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齣 山宿

不可雲

第一齣 山宿

明,崇禎二年,農曆八月廿三。

霧靈山上,草木繁茂。

山風狂吹,冷風鼓動衣衫,寒氣逼人。張子虛身揹筐草藥,在山路上疾行,他要趁大雨到來前趕下山去。爲此,他索性丟了手裡藤條,也顧不得密林刮破衣衫,越發加快步子。但枝杈時而廝纏他方巾後面的兩條飄帶,叫他走走停停,快不起來。

狂風驅着烏雲,烏雲如大浪般翻滾不定,天空愈來愈昏暗。山風撼動茂林,樹木呼啦啦作響。山雀被大風捲得漫天散開,猶如一個個紛飛散亂的小黑點兒。

黑雲,把天壓得更低。

心越焦躁,身體越不聽使喚。狂風捲起山坡上的粗沙碎石,子虛腳下一滑,滾倒了。草藥從筐裡潑灑出來,他亂抓四散的草藥。咔啦啦一個閃,他縮起身望天,閃電正映上他的臉。他又看看散落的草藥,草藥隨着風到處飛舞。他將心一橫,背起幾乎空了的藤筐繼續趲路。

轟隆轟隆,頭頂滾過悶雷,不知打哪兒傳來了聲音。既不是雷也不是閃,亦非風、樹、沙、石......子虛站住腳,側耳傾聽。屏除周圍的嘈雜,他聽清了,是誰人唱着什麼:“...... 窮途慟哭鬨堂笑......”

唱得什麼?他待要細聽,突然一聲雷,逼迫他不得不前進,曲聲也漸遠了。

沒多久,粗大的雨點兒噼裡啪啦落下。大雨伴着閃閃電光與轟轟雷鳴,風咆哮得更爲猛烈,卷着溼透的樹枝、草葉,橫掃整片山林。子虛一步一跌,抹把臉上的雨水,眯細眼睛眺望。

雨幕裡,不遠處有個破破爛爛的幌子。雨水與霧氣於風中扭動,幌子也跟着扭動。子虛盯緊那幌子,快步跑過去。

幌子下是個小茶間,子虛不加多想,徑直奔進來,把草藥筐往地上一立,在長凳上坐了。

茶間裡沒點燈,黑黢黢的。身下長凳挺鬆散,除了吱吱嘎嘎作響,還微微搖晃。子虛挪一挪身體,不敢再妄動。

“客人?”伴着轟隆隆雷聲,店家輕悄悄走近。子虛嚇一跳,扭頭觀瞧,見店家已至跟前:“您是喝茶還是......”

“哦,避避雨就好。”子虛起身撣撣身上的雨水,朝店家控背一禮。店家聞言,瞟着子虛扯下腰間手巾,邊抹桌子邊小聲嘟囔:“幾個流寇來過,就沒啥人來了......”

子虛心知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臉頰登時火辣辣地燒了個通紅。他既往身上摸了摸,沒摸到一個銅板。他又紅了臉,兩手搓着褲腿,湊去店家身側,低聲道:“店家,在下沒錢喝你的茶......”他瞧見筐裡的草藥,一指它們,“在下只剩這些草藥,若不嫌棄,就全當避雨酬謝吧?雨一停,在下馬上離開!”

“草藥?”店家一陣驚喜地直奔草藥筐,蹲下身,雙手撈出被雨水浸得半死不活的草藥。好像它們是什麼驚世駭俗的寶貝,他對着草藥咧嘴笑了。子虛拿眼覷着他,支吾道:“......雖、雖給雨水浸溼,不過......”

“比銀子好!比銀子好!”店家擡眼瞅向子虛,“客官,這些真得給俺了?”

“要、要用得上就拿去吧,反正......”

