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雲
第二齣 聽書
日子沒什麼變化,張子虛依舊一個人,生活還是潦潦倒倒、窘困不堪。青蔥色儒衫添了些新補丁,頭上的皁色方巾倒越發舊了。
他四處說書,只是說得不好,總讓人家哄跑。沒法子,他不得不偶爾上山採些草藥,以支持生計。其實,他的本願還是去說書,可他不知人家究竟愛聽些什麼。他真害怕,害怕再讓人家哄下去。
崇禎三年,農曆十月廿五。
無解山上時值將暮,山中大霧瀰漫,下山已不可能。子虛停下腳步,擡袖子蘸一蘸額上的汗水,朝前方遙望。前方一片松柏林,破開霧氣,可望見一道蜿蜒的紅牆,那是隱在蒼柏中的一座老舊山寺。紅牆斑斑駁駁,看其形制,大約是武朝時代的遺物。
霧氣洇溼了前往山寺的青石階路,石階殘損,縫隙間滋着雜草。青石上擦着蒼苔,蒼苔凝着霜露,走在上面,十分溼滑。
子虛扶崖壁一路行到山寺跟前,見寺門上懸有塊舊匾:青隱寺。他倒背雙手地欣賞了一會子舊匾上的字,方輕輕敲響山門。
山上過夜對子虛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能安然入睡。特別是去年經歷了那件事,在山上過夜對他來說,簡直就成了煎熬。還好是座寺廟!至少今晚不需破費銅板了。他安慰自己。
小沙彌引子虛往禪房去:“施主,山野小寺難免鄙陋,空閒方丈到有幾間,只是未經打掃。不過先您來了位香主,也於此借宿的。小僧早替他掃淨一間房,若不嫌棄,兩位將就一宿吧?待明日,小僧再收拾一間與施主。”
“在下只住一晚,倒是無妨。”子虛回道。
又是與人共宿一室麼?此情此景,直叫子虛憶起去年的事。同是山中,同是暮色時分,只是這次沒有雨,霧靈山換作了無解山,茶間成了禪寺......說了吧?說了後會有期什麼的。他回憶着那件事,心裡泛起點點漣漪。難道是巧合?
……不……莫非真是......子虛不由期待起來。
自那件事後,北方戰亂愈來愈頻繁。子虛聽說,連袁崇煥也賣主求榮,給朝廷處死了。他對明廷再不抱什麼希望,離開原來的棲身之所,流連着往相對安定的南方去。
子虛只管胡思亂想,跟隨小沙彌往禪房行去,手不自覺地拂上了腰間的葫蘆。說來奇怪,這葫蘆裡的泉水似乎總不見底,待要喝光時,它就會自己涌滿。去年邂逅的道士曾說,這裡面是酒,那許是笑話。不過他曾笑說這是寶葫蘆,現在看來,說得到丁點兒不差。
子虛拂着葫蘆,心裡沒來由地幾分緊張。小沙彌引他至禪房門口:“施主,請。”
子虛悄悄推開了房門:“長老?”他低聲呼喚,伸脖子朝禪房裡張望。
禪房中並排砌有兩張石榻,石榻上鋪着草蓆。兩個石榻間隔了張高腳竹方几,几上立一盞清瘦銅燈臺,燈滅着。
“長老沒有,香客倒有一個。”其中一張榻上,盤腿坐着個人。這人聽小沙彌說,有位少年書生也來寺中借宿,便笑着開口道:“好哇好哇,兩人也可有個照應呵。”
這人貨郎打扮,頭上戴了頂笠。笠寬大的邊緣壓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孔。
子虛聽這人說話,聲音有些嘶啞,知其不是去年邂逅的道士,心竟涼了半截。他趄趄地進來禪房,只朝那人拱一拱手,沒言語。
小沙彌點燃几上的禪燈點,向兩人打過招呼,出去了。
“後生。”那人指着對面的石榻與子虛說,“你睡那邊吧?這邊的老朽已佔了。”
子虛放平古琴,把書箱和一小袋子草藥立在地上,依着那人吩咐去,另一邊的榻上坐了。
“後生?”那人好像一直盯着子虛,“你我能在此共處,也算是緣分了,敢問姓名呵?”
