”

怡書登時紅了臉,轉過身,背對懷誠和陳直言,拉着玄機的袖子,低聲道:“那不是在下,是子虛所爲。”他更放低了聲音,“在下那書箱與古琴,你……”

“誒!那不是你的,是子虛的,你掛什麼心?”玄機亦低聲笑說,“況且你也說了,恍若一夢,夢中之物,豈有實在、當真之理?”說話間,兩人相視一笑。

“誒,鬼鬼祟祟嘀咕什麼?”陳直言插進來要聽。

玄機趕忙一指怡書手裡的寶葫蘆:“他那裡收了些寶貝,要給你們看看呢。”話音隨落,他給怡書傳個眼色。怡書既啓了葫蘆塞,與懷誠和陳直言道:“不知總有多少?半瓶想來不夠,在下願作《觀世賦》一篇認輸。”

“不必了。”玄機上來握住怡書的腕子,“事由貧道而起,該我認輸。”他取浮塵就要雙手奉送,不待怡書作答,陳直言開了口:“你們倆就別婆婆媽媽啦,就算賭了個平手?雙雙把瓶兒裡的事情說給俺倆聽,看究竟能夠有多少至情至義?”

“也好。”怡書將那葫蘆裡的山泉水,對着崖下輕輕一灑。一線泉水即刻劃入空中,紛紛碎成一顆一顆,南瓜珠大小的水晶珠,每一個水晶珠裡,都有影像閃爍。

玄機指定一顆,笑道:“那不是霧靈山上,死而不覺的鬼夫妻麼?可謂用情至深,只是叫咱們噁心了一番。”說話間,那顆水晶珠彷彿瞬間蒸騰,化輕輕一線紫煙,直升南天而去。他又指定另一顆即將隕落的:“噢,還有那個,毒害結髮之妻的官老爺,你可記得麼?”他轉對怡書說,“他的家院,還要害他呢?”

怡書點點頭,笑答:“記得,也正是那一次,你給在下吃了瓊果……”兩人又相視一笑。怡書既道:“他們幾人,都算不得至情至義。”陳直言與懷誠,也望着那水晶球裡閃爍的影像,點點頭:“如此歹毒之人,世間罕有!”

一顆水晶珠隨風飄上來,陳直言擡手一指:“那是什麼?”

怡書看了看,笑說:“那是無解山聽書,說書的江少爺,倒算個有人性的。”懷誠也指定一顆水晶球:“這又有什麼故事?”

“噢,望夫而死的飛頭女怪。”玄機笑答,“她雖善食人血,於情倒比人還專。”

往事歷歷在目,依稀就在昨日。幾個人指點着,笑笑而談。

“看那個?”玄機笑了,問怡書,“他偷了你的銀子,爲救鎮上人免於餓死,還要上繳朝廷,你說說看,這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呀?”

怡書笑答:“世上本無完人。”他又說,“況我等也不算完美。”

“嗯。”玄機微微笑着,點一點頭。怡書也看準了一段影像,指定了問玄機:“那一回,你感知頗深,莫非早有意中美人?”

玄機彷彿回到當初的時光,學着當時的樣子,依舊搖搖頭:“誒,不提了嘛。他們做鬼也多情,雖然險些坑害了咱,倒也算他一樁好事?”

“你們都說些什麼?快說正題吧!”陳直言催促,“俺跟和尚都看得不太明白!”

怡書只好笑着引他二人觀看:“看那個,生生世世至情至義,這倒是一點元真?”話剛落下,那水晶珠騰成一團紫氣,徐徐向南天升去,漸沒了蹤跡。

“還有那個?”怡書道,“雖然與蕩濁海里的老鱘有些過節,比起常人,也算至情至義?”說話間,水晶珠化一束紫煙而去。

“別忘了這兩個。”玄機一手夠定兩顆極璀璨的水晶珠,“喏喏,這些和尚都可成佛啦,學佛祖以身飼虎哩。”他把一顆珠子拋給懷誠,懷誠才接到手裡,它就蒸騰成濃濃紫霧,團團包裹住了懷誠,好一會兒,厚重的紫煙才漸漸散去。懷誠拂着袈裟,留戀地望着漸遠的濃濃紫煙,與三人道:“果真馨氣宜人。”

“再看這個?”玄機又把另一個珠子拋給陳直言。陳直言盯着珠子裡的影像,看了一會兒,笑說:“俺看明白了,人佛無心,生靈有義,這小魚兒可敬可愛!”珠子在他手裡也騰成濃厚的紫煙,飛昇南天。

“那老太太,也是個好人哩。”玄機又補充一句。

怡書也抱起一顆珠子,撫着它笑說:“月明暗夜、玉出頑石、蓮生泥澤、虹顯雨後、美人常給世人妒,才子總叫衆生欺。大凡曼妙之物,皆在污沼之間,此謂常理也。這話,在下記得了。”幾線紫煙,冉冉騰走。

“不過吳禎星倒沒有真心。”玄機一指就近的一顆珠子,對怡書說,“再來看這個,俠義有情,這個你不曉得罷?”那珠子,也有一線紫煙升騰。

陳直言撿樹枝,撥弄着一顆灰乎乎的水晶珠:“這是啥?看着好惡心!”