“多謝!多謝!”店家懷抱草藥跑去竈房。子虛長噓口氣,安心坐下,看店家又端來熱茶,忙欠身答謝。

店家逆着光,加之天色昏晦,叫子虛看他不清。天上落下個閃,藍紫色的光射進屋裡,晃了兩晃。閃電瞬間照亮了店家的臉,他臉色蒼白,皮膚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的,既不是疙瘩,亦非傷疤,至於是什麼,子虛沒看清。店家忙着爲子虛斟茶,兩手伸來子虛眼前。子虛注意到,店家手上的皮膚,也是凹凸粗糙的。

店家招呼完子虛,匆忙奔回竈房。不多時,竈房飄出了陣陣苦藥味兒。

那些草藥既未曬乾,又不曾分類,更不知要治何病,怎能煮得?子虛不免擔心,朝竈房張望。竈房門上掛着骯髒的粗布簾子,簾子恰阻住視線。

......算了,何必多事。子虛轉念,眼睛盯上了桌上的茶杯,杯裡茶水正冒着騰騰熱氣。

衣衫早就溼透,黏黏糊糊地溻在身上。雨偶爾濺進茶間,幾絲風吹來,身子有些冷。子虛捧住茶杯,身上漸暖。他湊上杯子聞了聞,沒一丁點兒茶香,只有四周圍彌散着的濃濃苦藥味兒。

許是熱白水?子虛一皺眉,心道:若身上有銀子,該是另一番待遇了吧?他連連嘆息,竟覺人世間勢力者未免太多!算了,熱白水也罷,只是……

......只是有什麼,有什麼沾到手上了?

一片昏黑中,子虛盯住了自己的手掌。光線昏昏,他蹙眉瞅了半天也沒看清,搓搓手,手上的東西掉落了。他才鬆口氣,手指就在無意間碰到桌子,那東西粘回指頭上。他急急縮手,觀察着桌子、茶具,試探地戳了戳桌面。桌上除了茶具,什麼也沒有。他搓弄了會兒指頭才弄明白,沾到手上的,不過是厚重的灰塵。

怎會有如此多灰塵?子虛瞟了眼桌上的茶水,再湊上去一聞,似有股酸味兒。他捧起杯子,想要嘗上一口,卻還不待嘗,握緊杯子的手忽然空了。

“哎呀呀!正渴得厲害呢!”一個撐傘的人蹦進茶間,奪去了子虛手裡的杯子。

子虛一怔,愣愣地盯向來人。來人灌口杯子裡的液體,未嚥下就又噴了出來:“哇!什麼茶?分明是兌了□□!”話音未落,來人潑淨了剩下的半杯茶。這還未完,來人又奪去茶壺,把壺裡的熱液全潑進了雨地裡。

“哎,哥兒!”來人一抹嘴,朝子虛咧嘴樂了,“你若口渴,我這兒有好酒,何必飲那苦水?”來人解下腰間的酒葫蘆,丟給子虛。子虛兩手接穩,將來人打量個仔細。

來人是位年輕道士,身着天青得羅,頭戴金燦燦偃月冠,足下烏面雲頭靴,靴上沾了些青黃軟泥。子虛瞧不清道士面孔,唯見他一掂手裡的傘,傘忽地成了根短棒。這是什麼耍子?子虛以爲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再定睛細瞧,道士手裡拿的哪裡是什麼短棒?卻是一把拂塵。不過拂塵上的鬃毛,禿得可用眼睛數清了。

“哥兒,喝不喝呀?”年輕道士擠在子虛旁邊坐下,“喏喏,你若不喝,就還來罷?”道士列嘴一笑,攤了攤巴掌。

還道是位小神仙,原來是個混江湖的瘋子!子虛不禁搖頭,遞過葫蘆。道士卻沒有接,擡眉毛樂了:“哥兒,你可真不識逗,這玩意兒留着用吧!”道士一推子虛的手,“那苦水難喝得很!好在你沒喝呦!”他用力拍了拍子虛的背。子虛咳兩聲,推卻道:“只是、只是無功不受祿……”

“誒!什麼功不功!”道士一擡手,打斷子虛,“這原是你……且算你我結緣的證物?”二人正說着,店家打竈房端了熱騰騰的湯藥出來,茶間裡頓時充滿濃烈的苦藥味兒。

店家急着往樓上趕,沒顧得跟子虛打招呼,更沒注意到茶間多了個道士。

子虛看外面天色徹底黑下來,雨也未停,便喚住店家:“店家,還煩你讓在下於此借宿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起行。”子虛趕到樓梯下,“至於店錢......嗯,店錢日後定然還你!”