“晚輩?晚輩姓張名無,字子虛,老先生就叫晚輩子虛吧?”
“子虛?呵呵......說起來,叫‘子虛’倒比沒有名字的強多了!”
......貧道一時記不起了......子虛聞言,又憶起去年那樁事。他微微欠身,向對面人拱手一禮:“請教老先生,人怎會沒有名字呢?”
“這名字麼,原是有的,可一上年紀,就只記得歲月,哪裡還顧得上它?自然也就忘了,沒有了。”他話間盡露滄桑,伸出一隻手,手也老枝般全是皺紋。他壓低了頭上的笠:“不要見怪呵,後生。”他道,“老人家麼,相貌醜陋,生怕嚇壞了你們這些嫩娃娃。”
子虛趕緊搖頭;對方卻沒把笠摘下。
吃過晚齋,夜愈深。木魚聲與誦經聲也漸斷,只有乎近乎遠的松濤奏鳴,清月下悠悠地傳來。
風潛入窗縫,吹滅了桌上的燭火。
子虛躺下身,盯着眼前的漆黑,如何都不能入睡。那位老人家則背對他,依舊盤腿而坐,笠不曾摘下。
子虛漸漸適應了黑暗,眨眨眼睛,觀察着房裡的什物。眼睛雖然乾澀,但他毫無睡意。他看到純白窗戶紙上,樹杈的影兒,覺得那好像濃墨描繪的畫兒。他有心爲那畫吟詩,認真思索片刻,翻了個身,恰看見對面老人家的身背,又忍住了吟詩的衝動。
風來,枝杈晃動,窗紙上的影兒也跟着晃動。咕咕!不知什麼鳥在夜裡猛啼幾聲。
子虛盯着那老人家的身背,猜測對方到底長得什麼模樣。突然,老人動了:“咳!”
老人似察覺到子虛的視線:“怎麼,睡不着?”
“......恩......啊......”子虛搓一搓乾澀的眼,“不知怎的,山上過夜,總睡不安穩。”
老人家笑了,慢悠悠轉過身,面對子虛,“老朽也不喜歡山上過夜呢。”
“不如,”老人家繼續道,“老朽我就說段故事,暫解解悶兒呵?”
“故事?”子虛坐起,打算點燃禪燈。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人家擺手止住他,“若無可怖意境,便乏味無趣了呵。”
“可、可怖?”
“怎麼,怕了?”
“不、不怕、不怕……”
“呵呵呵......”老人咳一聲,壓低頭上的笠,“那麼,老朽就要講述了?”
子虛正襟危坐,聽老人家講述起來:
“話說八百七十八年前,也就是前唐代宗皇帝,廣德二年時,石頭城裡有戶姓江的人家。江家祖傳一卷輕絲質地的古畫......”
江家這卷祖傳古畫上究竟畫了些什麼,一直是個秘密,而畫卷的來歷,也無人能說清。不過江家祖訓裡說:觀看此畫,定有罹難至,後輩需好生供養,方可受其庇佑。雖然江家後人對此半信半疑,但他們還是恪守祖訓,將其供奉在書齋裡。
那一年,江少爺娶了少夫人。拜堂當晚,公婆告誡兒媳:“決不可窺看那軸畫卷!”少夫人諾諾地記下了。其實,凡知畫卷傳說的人,無一例外地有窺畫的心思,只是沒膽子那麼做。
廣德二年,初春時節某個夜晚,夜色有些昏黃。草窠間的蟲兒,偶爾□□幾聲。紅紗罩裡的燭火,忽悠忽悠,幾乎要被風熄滅。
少夫人觀察着江少爺,確定丈夫已經睡熟,纔敢悄悄起身披衣。她欲溜出臥房,潛去書齋,且不能叫旁人察覺。這主意,她打算了幾日呢。她不掌燈,摸着黑獨自出了臥房,折過長廊,向東走上三五步,到了書齋。她先趴上窗櫺往書齋裡窺看,認定裡面沒人,才放開膽子,推門進去了。
檐下懸着紅紗罩子燈籠,暗紅的燈火穿過窗櫺射進來。少夫人從書架最高處偷下那捲畫,緩緩展開它。暗紅光暈籠罩着的輕絲畫,其秘密逐漸顯出真身。
“啊!”她見了上面畫着的東西,大驚失色。畫自手中跌落,啪的一聲,地上癱了一癱。江少爺聽見動靜,急忙披衣趕來:“何事?”他瞧見癱在地上的畫,對妻子立起眉,“你!”他瞪着張皇失措的妻,妻嚇得不敢作聲。他見狀,也不再多言。
