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四月三十, 百官休沐, 各大寺廟道觀, 因國喪, 大小道場不斷。

和千百個暮春初夏日一樣, 汴京城的日頭漸漸西下, 白晝又將換成黑夜。街上巡邏的衙役和禁軍比比皆是。吆喝孩童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落, 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也都亮閃了起來。走街串巷的貨郎們也早歸了家, 各家飲食零點果子雜物攤販都將青石地上掃得乾乾淨淨, 才相互招呼着推車返家。京城中似乎到處飄着濃郁蘭湯的味道,混雜着雄黃酒硃砂酒的芳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汴京百姓, 端午將至。

西大街往西, 大佛寺旁邊是都亭西驛,因西夏不告而戰,裡頭的西夏大使及一應官員早被軟禁了起來。北面的京城守具所,外鬆內緊,樞密院和兵部的官員每日都要來一回。故而樑門一帶的守城禁軍人數也最多, 盤查格外嚴密。

離樑門不遠的深巷中,一棟民宅大門緊閉, 院子裡的清水磚地上, 隱約有一個用石子畫出的淺白的圓圈, 裡面放着一個銅盆,一陣風過,一些紙灰紛紛揚揚, 隨着風四散去了。

阮玉郎輕嘆了一聲。夜夜替趙瑜燒紙,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找來多拿些錢去地府。他做人的時候就蠢,做了鬼興許能聰明些。誰讓他那夜自說自話從靜華寺跑回宮裡的,白白做個替死鬼,趙家宗室可沒一個人替他守靈。他活着,沒人記得他,將他孤零零一個丟在上京,如今死了,依然沒人記得他,崇王府裡冷冷清清。他還真以爲趙璟待他一片真心?那個懦弱無情的畜生不過是爲了原諒自己,拿他做個藉口而已。人蠢沒藥醫,真是活該。

阮小五靜立在他身後,看着那火盆裡最後一絲豔紅漸漸湮沒在灰燼裡,想起十年前王氏九娘死後,郎君也曾經連續四十九日夜夜替她燒紙。郎君這樣的人,究竟算有情還是無情,誰也不懂他。那位差點成了他們主母的娘子,還有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能被郎君這麼對待,也算難得了。他輕聲問:“郎君?真的不去接婆婆和大郎嗎?不如讓小五——”

阮玉郎搖頭打斷了他:“看着就好,趙栩的人盯着呢,過了今夜他們就安全了。”他看着銅盆上頭的煙嫋嫋而上:“大郎做得很好。知道繞回建隆觀投宿。我一日不露面,他們一日無事。趙栩心不夠狠。”

提到趙栩,小五的眼中盡現狠戾,沒想到兩個弟弟竟然意外地死在了靜華寺,至今還未能爲他們收斂屍首。他倒是一直想去和趙栩一決死戰,奈何郎君不準,只能先記下這筆仇了。幸好,還有四娘子給的那些信息,只要趙栩真的喜歡孟九,總有一日要讓他痛不欲生。

小五又問道:“郎君,還有在大理寺獄中的四娘子,快不行了,又怎麼辦?”

阮玉郎嘆了口氣:“日後還能派上用處,不得不費點力氣把她弄出來。張子厚還沒怎麼她吧?”小五低聲說:“昨日又上了刑,消息說是就這兩天。”

阮玉郎道:“那就來得及。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去開門吧,算日子也該到了。”

小五走到門口,側耳傾聽,過了片刻,果然有人叩響了門環。

“難忘汴河一曲楚漢,故人特地來訪。”渾厚低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小五打開門,門外大步邁入三個布衣大漢,暗夜裡面容只有依稀的輪廓,雙眼都精光閃閃,身形高大魁梧,一步一步,有泰山壓頂之勢。

小五輕掩上門,三步就躥上了院子的牆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才又悄聲無息地落回院子裡。

阮玉郎迎上來一拱手:“汴河一別三年,郎君風采更勝從前,如今又立下不世的功勳,一路十分辛苦!還請隨玉郎進屋喝盞茶吧。”

高似雙脣緊抿,不動聲色,也不見他擡腕,一掌已擊在阮玉郎胸口,一聲悶響。

小五低呼一聲:“郎君小心!”