“噢,那個……那個的確噁心……”怡書忽然蹙緊眉頭,說不下去了。

“有什麼,不就是蛇鼠一窩,再帶個心搖意擺的傢伙?”玄機笑着說,“看它做什麼,看看這個罷。”

懷誠順着望過去,不禁讚歎:“狐類多情,自古有之。狐類有義,常勝人性。”

“這個呀,這個俺知道。”陳直言對着空中最後一顆水晶珠,笑說,“人情已盡,飛天不遠!你們倒真經歷不少事?逗得俺也有心下去一遭!”

“免了吧。”怡書笑道,“那地界確是奇臭難當呢。”

幾個人說笑着,看南天邊上,祥靄無邊,紫氣層層,十分祥和。再看腳下,彩雲、霞霧迷迷濛濛,蒼茫沒有盡頭。千百年的歲月,與歷歷一世的年華,全都淹沒在這一派蒼茫之中。怡書不禁嘆道:“光陰如這等煙雲,此番站在這裡,倒真是笑看煙雲了。”

“你呀你!”玄機擡手指點着他,笑道,“不過閒時耍子,遊戲罷了,何必當真呢?”他又看懷誠在一旁默默掐指,笑問,“和尚,算什麼好事哩?”

“真人不正經!”懷誠笑答,“貧僧算一算,至情至義的元真之氣,是人的多些,還是鬼的多些……”

“結果怎樣?”不待懷誠說完,幾個人一起追問。懷誠不緊不慢,笑說:“有鬼化人,有的人化鬼,卻不好算,且算持平了吧?”

“好個持平!”玄機道,“你總誰也不得罪!”

“誒!貧僧不打誑語,一向以誠相待。”懷誠又對三個道,“纔看那些珠兒裡的事情、世情,不免感慨萬千,不如我等聯詩,以潛不盡之意?”

“好!”陳直言抓出快板,環視道,“誰先來?”

“不如貧道先……”

“真人且慢。”懷誠道拉來怡書,“他重歷一番生死輪迴,不如由他先來吧?”

“貧道也經歷了麼!”玄機撅起嘴,幾個人只好叫他先說,他又不肯說了。怡書便拱一拱手,笑道:“且說個俗的吧。”他也不想,脫就口唸,“回眸二百年。”

懷誠頷首笑說:“好句子,雖爲俗言,也不失爲起首之詞。”他便要接下句,恰被陳直言一響快板,打斷了。

陳直言笑着打起快板書,“俺是莊稼戶,不會平仄句,說句實在的,列位末笑話!”幾個人都笑他道:“有話快說,枉你叫了陳直言,這般不爽快?”幾個人哈哈樂了。陳直言便也一拱手:“如此,俺就獻醜!”他想了想,道,“誒!今看似笑談!”

懷誠指點着陳直言,笑說:“你才搶了貧僧的話,卻做得這般不入流,也罷,貧僧也接你這不入流之句,聽了!抽身紅塵外。”

“好罷,貧道補最後一句。”玄機笑着隨口唸,“飛昇離恨天。”說話間,他一揮拂塵,蓬萊島忽而騰空而起,果飛離了九天之外,飄飄茫茫,化在雲間,不知去向了。

回眸二百年,今看似笑談。

抽身紅塵外,飛昇離恨天。

下一回 既雲完

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15.第十四出 語誑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14.第十三出 生節8.第七齣 雉飛12.第十一出 覓首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2.第一齣 山宿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15.第十四出 語誑9.第八齣 尋蹤16.第十五出 尊佛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9.第十八出 飛天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2.第一齣 山宿2.第一齣 山宿4.第三齣 沾露8.第七齣 雉飛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18.第十七出 離仙10.第九齣 撅魚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18.第十七出 離仙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6.第五齣 遺傘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20.總十八出 清明8.第七齣 雉飛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3.第二齣 聽書18.第十七出 離仙6.第五齣 遺傘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12.第十一出 覓首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7.第六齣 迷徑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14.第十三出 生節15.第十四出 語誑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10.第九齣 撅魚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4.第三齣 沾露4.第三齣 沾露10.第九齣 撅魚
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15.第十四出 語誑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14.第十三出 生節8.第七齣 雉飛12.第十一出 覓首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2.第一齣 山宿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15.第十四出 語誑9.第八齣 尋蹤16.第十五出 尊佛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9.第十八出 飛天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2.第一齣 山宿2.第一齣 山宿4.第三齣 沾露8.第七齣 雉飛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18.第十七出 離仙10.第九齣 撅魚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18.第十七出 離仙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6.第五齣 遺傘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20.總十八出 清明8.第七齣 雉飛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3.第二齣 聽書18.第十七出 離仙6.第五齣 遺傘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12.第十一出 覓首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7.第六齣 迷徑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14.第十三出 生節15.第十四出 語誑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10.第九齣 撅魚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4.第三齣 沾露4.第三齣 沾露10.第九齣 撅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