江少爺沒偷看那捲畫,把它仔細收回原處,悄聲囑咐妻:“此事切莫與人提起,切記!切記!”他想隱瞞妻子窺畫之事。
少夫人兩手抱住腦袋,瞪着驚恐的雙眼連連點頭,也不知她是否聽清了丈夫的叮囑。
之後,過了許多日子,什麼事也沒發生。
難道窺畫一說有假?江少爺不免生疑,卻又暗自慶幸。畢竟妻子違背祖訓在先,他當然希望傳言是虛。
是夜,江少爺半夢半醒間往身邊摸去,妻不在那裡。他支起身,掀開了鴛鴦帳,環視房間。
幽藍的夜月,月光自窗櫺間灑落。少夫人只着薄薄的內衫,兩條胳膊於輕紗袖間若隱若現,頭上金簪斜橫,髮髻鬆散得就要傾瀉下來。她赤着腳,正挪步往門口去。一些不知是什麼的影兒,鬼魅般趴在她肩背上。她動,那些影子也跟着動。
“哪裡去?”江少爺對着妻的背影喚一聲。妻似不曾聽見,沒理會他。“哪裡去?”他又喚一聲。妻還不理會他,翩然邁出了房間。江少爺也不再作聲,夠來一件衫子披到身上,匆匆跟上了妻。
庭院裡,樹影森森。遊廊下掛着的燈籠,照不亮半步。各處,人都睡下了。折過廊子,少夫人步進了書齋。江少爺見狀,想起她昔日偷看古畫的經歷,不由一驚。他緊趲幾步,還是趕遲了。妻正堂堂正正地端着那捲畫觀看,毫不避諱來人。畫卷像有股力量,鉤得她眼珠子動也不動。
“娘子!”江少爺奪下畫卷,“你怎麼又......”他藏好古畫,回身要責怪妻子,妻子卻瞪着他,叫他暗吃一驚。
“娘子?”他低聲喚妻。妻並不答言,只管翻眼皮瞪他,兩眼直愣愣的。他上前抓住妻的肩膀,晃了晃;對方咧了咧嘴,還是瞪着他。他有些慌張,求助似地朝門外望去,門外只有紅紗燈在檐下幽幽晃動。他打算呼喊家人,纔開口,就自己捂緊了嘴。他害怕妻子窺畫一事要給家人知道。正左右爲難之際,妻子忽然掙開他,自己移回臥房去了。
第二天清早,少夫人醒來,江少爺問她昨夜行徑。她竟說毫無此事,還笑說是丈夫作夢。江少爺沒再多嘴,不過他已經明白,妻定是患上了怪病。
江少爺不敢輕易求醫問卜,更沒膽找家人商量,獨自苦惱了許多日子。這段日子裡,少夫人夜夜都去書齋看那捲畫,一到白天,她就什麼都不記得。開始時,江少爺爲了不叫她再有看畫的機會,費盡心思,總把古畫換地方收藏,甚至還用銅鎖鎖起來,可惜無濟於事。漸漸地,江少爺也疲倦了。既沒發生什麼,就隨她去吧,他也不再每晚跟蹤妻子。
又過了些時日,少夫人夜夜看畫一事被江家老爺、老夫人知道了。除此外,一些家人也知道了。
聞聽高堂傳喚,江少爺顫顫驚驚去主房拜見。結果,高堂並沒有向他發難,只問了他事之起因。他雖覺蹊蹺,倒也放下心來。
這天夜裡,江少爺又想到妻子的怪病。他憂心忡忡,輾轉不能眠,焦慮地朝身邊熟睡中的妻瞧去。妻驀地張開了眼,神情呆滯。他沒被嚇到——他已經習慣了。
啊,又要去書齋?他跟隨妻子出去,妻果然去了書齋。
反正不多久,她自己會回房吧?江少爺無奈地嘆息一聲,打算返回臥房,心卻沒來由地突突亂跳起來。有什麼危險要來臨似的,他放心不下,只好一步步挪回書齋門口。
書齋兩扇門緊閉着,少夫人進去後就把門關起來了。檐下的紅紗罩燈籠,一晃一晃,鬼火兒似地蕩着,方磚上打下一小圈兒暗紅的暈。暈向四外蔓延,好像擴散着的血。
江少爺趴上窗櫺,藉着月光與燈籠射來的亮,向書齋裡觀望。燈籠撇下的紅暈也照着他,讓他看上去有那麼點兒詭秘。灰濛濛的屋裡,盡是斑駁的影,一羣人圍在條案前看着什麼,沒一個人說話,呼吸聲也聽不見。
微風裡,燈籠穗子擺了兩擺。沙沙沙,草木輕輕作響。棲在樹上的烏鴉,撲楞着翅膀,呱地叫了一聲。