店家站住腳,扭頭朝子虛看來,亦看見了道士,動動嘴纔要說什麼。道士搶身上前,先開了口:“正好貧道也要借宿,這位哥兒的錢算我頭上啊。”

“長老......”

“誒,貧道素來慈悲,你只管住店,不必言謝了啊。”道士一手搭上子虛的肩。

“俺家不寬綽,從沒做過客棧生意。”店家皺起眉頭,跟兩人說:“空房麼,也只有儲備雜物的.......”

“無妨無妨,我倆擠那間便可!”道士笑着插話。

“如此便隨俺來。”店家引他們往樓上去。

樓上只有東西兩間小室。店家朝東側小室一擡下巴:“那間就是空房了,二位自便吧。”子虛忙答謝店家,店家叫子虛勿要多禮,端着熱湯藥進了隔壁的西廂。

借宿的屋裡也是無燈,牆上只開了扇小窗。窗櫺上的紙已經殘破,可望見天邊銀雨,破窗子被風吹得咯咯直響。

子虛於黑暗裡摸索一陣,好容易找到個可以勉強棲身的地方—— 一片散到角落的木板。子虛用袖子拂去灰塵,在木板上坐了。

“哇!還說是儲雜物的哩!原來又破又髒又瞎火!”道士隨後進來,擡袖子不住地驅趕着浮塵,在子虛身邊蹲下。

“湊合忍到天明吧。”子虛縮緊身體,迴應一句。黑暗裡,他環視着屋子,心中蹊蹺不斷。無論桌凳、茶具,還是門口的幌子,全都破破爛爛。上樓時,扶廊上也全是灰塵,階梯更殘損得厲害,幾乎不能行走......就連這間屋子......除了身邊的道士,和那一扇破窗,他什麼也看不清。唯有一股股黴味兒,混着塵土迎面撲來,塵土味兒掩蓋了濃烈的苦藥味兒。

......再破敗,也不至如此啊?子虛琢磨着種種不可思議之處,舔了圈嘴脣。脣有些乾裂,他想起道士給他的酒葫蘆。葫蘆還在他手裡,他拔去葫蘆塞,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裡面裝的不是酒,竟是甘甜的山泉水。道士看着他,嘿嘿嘿地樂了。

子虛挺不好意思,擡袖子蘸淨嘴脣:“在、在下實在……”

“什麼在不在?”道士擺擺手:“哥兒,你果然是念過書的,可真會拽文呦!”

子虛紅了臉,攥一攥那葫蘆:“長老,適才說這裡面是酒,因何在下品時,成了泉水,莫非……莫非這是個寶葫蘆不成?”他說完這話,自己都覺得可笑,於是輕輕笑了。他等了會兒,沒聽見道士搭言,把視線轉去,只見道士正猴子似地弓着脊背,偷聽隔壁屋的動靜呢。

“長老?”子虛輕輕推他,“你的泉水?”他想叫道士不要偷聽,又不好直說。

“噓!”道士頭也不回,擡手製止他,“別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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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葫蘆......”

“那個啊,早說給你啦、給你啦。”道士只顧偷聽,還笑着嘀咕了一句:“咦?這兒還有個洞?”他樂呵呵地又把眼睛貼上那個小洞。

難道有趣事不成?子虛被他引得心動,不由把耳朵貼上薄壁。兩間屋子只用木板阻隔,西廂動靜清楚地傳了過來。

“渾家,總算有藥了,你怎不吃一口?吃了就好了!”

