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雲初起日沉閣。
城東貧土七十里外,莊十三接到消息,稱昌王已經棄城逃往了寒北地域,洛陽城現在就是一座空城,只剩下些老弱病殘無法逃亡的百姓。
莊十三雖然喜歡意氣用事,但好歹不是傻子,他派暗哨進城,確定洛陽城中蕭索如墓地後,又派三千川軍進城搜索,仍是一無所獲,這才半信半疑。
本想再等些時日進城,但是十三萬川軍的糧草消耗程度不可小覷,再加上有探子來報,說城北去往寒北的路上發現大量車轍痕跡,根據那印跡的花紋來看,就是昌皇室所用的龍頭馬車,看來昌王果真逃出去了。
此消息一來,一下壯了莊十三的膽子,立刻分派三千川軍前去追趕,再叫三十里外的十萬川軍按兵不動,自己帶着餘下的三萬川軍,大搖大擺的進了城。
他們從城東門進去,那裡是城牆坍塌的最嚴重的地方,方圓百里皆是亂石廢墟,老遠望去一覽無遺,不可能有埋伏,但那川軍首領董猛多疑,得莊十三同意後,命一百川軍在軍隊的三裡前打探開路。
至傍晚,他們才行到接近城南的位置,因着城南房屋二三樓居多,所以葉頌在那裡佈置了近五千的弓箭手,還準備了烈酒和火藥,勢必要讓他們葬身火海。
至於餘下四萬五的川軍,程煥吩咐在城東梅林裡藏了一萬,準備趕在莊十三後方包抄,餘下的藏在了城西的迷宮般的巷子裡,另有一萬五在皇城保護昌王。
因着莊十三一直生活在大燕,對洛陽城不太熟悉,所以走的都是大路,自然沒有察覺到城中埋伏,等到了城南的時候,他騎着馬和董猛行在最前方。
城中死寂,渺無人煙。
家家戶戶緊閉大門,二樓窗子也關得嚴實,竹簾子擋的一絲不露,莊十三的心莫名不安,董猛卻道:“公子放心,要是有埋伏,早就出現了。”
莊十三也覺得此言有理,他們都行軍到城南了,還沒有動靜,看來這洛陽城當真是座空城了,遂稍微放下心來。
而董猛見勢,吩咐所領的三萬川軍先進屋安頓修整,然後再派人去通知餘下的十萬川軍進城。
誰知莊十三道:“等下。”
董猛不解道:“怎麼了公子?”
莊十三望着那萬人空巷的荒涼之景,心中突襲不安,大量虛汗從後背溢出浸溼衣服,忽聽鳥雀拍打翅膀的聲音,他瞥眼過去,暗道不好:“壞了。”
正說着,左前方的巷口忽然跑出來一人,正是董真!
他目眥欲裂,一邊拼命的跑一邊喊:“猛兒!快跑!有埋伏”
躲在妙衣坊二樓,透過竹簾縫隙偷看的葉頌暗驚,這才知道董真爲何反對甕中捉鱉一法原是父疼子,不想董猛就此死在這裡!
可事已至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扯開竹簾,站在樓臺上厲聲道:“放箭”
莊十三渾身寒噤,猛地看向葉頌的位置,那女子一襲綠衣兜轉着無盡的駭然殺意,彷彿洶涌的天河之水,她眼中視線化作鋼針,舉手擲出一杆銀槍,準確無誤的扎透了董真的身子,耳邊響起董猛的淒厲呼喊:“父親”
可是他的聲音在一瞬間被襲來的更大的喊叫聲遮住,與此同時,周遭的樓房和入目可視的巷口,皆有烏壓壓的國內川軍襲來,他們皆着藍鎧,和自己所領的黑鎧川軍形成了很強烈的對比,就像是想要衝刷盡污濁的汪洋大海!
莊十三渾身冒汗,而董猛用劍挑開四面八方射來的箭,厲喝道:“保護公子!”說罷,點馬身而上,破窗戶而入,直逼葉頌而來!
那人沒有戀戰,轉身從對面的窗戶躍身而出!