吱吱嘎嘎,江少爺悄悄推開半扇門,側身溜進書齋。光線射來,雖不很亮,卻明瞭許多。他看清了那羣人,是他的爹、娘、妻,以及一些家人,全是知道少夫人偷看畫卷的人。這些人圍在條案前,觀看着那捲畫。
江少爺盯着他們,不敢滋聲。他不知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這些人幾時變得這般古怪。一個念頭突然從他腦海裡閃過,他也想看看那畫,於是湊了過去。
不!不行!他想起祖訓:觀看此畫,定有罹難至!他脊背一凜,制住了步子。決不能看!決不能看!他不斷警告自己,可腳步根本不受他控制。他察覺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趕緊抱住腦袋,衝出了自家。
夜色瀰漫,他在無人的街上沒頭沒腦地奔走。街兩邊的人家、店鋪、店鋪上的幌子、樹木,從他身邊晃晃錯過。
他只覺得一陣昏昏沉沉,漸緩下腳步,惶惶地琢磨起種種怪異之處。是家人染上了怪病?還是畫卷作怪?他心裡恐懼,又放心不下家人。他想馬上返回,又沒那膽子——他害怕自己也會被什麼作祟,或被染上怪病......
也許,已經被作祟或染上怪病,只是不曾察覺?他直覺得可怕,左右張望張望,不見人影,打更的也沒來。他驀地擡頭,撞見了月亮。對了!此刻是深夜,而自己還清醒!也就是說,還未被作祟!未染上怪病!想到這裡,他略略心安,一路跌跌撞撞行了下去。
不覺間,天已矇矇亮。
江少爺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踏上了一條幽長的石階路。他知道,這條小路通往山上的青隱寺,他索性逃進了那座山寺。
他在寺裡住了幾天,把家裡發生的事說給了寺裡的主持,還求老和尚幫他想個法子。老和尚勸他不要回家了,可他始終掛念家人。
一天,臨近傍晚時,老住持留他不住,他回去了。
天有些悶熱,江家大門半掩着。江少爺推開門,邁門檻進去:“來人!來人!”他高喊幾聲,沒一個人迎出來。“爹!娘!兒回來了!”他先跑去看望雙親,二老不在房裡。“娘子!娘子!”他又去了自己的臥房,妻也不在。他轉一圈,家裡不見人影。
頭頂上,殘陽如血。
院子裡的花草結了些塵土和蛛網,檐下一溜紅罩子燈籠,燈罩上接了些灰。燈籠穗子沉重地垂着,動也不動。沒有蟲鳴,更別說鳥叫了,好像一切有生命、無生命的都死去了。
江少爺環視自家,心上開始打鼓。他念起那捲畫,匆匆趕去書齋,推開門,正待進去,又踟躕了,唯怔怔地望着書齋裡的什物。
書齋裡什麼都沒變,案上攤着的半卷書,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只是上面覆了層灰塵。筆還架在筆山上,筆端的墨漬早幹了,硯池裡的墨也幹了。那半卷書旁邊,還有他未喝完的茶……他望着書齋裡的一切,懷念着往昔的好日子,心上一陣酸楚。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種想看那古畫的衝動。他及時甩甩頭,警告自己不行,可腿腳根本不聽使喚。彷彿被什麼牽引着,他不自覺地步入書齋,意識也隨之模糊起來。
......不!不行!他努力甩甩頭,察覺到自己步入書齋,毫不遲疑地調轉腳步,逃出了自家。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在街上混混沌沌地逛了半日,無處落腳,只能再回寺裡。