阮玉郎卻不躲不避,不退不閃,胸口微縮,卸去了一半的勁道,硬生生受了這一掌,直接跌退出去五六步,這才嘔出一口血來,正落在他替趙瑜燒紙的□□圈中。他擡手用寬袖拭了拭脣邊的血跡,低笑了兩聲:“陳娘子的事,是玉郎莽撞了,未同郎君知會過。若是郎君還不泄火,再來一掌也使得。”

高似胸口劇烈起伏着,冷冷地說道:“若不是大事未成,我立時就取了你的性命!”

阮玉郎飄逸如仙,緩緩走近:“郎君過於重情重義不是好事。若是趙栩即位,陳青重掌兵權,郎君縱然武藝蓋世也無用武之地。玉郎情非得已,纔出此下策。再說,郎君多慮了。陳青若連自己的妹子都保不住,他就不配陳青這個名字了。”

“他是他,我是我。你用我去害她,就是不行。”高似冷冷的說道:“秦州依計已破。田洗已安然送到朱相府中。”

月光下,阮玉郎面上浮起傾國傾城的笑容,他意味深長地道:“郎君還需看破一些,陳德妃總有一天知道她哥哥侄子們盡數都毀在你我手上,你說她會如何?”

話音未落,他胸口又捱了一掌,強壓着喉間的一口血,阮玉郎眼中厲芒一閃,緩緩擡頭問道:“你意氣用事,竟然給張子厚留下活口。張子厚也是厲害,只怕已猜到了我們的意圖。你可知道昨日陳青已任徵西大元帥?沒有你親自護送,田洗能入城來?若不是我籌謀得天衣無縫,讓陳青過兩日離京西去,你一念之差,豈不令你我多年的籌謀毀於一旦!難不成,你我還有好些個三年五年?!”

高似深深吸了口氣,沉默不語。他在秦州只知道會有人接應他打開城門,他只需要對付陳元初,卻沒想到身爲駙馬都尉的監軍田洗竟然會是阮玉郎的人。田洗究竟是因爲趙瓔珞和趙檀兄妹二人被阮玉郎收服了,抑或那一貫熱衷花錢娶宗室貴女的帽子田家原本就是阮玉郎的屬下,他從田洗一路的言行中竟然無從判別。

他是接到阮玉郎急信要截殺急腳遞一行後,驚覺阮玉郎利用了他和陳素的往事,想來想去,該是當年的警告之語被無孔不入的阮玉郎給利用了。再想到阮玉郎後期的謀算,他才留了那兩人傳話,無論如何都要提醒趙栩一聲。

阮玉郎嘆息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郎君既已護送田洗歸來,不如早日返回上京去,耶律氏一亡,郎君大仇得報,一統北疆,豈不快哉?我擔保陳氏母子三人性命無憂可好?”

高似轉身,看往宮城方向,他不信阮玉郎。他不能再錯過,他要先帶她走。

高似淡淡地道:“我自有打算,不勞你費心。”

阮玉郎眯起了眼。

***

五月初一,垂拱殿大起居,東華門天未亮就已經人頭攢動。

這兩日,趙梣的情況越發不好,前幾日腹痛,跟着上吐下泄,昨日開始又發起熱來,人都有些燒糊塗了,模模糊糊喊着孃親。御醫院、御藥忙得團團轉。向太后一整夜都在福寧殿守着,愁眉不展,虧得有陳素陪着撫慰幾句。

向太后和陳素在屏風外的軟榻上用了點早膳,尚服女官帶着女史們已備好了衣裳,忽地聽到外頭腳步聲匆匆。

入內內侍省的兩位副都知帶着二十幾個內侍不等稟報一擁而入。向太后大驚:“大膽!來人——!”

太皇太后面色陰沉地緩步邁了進來,身後跟着隆佑殿的兩位尚宮,旁邊一人,卻是身穿喪服的趙瓔珞。

“娘娘?”向太后顫聲問道。

“五娘你守了官家一整夜了,就和陳氏留在這裡歇上一歇吧。”太皇太后斜睨了向太后一眼,轉到屏風後頭,詢問了醫官幾句趙梣的病情。

趙瓔珞恭敬地對向太后和陳素行了禮,退在一旁。門外又進來一批面生的女史和皇城司的女親從官。廊下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陳素心驚膽顫,慢慢退到窗下,見殿內那些人似乎未留意自己,側身將窗輕輕推開一條縫,嚇得腿都軟了。

