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們陌生又熟悉的臉,腦海中竟能將她們一一對應。這裡是海城大學的607寢室,不是寧錫大學的410。在我牀對面的,也不是美麗優雅的沙佳佳,只是一個普通得和所有二十多歲女生一樣的李夢琪。
翻出手機,是老款的諾基亞,裡面存儲的號碼,全然陌生,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大腦越來越混亂,像是有什麼頭緒纏繞着真相呼之欲出,卻又找不到那一根至關重要的線索。
這個夜晚,我躺在牀上久久不能入睡,從前我爲之刻骨銘心的一切都如此輕易地就在一瞬間被眼前的事物推翻、否決。夢與現實我已無法區分,究竟是此刻的一切是幻覺,還是,之前的所有皆是夢境。
如果我睡去,將會從哪個夢中醒來?
有光在我眼皮上跳躍,將我從睡夢深處托起。
還有光亮,至少,我不是在地獄。
睜開眼,時間依然停駐在2009年。
宿舍裡呈現出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爭搶着衛生間,在鏡子面前擠來擠去,還有人正在電話中吼着男朋友去教室佔後排的位置以及買早飯。
“林路雪,你再不起來就等着收屍吧,今天是滅絕師太的課。”孔美琴將我衣櫃裡的連衣裙扒拉出來丟給了我。
我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簡單洗漱了下,在一聲接一聲的催促聲中隨着她們跑到了教學樓。不少人從我們身邊跑過,匆匆忙忙地打着招呼。一張張陌生的臉龐,竟然在腦海中一一對應出他們的名字,甚至還有關於他們的片段。
恍恍惚惚地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排,翻開眼前的課本,是一本酒店管理學概論,裡面用各色的熒光筆細心標註着重點,筆記本中有着我潦草的字體,每幾頁之間就有一大片留白,有我畫的小人、笑臉各種可愛的符號,寫着備忘的日程。
“週日9::00——12:00兼職∩_∩”
“記得體檢,空腹ω”
“週三交論文>_<”
“如果本週天氣好,記得提前預定單車春遊去*__*”
……
厚厚的一本,滿滿的都是我生活在這裡的痕跡,用一種我以往從未有過的簡單、滿足的心情自在地活着。在這個時光倒流的2009年裡,林路雪究竟是怎樣一個女生,有着怎樣的生活?又有着怎樣的曾經?
而最近的一條備忘是5月31日,寫着“匙楠十九歲生日”。
我似乎還沒有給他祝福。
“真的好帥啊……”
“據說他攻讀經濟學的同時還在修建築學,準備歸國後自己設計一個酒店。”
“那到時候我就去那個酒店上班,說不定來一段王子與灰姑娘的傳奇故事。”
身旁的李夢琪和丁玲正在課桌下偷偷摸摸地翻着雜誌,嘀嘀咕咕了整節課。
“季蔚朗要設計的酒店怎麼也是超白金五星的好不好,你去打雜人家都瞧不上你…
…”
季蔚朗!
浮游在這個陌生世界的我,因爲這個名字,忽然看到了可以立足的土壤。我一把扯過她們手中的雜誌,沒錯,是他,這張我不過一日不見的臉,我以爲再也不能再見的臉,他還完好地在這個世界裡,同在那個世界一樣光彩奪目着。
“林路雪,你什麼時候也開始關心這些八卦了?”丁玲說。
我沒有回答,只是如飢似渴般地快速翻閱着這些新聞,季蔚朗,海城首富季成雄的私生子,病逝的姐姐季蔚晴,蘭卡斯特大學,經濟學……所有的軌跡,都一模一樣,只是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裡,關於我的那一部分,是否存在於他的生命裡。
我要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究竟活在夢境還是現實,我要見到他,哪怕需要跨越千山和萬水。
我忽然站了起來,在老師和同學們詫異的眼神裡,衝出了教室。
“我很感激在寧錫國際學院那一年的時間,可以說是我生命的轉折點。我一直記得在我最頹廢的時候,最喜歡坐在學校的後山一個人發呆,後山的背後,是一個兒童福利院,他們的身體有一些殘缺,但他們卻笑得那麼開懷,我遠遠地聽着他們的歡笑聲,就會爲自己的煩惱感到羞愧。”
多麼季蔚朗式的僞善話語,我一點都不懷疑這些話出自他口。
他依然那麼自我、自私、又可憐地活着嗎?他會認得我嗎?會笑着拍着我的頭讓我清醒
過來,發現自己正站在2013年的天主教堂裡嗎?