殘陽散盡,深藍的夜色自天邊升起。時已入幕,街上行人寥寥。奔到山下時,天徹底黑了。繁茂的樹葉遮擋住月光,叫他看不見山路,亦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他兩手摸索着,憑感覺尋找去往山寺的路。他憶起幾天前逃上山寺時,天也這般漆黑。如何上得山來的?他完全記不得了,只知自己那時頭腦不夠清醒。
他正心裡哀哀嘆息,突然,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就在腳下,蜿蜒曲折地爬上碎石塊、草木。他知道背後有光射來,回過頭,恰望見身後有人。他定睛望了望,才知是自己的親爹。
江老爺手裡提了只白罩子燈,燭光穿透白紗罩,彌散過來。
“爹?”他一驚,見江老爺身後還站着些人,是他的親孃、妻,以及所有家人。那些人全望着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吾兒,吾兒......”
“......相公......”
“......少爺......”
他們看上去像透明的,彷彿夢中景象,不過燈籠射來的光線十分真實。江少爺見了他們,長舒口氣:“爹,娘,兒纔去了家中,因何不見人影?叫兒子好生掛念!”
他們點點頭,沒答話,只朝他招手。白紗燈射來的光十分真實,家人們透明的身影也逐漸清晰起來,好像一切都變得真實了。他提衫擺朝他們走過去,就在這時,誰人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肩:
“施主!”
是寺院主持執火把來尋他。
“施主,夜深山路難行,好在老衲趕來及時。”
“多謝方丈好意。”他謝過老和尚,又與對方道,“只是我家親人來前來尋找……”
“家人?”老和尚盯着他,一臉愕然,“除了施主與老衲,還有何人在此啊?”江少爺朝那邊指去,老和尚掌火把順着張望。樹木茂盛,黑壓壓的,叫人看不清前方景物。
“施主,不曾有人。”老和尚搖搖頭。
“出家人怎麼也打誑語?”
“許是老衲錯看?待老衲細細看來。”和尚擡袖子護住搖曳不定的火,兩腳探着,近前幾步,腳下踩到了什麼。和尚撤步,移火把細看分明,拾起了橫在草間的東西:“不過是卷舊畫。”畫軸粘住似地,緊緊卷在一起。和尚把畫拿給江少爺,叫他瞧個明白。
江少爺盯着畫軸,驚得膛目結舌:“怎、怎會到、到此?”他認得這畫軸,正是他家祖傳的古畫,“該在書齋,該在書齋纔是......”
“莫非此爲施主家祖傳之物?”和尚觀察着江少爺,即刻明白了其中因果,趕緊用手裡的火把點燃了古畫。
“方丈!此物是我江家祖傳,怎能輕易......”江少爺欲搶下畫卷。老和尚卻把畫丟開,一把扯住他:“不宜久留,快走!”和尚拽着他往寺那邊逃,“江施主,若想活命莫要回頭!莫要回頭!”
“怎麼回事?”
“回去與施主細說。”
江少爺看和尚神情緊張,只得依言行事,不過耳邊傳來了聲音。噼噼叭叭,火燒着什麼的聲音。他知道,火在燒那捲畫。聲音又來了,拂拂地吹上他的耳朵,好像一股一股小風襲進耳裡:
“......吾兒救命......”
“......吾兒救爲娘......”
“......相公救奴......”
“......少爺......”
“方丈!”他一扯老和尚袈裟,“親人呼喊,豈有不救之理?容我……”
“施主!”和尚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叫他去,“莫要回頭,莫要回頭啊!”
“可是......”