子虛聽得出,這是店家的聲音。

店家似等待娘子開口,沉默良久,無人答話。店家緩緩嘆息一聲:“渾家,流寇不會來了,你儘管放心。俺聽說,他們全叫官府逮着,處決了!你說,是不是大快人心?你只管養病,快些吃藥?”說話間,店家又沉默了,還是無人迴應他。

“原來是他娘子病了,不知得了什麼病,那些藥是否治得對路?”子虛聽着隔壁的動靜,心裡五味陳雜,後悔當時沒問個清楚。

破窗戶外面,雨小了許多。轟隆隆雷聲從天際傳來,悠遠而沉悶。

“藥是你給的?”道士不再偷看,轉過身來問子虛。

子虛點點頭,把草藥的事對道人講一番。道人瞅着子虛笑了:“咳!何必愧疚?反正他娘子吃了也不妨事的!”

“何出此言?”

道士沒回答子虛的問題,反拎了拎子虛溼漉漉的衣衫:“哥兒,看你像個讀書人,怎麼做藥材買賣?難不成你是牙行裡的……”

“非也,非也。”子虛回說,“在下原是本分書生,只因家中無有良田,生活潦倒……”他嘆息一聲,展開袖子叫道士細瞧。那袖子上原有幾個補丁,因才冒雨急行,又新添了兩個破洞。道士捻着子虛的袖子,連嘆幾聲。子虛便接着道:“在下爲生活所迫,不得不拜師學說書。可惜命途多舛,前些日子,師傅往生去了。在下只得提前出師,怎奈學藝未成,說得不好,常叫人家哄下去,故以賣藥爲生。”

“因何不求取功名呀?”

“哎!”子虛望向破窗外銀線似的雨絲,“不瞞長老,在下早年於外,得罪了傅應星家一個小小的奴才,由此與閹黨結怨,屢試不第。慘遭小人陷害,在下再不敢妄入仕途了!”

“噢?呵呵,現在閹黨已除,何不再圖呢?”

子虛搖頭嘆道:“經歷一番種種,今日回頭再看,什麼金榜題名,不過欺世盜名把戲耳!說書賣藥雖然清苦,卻落個自在,豈不比官場爾虞我詐快活許多?”

“呵呵呵。”道士只低聲笑了,再沒多說什麼。

就在這時,房門吱嘎嘎開了,驚起一陣塵埃。

“客官?”是店家,“兩位將就吃些飯吧?”

“多謝!多謝!”道人躥起身,搶到門口。

子虛獨自蹲在黑暗的角落,偷偷朝門口望去。道士接過兩隻飯碗,沒有即刻轉來,倚着門首跟店家絮叨上閒話了,這倒叫子虛鬆一口氣。

心中懊悔始終不能放下,子虛悄悄挪去道士坐過的地方,尋着木牆板上的小洞,貼上一隻眼睛窺看。

隔壁房裡,燭火爍爍。對面一張舊榻,榻上掛的帳子都爛了,一條條飛舞着。榻上臥着個女子,女子背對子虛。子虛看不到她的臉孔,唯見她稀鬆的長髮散落下來,發乾枯得稻草一般,沒有絲毫光澤。女子的身背瘦得可憐,她動也不動地臥在破榻上。子虛不忍再看,下意識地埋下頭,肚子偏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上了。他朝門口張望,見道士還跟店家嘮叨着:“咦?店家!你胸前好像有條疤,怎麼弄的?”

“……客官不知,半年前,小店裡曾來過流寇。他們搶東西搶銀子,還砸了店,就連......就連俺家多病的渾家,他們也要搶......”店家嗚咽起來,“.那日,她臥病不起......爲了護她,俺受了一刀。待再睜眼,那班天殺的早走了,可俺的渾家,她、她撞得頭破血流......積蓄沒了,店也給砸了,沒銀錢抓藥,她再沒好起來......俺這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原來是給流寇禍害了,怪不得到處都破敗不堪。子虛想着,跌跌撞撞趕去門口:“藥呢?那些藥她可吃下麼?”子虛纔要趕去近前,道士卻忽然將身一橫,擋住了子虛的去路。子虛詫異地瞥了道士一眼,正瞥着對方的身背。對方全無自覺,還自顧自地倚着門首。

“她怎麼都不肯吃。”店家垂下頭,“不服藥如何痊癒?俺只好強灌,總算好了許多了。”