廊下全是步軍司的禁軍,福寧殿當班的殿前司軍士都被卸下兵-器,押在院子中。弓-箭手密密麻麻圍在外圈,閃着寒光的箭頭全都對準了入福寧殿前殿後殿相接的大門處。

六郎!陳素死死攀着窗沿,無計可施。

太皇太后緩緩走了出來,並沒有看陳素,徑自在榻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五娘,我知道你是個心善賢德人,只是老身不能看着你再錯下去了。瓔珞,你同娘娘說說。”

趙瓔珞看了看陳素,眼中落下淚來:“瓔珞的夫君田洗,纔去了秦州做監軍不到一個月,就遇到這樣的國難——!”

向太后一驚,秦州被圍後,還沒收到最新的軍報,難道秦州也失守了?

趙瓔珞咬牙道;“不知爲何,那守城的陳元初誤信了謠言,以爲五郎搶了官家的位置,殺了齊國公和六郎。一怒之下,和契丹人高似沆瀣一氣,開城降了西夏!秦州失守已三日了!”

陳素怔怔地看着趙瓔珞還在不停說話,卻聽不見她說些什麼,她撲到向太后身前,喊道:“不會的!元初不會的!陳家一門,忠心耿耿,元初決不會聽信謠言 ——”爲何還有高似摻雜在裡頭?她不懂!可是能救六郎的,只有娘娘您了!

向太后面露不忍之色。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陳素,冷笑道:“若是趙栩能即位,陳家自然會忠心耿耿下去。怪不得陳青急着要去秦鳳路,若將西軍交到他手裡,這江山只怕是要改姓陳了!還有那去秦州的急腳遞一行人,十天了怎麼還不回京?若不是張氏告發,我們都還統統在這深宮中做着睜眼的瞎子呢!來人,拿下陳氏!”

向太后看着太皇太后精光閃閃的一雙眼,掩面而泣起來。

***

趙栩帶着人出了會寧閣,按例先去福寧殿探視官家,再往垂拱殿上早朝。算來明日先帝小祥,除頭冠、方裙和大袖。宮中已經將新的喪服和皁鞍韉送到了會寧閣,明日他便可以出宮。

陳太初此時應快到京兆府了,昨日蘇瞻和孟在帶着禮部兵部樞密院一衆官員放棄休沐,將掛帥出征一應事務都準備妥當,爲的是舅舅今日朝會後就能去禡祭。京城南郊的三千重騎兵也應已裝備妥當。

從大內東北角的皇子居所,走到延和殿旁,西邊轉出來兩位皇城司的親從官,他們帶着十多個快行和司圊剛從坤寧殿退出來,自從先帝駕崩,高太后被尊爲太皇太后,遷居隆佑殿。聖人被尊爲太后,遷往慈寧殿。福寧殿後的坤寧殿便空了出來,日常灑掃契勘巡察卻不曾停下。衆人見了趙栩,都退到了宮牆邊靜立行禮。

其中一位親從官,卻是從入內內侍省調入皇城司不久,猶豫了一下,上前幾步來對趙栩行禮:“燕王殿下萬福金安。”

趙栩大袖飄動,已一手托住了他:“免禮。”耳中已聽他極輕極快地稟報道:“福寧殿去不得。”

趙栩緩步前行,福寧殿去不得?昨夜探視趙梣後,向太后實在放不下心,留在了福寧殿,娘也被向太后留在了身邊。宮中危機四伏,向太后時時把娘帶在身邊,他心裡感激得很。這個去不得,究竟出什麼事了!和阮玉郎有無干系?趙栩負手挺胸,加快了步伐。身後的隨從見他背後的手打出的手勢,一怔,立刻退開了兩人,分頭往拱宸門和大宗正司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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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崇政殿轉向西邊,右邊是慶壽宮,左邊是紫宸殿的後閣。趙栩一步一步,又快又穩,大袖被風鼓了起來。身後人看着,微微亮起的天色下,宏偉輝麗的宮城中,他的身影,若將飛而未翔。

作者有話要說:注:本章汴京城地理,出自《東京夢華錄》,皇城平面,出自傅熹年先生的東京皇城復原圖。

謝謝訂閱。

若將飛而未翔:出自《洛神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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