“是施主聽差了!”老和尚顫抖着聲音,“並沒有呼救之聲。若想活命,還請施主聽老衲一言!”話音落下,和尚手裡的火把,火苗躍了兩躍。
江少爺聞言,不敢再言語什麼,可呼救聲一直在他耳邊吹,攪着他的心。他實在放心不下家人,掙了掙被老和尚攥住的胳膊,沒有掙開。老和尚知他有心掙脫,拽着他愈發加快步子。他不肯死心,偷偷回了頭,只見一個掛着火苗的東西猛撲過來,是那捲畫。
輕絲質地的畫卷展開着,半懸空中。畫的下半截掛着火苗,上半部分還完整依舊,可看見畫上畫着的東西: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圓的、散亂的圖案。
江少爺看清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圖案,竟是一個個活人,有江老爺、老夫人、妻、家人和一些他不認識的人。墨跡似的黑點在人與人之間慢慢擴散,墨跡不斷地吞噬活人。一片片的墨色,愈暈愈大。活人在墨跡間掙扎、呼喊、尖叫,表情痛苦地扭曲着,連發髻都散亂了。散亂的發,又被什麼扯進墨色之中。
“啊!”江少爺看清畫卷的瞬間,滾倒在地。
“施主!”老和尚也大叫不妙。
燃了一半的畫緊粘上江少爺的身,他身上的襴衫忽地燃起來。他的襥頭、髮髻,全被畫卷未燃燒的部分吞吃下去,頭顱也被吞下大半。他兩手死命撕扯那捲畫,唯留下嘴來呼叫。漸漸地,他連呼喊聲也發不出了。雙手給火吞噬,火苗燎着他全身。
老主持一手拽着江少爺,不叫怪畫吞他下去,另一隻手飛快地丟出了火把。火把正中畫卷,畫一下子燃起來,很快飛成灰,火亦滅了。
江少爺沒給怪畫兒吞吃下去,只是兩顆眼珠子被生生剜了下來,鼻尖往上的肌膚全燎傷了,血糊糊一片。他折倒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怎麼,他死了?”子虛嚇出一身冷汗。
微風中,禪房外的松柏沙沙作響。它映到白窗紙上的影子,顏色淡了些。
對面的老翁笑了:“聽老朽說完!他沒死,沒死呵。”
“他、他怎樣了?”
“他......”
老和尚背江少爺回到寺裡,還請了大夫來。
江少爺奄奄一息,他的頭臉,以及身上許多地方,早已血肉模糊。大夫對江少爺的傷勢束手無策,認定他活不過兩個時辰。老方丈沒有法子,取出了一位友人贈送的人間至寶來救他。
“人間至寶?”子虛問,“那是何物?”
“誒,後生,聽老朽講完!”老人家道,“那是長在蓬萊仙境的瓊樹果實,這瓊果呵!可使活人長生不老。不過比起人世的永生永世,那方丈更篤信佛祖無所執著的教誨,所以他遲遲未食它入腹。只是瓊果爲友人所贈,他才一直珍藏着它。江少爺百醫不治,又是俗世人,他便把瓊果給江少爺喂下了。許多年後,這位虔誠的和尚終於如願地去了佛祖身邊。”
“善哉善哉,江少爺沒死?”
一縷極微弱的霞光從窗櫺外灑進禪房,映上了子虛的臉。
“沒死啊,因爲他吃下了瓊果。”
“他永生了?長生不老?”
“呵呵......”老人家笑了笑,沒有回答。
子虛忽覺這問題實在媚俗,頓時通紅了臉。好在靜怡的霞光照着他的面孔,叫他的尷尬不那麼明顯。
“老先生,那捲古畫究竟怎麼回事?”子虛忙換了問題,“江家敗落果是拜它所賜麼?既如此,爲何只有江少爺逃過一劫?”
“他沒有逃過一劫。”老翁回答,“若無方丈搭救,他早給那怪畫吞吃下去了。至於那捲畫......”老翁道,“恐怕江家先輩於供奉之始,就偷窺過它了,所以江家才......”
“所以才立下不可窺視此畫的祖訓?原來江家世世代代被它作祟啊。”子虛恍然,“明知如此,爲何還要供奉它呢?”
“這個……”老翁擺一擺手,“老朽不知,你也只能問問江家先祖了。”
“不過,”老翁又道,“依老朽拙見,該是意念可怖吧?”
“怎講?”