“這麼快啊!”道士小聲玩笑一句。

西廂的燈光,透過木牆縫隙彌散過來。暗淡的光暈籠着店家,他的容貌始終模模糊糊。子虛看不清那店家,心裡着實不甘,抻長脖子朝店家張望,可道士似乎有意擋着他,總叫他看不全店家的容貌。

子虛只見到店家胸口處,破爛衣衫掩着一道傷疤,可惜那傷痕也模模糊糊,看得不甚分明。

三人說了會子話,夜漸深沉,店家離開了。

子虛心裡還有些不甘,掩了房門,轉身盯着漆黑的破屋自言自語:“怎生忘記借支燈?”他坐回殘木板上,肚子又叫上了。他盯着道士手裡的碗,咽口唾沫:“長老?在下知道欠你人情,日後定然......”說着說着,他就夠過兩手,欲奪道士手裡的碗。

道士閃身躲過,笑對子虛說:“哥兒,你還真斯文哩!”

子虛聞言,住了手,臊了個滿臉通紅。風穿透窗櫺吹進來,道士身上的寬袖袍翩翩展展。他瞅着子虛,全沒了剛纔的瘋癲之態。子虛被他瞅得不知所措,慌忙轉過臉,避開道士的視線。

道士樂了,把兩隻碗放到地上,不打哪兒摸來半隻紅燭,朝紅燭輕吹口氣,紅燭燃了起來。他將蠟燭移近兩隻瓷碗,讓子虛瞧個仔細:“你看。”

子虛定睛一看,那兩隻殘破骯髒的瓷碗裡盛着的,竟是發黴生蛆了的東西,大約是早已腐敗了的飯菜,也或者是別的什麼,總之不是常人能下嚥的。

“怎、怎會?!”子虛兩手掩上口鼻。飢餓感頓時煙消雲散,一股噁心的感覺,從胃底涌出。他憶起那茶水:“難道,那茶也......”。

“嗯,那根本就不是茶,更不是水。”

“那是?”

道士微微一笑:“還是不要知道爲好啊。”他說着,吹滅了燭火。

即使道士不說,子虛也能猜到,那水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簡直慶幸道士來得及時,及時潑了它們。他沒敢多問,只是搞不懂,店家爲何這樣招待他們?

許是不願讓人逗留纔想出的詭計?既如此,又爲何同意我們留宿?子虛更搞不明白。不過,他一點兒也不爲那些半死不活的草藥愧疚了。

夜愈深,山中沒有值更傳箭。此時此刻,不知什麼時辰了。雨已住,屋裡的塵埃彷彿都沉溺下去,萬籟寂寂,只有山上樹木沙沙作響。

深山裡面過夜,子虛總不能睡穩。他估摸着時辰,於半夢半醒間徘徊,模模糊糊聽到些響動。起初,他沒有在意,可那聲音一直折磨他,叫他不能走進睡眠深處。他以爲是身邊道士弄出的,含糊道:“.....長老,靜些......”身邊人沒答話,聲音也未停下。子虛翻個身,皺着眉頭睜開眼,預備看看道士究竟在幹什麼。

一片漆黑,他什麼都沒看見,往身邊摸了摸,道士不在那裡。

“長老?”他輕喚一聲,無人應答。道士根本不在房裡,然而那聲音還在。側耳細聽,他確定聲音是從西廂傳來的,便把耳朵貼了上去:

“......渾家......”是店家的聲音,言語間夾雜着喘息聲。

子虛雖然年輕,但已明白男女之事。他驀地飛紅了臉,急忙背轉過身,閉緊雙眼,兩手合十,口裡不住地念佛。這般一番,還不能心靜,他又把聖人教誨絮絮叨叨了好幾遍。口裡念着聖賢箴言,身體卻不自覺地湊了過去。他終於湊近牆板上的小洞,眯眼朝隔壁偷窺。

暗淡的橘色燭火,火苗一躍一躍。

那店家擁起破榻上的女子,女子整個兒身體癱倒他身上。

女子低垂着頭,稀鬆的長頭髮披散着,遮住了側臉。她身上的衣服不很新,有些地方已殘朽,衣服包裹着她瘦如枯枝的身體。店家親吻她,一邊吻,一邊說着什麼,想是情話,聽不真了。他一手摟着女子,吻上她的脖子。好像配合着那個吻,女子的長髮晃了兩晃,頭顱極不自然地朝子虛這邊扭過來,一整張臉,赫然映進燭火裡。子虛盯住她,大驚失色。

......那女子......那女子......