採訪的最後季蔚朗說:“所以每年的6月1日兒童節,我會回寧錫,陪福利院的孩子一起過節。”
6月1日,也就是今天。
我掏光身上幾乎所有的錢,買了一張飛往寧錫的機票,晚點、擁擠的人羣、堵車……平日裡常見的種種現在都讓我焦躁不安。在擁堵不堪的十字路口我下了車,在車流中狹小的間隙裡穿行奔跑,長久的奔跑讓我的雙膝又開始疼痛,但即使我們的宿命就是不斷失去彼此,我也要拼儘自己全部的力氣去違抗。
黃昏之前,我終於抵達了福利院。通往福利院的小路因爲停滿的車顯得更加擁擠,有戴着工作牌的媒體人士接連不斷地走了出來,一天的活動已經結束了。
我從他們身旁擠過,粗魯地撥過他們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順着活動指示牌,我一路跑到了福利院的小操場,稀稀落落的工作人員正在做着最後的清掃工作。
我大口喘着氣,不停地轉動着身體四處張望着,尋找季蔚朗的身影,終於,在操場的角落,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他穿着白色的運動體恤,正一邊同一位記者聊着什麼大聲笑着,一邊喝着礦泉水。
他們很快就道別,季蔚朗轉過身,就觸碰到我靜靜望着他的眼光,他已經太過習慣這樣的注視吧,很自然地衝着我笑了一下,然後直直地從我身邊走過。
他真的不認識我,還是像從前那樣,不肯與我
相認?
“季蔚朗。”我喊住了他。
他停住了腳步轉過頭看着我:“你好,我們……認識嗎?”
“我是林路雪。”
“很好聽的名字。”他又笑了,“我會記住的。”
這個笑容,親切禮貌,又那麼客套生疏,我終於確信,我並不存在於他的生命裡。
原來這就是2009年的季蔚朗,那麼隨意、陽光,充滿光芒,不管現在還是從前,他都在沒有我的人生裡活得好好的。但在我從前的人生裡,2009年他卻是塵封在我心底最深的一道疤痕,不敢觸摸,無法相見。
如果時光真的如此奇妙,爲何不將我再往前帶去,將我送回17歲他吻我的那個夜晚,我會拉住他的手,永不永不,讓他離開。
“再見。”我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記住他現在的模樣。
“再見。”此刻的季蔚朗一定很詫異爲何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爲何會望着他淚光閃爍,但他一定不想深究,只是點點頭便匆忙離開。
在他走遠後,我扶住牆壁彎下身體,膝蓋的疼痛已經讓我無法站立。我在福利院坐了許久許久,直到打掃的工作人員離開,夕陽緩緩地合上了這一天結束的序幕,我才起身離開。
2009年的寧錫街道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就算閉上眼睛,我也不會迷路,漫無目的地走着,竟就走到了寧錫大學的門口。夏天的大學城充滿燒烤與啤酒的味道,女孩們穿着短褲與人字拖,結伴而行,興高采烈地討論着晚餐地點。而我一個人,走到了曾經常去的海鮮大排檔,挑了幾串最愛的烤魷魚坐下來,習慣性地喚着老闆:“麻煩這裡再來一瓶啤酒。”
就在我揮手這樣喚着的時候,我背後坐着的一個女生也同時和我喊出了相同的話,我們都聞聲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彼此,女孩衝我笑了笑,又回過了頭,和同伴的女生接着剛纔的話題聊了下去。
我卻遲遲迴不過神來,寬鬆的T恤、人字拖、沒來得及卸下的大濃妝,沙佳佳,眼前的你比記憶中還要好看。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從未傷害、欺騙過你。
埋着頭一個人喝完啤酒,起身結賬時,沙佳佳還在那裡,不知道在說着什麼,她看起來那麼快樂,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她擡眼來看我,衝我揮了揮手做着再見的手勢。
“再見。”我聽見自己的低語,轉身快步走開了。
這就是上帝的意思嗎?讓我在彌留之際到這樣一個莫名的時空,只是爲了讓我,與這些我深愛又傷害過的人,笑着一一說再見。
可是,我想要見到的人,不僅僅如此啊。
我回到了第一次到寧錫時住過的小旅館,要了相同的房間。一切都與記憶中一樣,而一切,又都天翻地覆。我一步一步地終於確信,我此刻存在着的這個世界,與從前的世界,他們都真實存在着。我來到的這個世界,不是夢境,也不是我的曾經,是屬於我的,另一個人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