“明明是人之意念,卻往往不被人左右。一念之差,殃及一世,倒是人被意念左右了。”子虛聽罷,獨自琢磨了會兒,似有所領悟,微微點一點頭。
山寺鐘聲噹噹地敲響,小沙彌輕敲房門,送早齋來了。
用過早齋,天徹底明亮,萬縷金光一下子破開白濛濛的霧氣。
子虛將古琴綁緊書箱一側,背起書箱,提着一小袋草藥,辭別寺裡的和尚與老者,下山去了。他行到山半腰,忽聽後面有人呼喚:
“後生!後生慢走!”
子虛回過頭,見昨晚與他講故事的老者正急匆匆趕來。老者步履健碩,頭上依舊帶着笠,叫子虛看不清他的容貌。
“老先生還有何指教?”
“噢,老朽原是到這座青隱寺忌拜一位故人的,事已完畢,也要趕下山去,到是你先辭別了,不如再與你搭段路吧?”
子虛不假思索地點了頭。
二人同行,彼此都沒有開口。子虛被異常寧靜的氣氛包裹,有些個不自在,偷偷瞄一眼身邊的老者,老者咳了一聲。子虛再忍不住,主動開了口:“老人家,昨夜所說故事裡,送方丈瓊果的友人,莫不是位神仙麼?”
老人朝子虛略側過頭:“是不是神仙就不知了,老朽只聽說,那是位人稱玄機道人的道士。”
“他也吃過瓊果,長生不老了?”子虛問這話時,忽然覺得心裡漏掉了什麼。至於漏掉的究竟是什麼,他一時也想不明白。
“不清楚啊。”老者回答。
說話間,他們已近山腳。
陽光乍現,山路豁亮開來。子虛心上一顫,總算想明白了。故事中的山,正是無解山,山寺,正是青隱寺,而他昨夜留宿之處......
“啊!老先生!”恐懼感莫名襲來,子虛伸手抓住了前行人的衣衫。
“何事?”老人帶着笠,轉身擡頭,似望向子虛。
明朗的陽光,照上老人的臉。
“啊!”子虛看清了老人隱在笠下的面孔,驚訝不已,急縮回抓住老人的手,本能地退後幾步。
那老者鼻尖往上的皮膚,盡是大片大片結了疤的燒傷痕跡。一對眼珠子已沒有了,黑黢黢兩個洞,給傷殘不全的眼皮包裹着。他那曾於昏暗裡看上去蒼老的雙手,手上哪裡有什麼皺紋?竟是片片烈火灼傷的疤痕。
“你、你是......”子虛不敢相信。
老人用他那雙空洞洞的眼睛看了看子虛,微微一笑,伸手壓低了笠,丟下驚愕的後生,獨自下山去了。那步子、背影,絲毫沒有衰老之態。
鶯雀啼鳴,陽光灑上曲折幽緩的山路。草木掩映青隱寺,一切都是真實,一切又非真實。昨夜不曾睡去,今昔何來夢境?既不是夢,又怎能迷迷濛濛?
子虛回頭望了望漸入蒼翠的山路,摸一摸腰間的葫蘆,不敢再於山上逗留。
......恐怕那嘶啞而顯蒼老的聲音,也是給火灼傷所致吧?子虛心想,那麼他說去拜祭的故人,莫非就是曾救了他一命,且葬在寺中的老方丈?
子虛邊走邊回憶往昔撲朔迷離的經歷,心悸未定,又莫名地貪戀這驚心動魄的過程。就在此刻,誰人從背後拍上了他的肩。他嚇一跳,以爲又要遭遇什麼,嚥下口唾沫,緩緩回過頭,果真嚇了一跳。
清爽明朗的光下,一個年輕道士,正朝他淡淡地微笑。
道士面色白淨,臉上洋溢着的微笑,恰如灑到他身上的陽光,溫暖而真實。
“長老!?”
“哥兒,咱還真是緣分不淺吶!”道士呵呵樂了。
子虛瞧着面前的道士,鬆口氣,亦笑了。身體裡從昨夜就充斥着的恐懼,正一點一點地,慢慢化開,變淡、變淺,漸漸地,散盡了。
欲知後來 且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