那女子竟是個朽屍。朽爛的血肉包裹着骷髏頭,長髮晃動,頭亦跟着晃動,眼珠子在眼眶裡打轉,遲遲不肯掉落,骨碌骨碌地似望向子虛。子虛早面色青白,他不敢再看,可又有什麼強迫着他,迫使讓他不得不看下去。

店家還抱着骷髏女子,親吻她,扯去她身上的爛衣裳。一瞬間,女子露出了身體,身體大半朽爛,店家在她腐爛了的身體上亂動。

子虛盯着他們,這詭異又充滿慾望的一幕,他從未見過。

濃雲散盡,明月乍現。

月光與燭火交相輝映,照亮了眼前詭秘的一幕。藉着那些亮光,子虛更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店家身上的陰影忽然退去,子虛看清了店家的臉孔、雙手,及他□□的身體。

店家的臉、雙手和身體的皮膚,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粗糙的,不是疙瘩,不是傷疤,更不是什麼皮症——除了他胸前一道真正的疤痕,那些凹凸粗糙的東西,是已經腐爛和正在腐爛的皮肉。皮肉爛翻着,有些還懸在暴露的白骨上,欲斷還連。腐爛的皮肉間,蛆蟲蠕動,他卻毫無知覺。

......破爛的茶間

......半年前,有幾個流寇

......受了一刀

......她再沒好起來

......奇怪的茶飯

一切線索慢慢彙集,彙集成一點,這一點於子虛心裡爆炸開來。子虛圓睜雙目,泛白的嘴脣顫悸着。

“啊!”子虛恍然大悟,叫出一聲,這一聲又被突如其來的手給捂了回去。

子虛一哆嗦,回過身,見道士正蹲在身後。道士示意他不要出聲,他連連點頭。道士才放開手,他就指着木板牆:“他們、他已死......他是、是......”

“我知道,知道。”道士拍拍他的肩,“他不知自己成了腐屍,不會害人性命。我才悄悄貼了符,暫捱到天明罷?”

此時亦別無它法,子虛只能嘆息一聲,坐回角落裡,盯緊破屋裡一縷月光,如何都不能入睡了。

月光映着黑暗中亂舞的塵埃,塵埃不知是後來被什麼驚起,還是始終沒有落下,蠅子般亂飛,紛紛麻麻。

窗外,樹投下片片陰影。風吹,樹動,影也跟着動,子虛的心亦是一動。西廂的聲音持續着,只與他隔了扇木板牆。他僵硬着脊背,盯緊月光裡的塵埃,盯了半晌,口裡、心裡一遍遍地背誦聖賢文章,迫使自己不必聽見那詭異的聲音,

漸漸地,他背累了,也習慣了,習慣了恐怖,噁心又隨之襲來。

......兩具朽屍,腐爛了的……正在......想至此,他就有股子要嘔的衝動。他盯一眼旁邊的道士。道士早睡着了,寬大的袍袖延展過來。他摸索着,揪緊了道士的袖子。

轉眼天明,隔壁聲音不知幾時停下的。微弱的陽光透過破窗射進來,子虛趕緊推一推還在熟睡中的道人:“長老?長老?”

道士迷迷糊糊睜開眼:“何事啊?”感到光線刺眼,他擡手擋住了眼睛,“哦,天亮啦。”他坐起來伸個懶腰,瞧見子虛,哧地笑了,“哥兒,難道你一夜未眠?”

子虛眼裡佈滿血絲,神情很不自在:“......如、如何安睡……”他不安地瞄一眼道士。

道士坐在晨光裡,揉着眼睛對子虛說:“佛家有云:無人無我觀自在,非空非有見如來。莫要執着在意,這也是道家常理,如此一來,便什麼都不怕了呀。”

子虛怔怔啞啞地點頭,盯着道士,徹底看清了他的容貌。

道士出奇地年輕,二十歲左右,面龐白淨,一雙鳳目,神采奕奕,可惜身上的道袍及束髮的偃月冠,不似想象中潔淨。子虛像被他身上什麼東西吸引,不禁多看了他幾眼。他放下手,瞅着子虛樂了:“哥兒,看什麼?走罷,我送你下山。”

子虛沒言語,只跟着道士出了屋子。

路過西廂時,子虛刻意埋首,舉袖子遮住了面孔。

“喂,已天明瞭呀。”道士好像要嚇一嚇子虛,霍地推開了西廂的破門板,“你來看?”他一把拽過子虛。

子虛的臉還藏在袖子後面,他極不情願地擡眼瞟了眼西廂。同他們留宿的屋子一樣,西廂殘破敗落。榻上橫着兩具白骨,它們動也不動。風吹得破紗帳盈盈浮動,破紗帳拂着兩具骷髏。朽爛的門板上,貼了張黃紙紅字的符。

子虛長舒口氣,放下袖子:“他們......”

“他們已歸塵土啦。”道士笑說。

山雀滴嚦嚦鳴啼,陽光從枝杈間豆漏下來,斑斑駁駁地灑上山道。草木鬱郁青翠,草葉端的露水,時時沾上未乾透的衣衫。

白晝讓昨晚遭遇恍恍如夢境。

雨水尚未殘存,加之清晨的霧氣,山路泥濘難行。道士手執拂塵,行在前面。子虛身背藥筐,提衫擺緊跟道士身後,時不時地擡眼,瞅瞅道士的背影。

他二人就要走出密林了。

昨晚天色昏暗,大雨如注,子虛沒機會看清那茶間的真實面貌。今日離去之時,因爲害怕,也沒敢細看。此刻,他想看一看了,於是回過頭去,只見鬱鬱蔥蔥的青綠夾道,早望不見那茶間,就連曾在大雨裡高高招搖的破爛幌子,也望不見了。

“哥兒,還看什麼?”

“沒,沒什麼......”子虛搖搖頭,跟隨道士繼續趕路。

“長老?”二人行了幾步,子虛開口問,“那店家,於半年前生受一刀之時,就西去了吧?既如此,他如何能夠......莫非成了厲鬼?”

道士前面行着,聽子虛問話,笑答道:“人世本沒有所謂的鬼怪,不過意念使然罷了。”

“意念?”

“意念麼,自然是心意與遺願之類的了。是這些東西叫死屍活過來…..不,該說是身已腐朽,心跡未泯罷。”

“怎講?”

“他不是說,他那渾家一向多病?流寇來時,他的渾家恰抱病在牀......他一生的心願是治癒妻子病症,爲了這個,絕不能死去。可惜呀,他的渾家碰壁身亡了……”

“他沒發現家妻已亡麼?”

“他連自己身亡都不曾察覺,又怎能察覺妻子身亡了呢?”

“長老休要玩笑!他自己都成了腐屍,還有茶間、茶間裡的東西,一個個朽成那般,怎會察覺不到呀?”

“這個啊......”道士頓住腳步,轉身盯住子虛,“恐怕死人所見之物,與我們見到的不同罷。”他脣邊浮起一絲淺笑,“你想想看,那兩碗飯?還有......哦,熱茶!那水啊,其實是......”

“噢、噢,在下明白!明白了!”子虛頓覺噁心,忙擡手止住道士。

道士看着子虛,不由得哈哈大笑。

兩人邊說邊行,不覺間,山路豁然開朗。

太陽徹底跳上天際。

蒼翠的山巒被金色光輝籠罩,幾縷霧氣沒有消散。山腳下遙遙望去,霧靈山有些夢幻。與此山相對不遠,可看見村戶冉冉升起的炊煙。

道士同子虛下了山,直行到村口,才與子虛道:“哥兒呀,這裡就有人家啦,咱也就此別過吧?”這道士雖然瘋瘋癲癲,又衣冠不潔,但分別在即,子虛竟有些不捨了。他盯着道士的臉,躊躇許久,遲遲說不出分別的話語。終於,他想起那隻葫蘆:“噢,此物還是……”他雙手捧來葫蘆,欲歸還道士。

“誒,不是說給你了麼?”道士叫子虛收好,“貧道還有要事去辦,咱後會有期。”說完,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行去。他步子並不快,卻像腳蹋了青雲,不一會兒就見遠了。

“長老!”子虛趕幾步喚他,可他沒有回頭。

子虛心知追他不上,只得朝他的背影呼喊:“敢問道長姓名?”

道士手舉拂塵,揮了揮,依舊沒有回頭。他答道:“啊,貧道一時記不起啦,改日再說,改日再說罷。”接着,聽他哼起小曲兒:“昨夜還贊花容貌,誰知今朝朱顏老。這夕尤嫌象笏少,豈料明日烏紗掉。窮途痛哭鬨堂笑......”他漸漸遠去,叫子虛望不見他,更聽不見那曲聲了。

只有沉沉的調子,還在濛濛晨霧中隱隱迴盪。

預知詳情 且待下回

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2.第一齣 山宿5.第四齣 雪阻5.第四齣 雪阻4.第三齣 沾露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0.第九齣 撅魚6.第五齣 遺傘7.第六齣 迷徑19.第十八出 飛天7.第六齣 迷徑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17.第十六出 歸夢5.第四齣 雪阻20.總十八出 清明4.第三齣 沾露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16.第十五出 尊佛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8.第七齣 雉飛16.第十五出 尊佛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9.第八齣 尋蹤3.第二齣 聽書20.總十八出 清明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3.第二齣 聽書15.第十四出 語誑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10.第九齣 撅魚12.第十一出 覓首6.第五齣 遺傘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11.第十齣 奉齋15.第十四出 語誑8.第七齣 雉飛6.第五齣 遺傘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4.第十三出 生節20.總十八出 清明16.第十五出 尊佛3.第二齣 聽書16.第十五出 尊佛3.第二齣 聽書4.第三齣 沾露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11.第十齣 奉齋20.總十八出 清明17.第十六出 歸夢3.第二齣 聽書9.第八齣 尋蹤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5.第四齣 雪阻19.第十八出 飛天5.第四齣 雪阻11.第十齣 奉齋12.第十一出 覓首7.第六齣 迷徑16.第十五出 尊佛13.第十二出 拜月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16.第十五出 尊佛15.第十四出 語誑
4.第三齣 沾露6.第五齣 遺傘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2.第一齣 山宿5.第四齣 雪阻5.第四齣 雪阻4.第三齣 沾露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0.第九齣 撅魚6.第五齣 遺傘7.第六齣 迷徑19.第十八出 飛天7.第六齣 迷徑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17.第十六出 歸夢5.第四齣 雪阻20.總十八出 清明4.第三齣 沾露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16.第十五出 尊佛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8.第七齣 雉飛16.第十五出 尊佛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9.第八齣 尋蹤3.第二齣 聽書20.總十八出 清明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3.第二齣 聽書15.第十四出 語誑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10.第九齣 撅魚12.第十一出 覓首6.第五齣 遺傘14.第十三出 生節5.第四齣 雪阻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11.第十齣 奉齋15.第十四出 語誑8.第七齣 雉飛6.第五齣 遺傘7.第六齣 迷徑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4.第十三出 生節20.總十八出 清明16.第十五出 尊佛3.第二齣 聽書16.第十五出 尊佛3.第二齣 聽書4.第三齣 沾露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11.第十齣 奉齋20.總十八出 清明17.第十六出 歸夢3.第二齣 聽書9.第八齣 尋蹤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9.第八齣 尋蹤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5.第四齣 雪阻19.第十八出 飛天5.第四齣 雪阻11.第十齣 奉齋12.第十一出 覓首7.第六齣 迷徑16.第十五出 尊佛13.第十二出 拜月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16.第十五出 尊佛15.第十四出 語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