莊十三生平第一次經歷戰爭,被那架勢和快要刺穿耳膜的呼嘯聲駭的渾身發抖,瞧着周遭的活人眨眼間變成死屍,鮮血順流而來,他不知道動作。
好在箭雨幾輪就結束了,在士兵拼死的保護下,他沒有受傷,忽然有隻手把他從馬上拽了下來,莊十三哀嚎一聲,瞬間被十數面盾牌包圍住,隔着那鐵質的盾牌,外面人的聲音登時變小了許多。
“保護公子”
“出城”
“快從原路退出去”
“帶公子出城”
兵器相接的刺耳聲近在咫尺,不斷有人倒在腳邊,但護在他身前的人卻從來沒有少過,因着他的判斷失誤,上千人的性命接踵死去。
“小心火箭”
話音剛落,護在他身前的士兵被迫衝散了,盾牌四散在地,莊十三尖叫着拾得一張在手,入目皆是沖天的火光和劍閃:“來人”
立刻又有士兵上來將他護住,嘶喊道:“馬上帶公子出城”
話喊了一半,那人忽然倒在腳邊,莊十三拼命的往後躲,忽有一道銀光閃在眼前,霎時間將他手裡的盾牌挑的飛出去八丈遠,葉頌凌厲道:“還不快來受死!”
莊十三嚇得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那槍尖逼近,又有碰撞聲響起!
董猛殺父之痛化爲殺敵之力,執劍護在莊十三身前,厲聲繼續出劍:“休傷我主!”說罷,猛地蹬地,與那人廝殺在箭雨火海之中!
葉頌久經血雨,絲毫不懼董猛熊威,那銀槍在黑夜之下開出大片的花來,所過之處帶出片片鮮血,只不過力氣不及董猛,略呈敗勢卻無需擔憂!
只是城南的兵只埋伏了五千,對戰莊十三的三萬很快就所剩無幾,那人得喘息之機,想帶着殘兵飛快出城,誰料到東面火起,竟是葉堂帶兵圍剿過來了!
莊十三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但好在川軍士兵素質極高,又馬上帶着他往西面跑,只是天公不作美,葉徵和江淮帶着兵也圍過來了!
三方夾擊,莊十三的三萬川軍已爲案上豬肉,任由刀俎隨意!
殊冷的黑夜之下,火光瀰漫,刀劍聲不絕於耳,便是絕境也不認輸是川軍的軍號,所以並無人倒戈,也並無人投降,所謂自相殘殺!
戰事焦灼之際,只聽葉徵大喊道:“抓莊十三”
餘下的人才反應過來,沒有繼續盲目殺伐,而是奔走開始尋找莊十三,那人已經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由親衛護着逃竄。
城南這一片高木樓和小巷極多,如迷宮一般,再加上是夜漆黑,死屍遍地,打鬥紛爭亂了眼,根本尋不到莊十三的星點蹤跡!
好在他們的後援久久不到,葉徵和葉堂便帶着親衛進入亂戰中尋找,另有隨行的數位將軍領兵控局,而葉頌那邊,董猛見勢不妙已經不再乘勝追擊,反倒同樣去尋找莊十三,想帶着他趕快離開城南。
葉頌卻是殺紅了眼,三四年沒有上過戰場,終於逮到這樣的機會,當然要通殺一番,遂緊追而上,執槍前刺,冷笑道:“賊將休走!”
誰知董猛忽然轉過身來,他面上閃過得逞之意,左手執劍擊開葉頌的銀槍,右手一柄匕首急旋化圈而出!
葉頌瞪眼,側身躲過!
而這正中了董猛的下懷,他挑開銀槍的長劍利落橫割過去,直接對着葉頌的柳腰,那人卻因爲躲匕首而正好撞來!
葉頌頭皮發麻!
千鈞一髮!
那柄鑲着紅寶石的匕首再次出現,利落的擋住那刺來的劍尖,叮的一聲刺的耳膜快要出血!
董猛忽的擡頭,看見個眼如鬼窟的男子!
江淮因着輕功昝秋,身型猶如鬼魅,閃電般的收回匕首,腳尖繃直踢在董猛的手腕上,那人吃痛鬆手,長劍在空中翻轉了個方向,江淮則趁機一推那木製的劍柄,直接推過去,刺穿董猛喉嚨!
那人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身子緩緩往後仰。
“董首領”
有叛軍衝上來,江淮趁着董猛還沒倒下,身子前探抽回那柄劍,扔到另一隻手裡,向後一劃,殺了前衝的叛軍,再看了一眼葉頌,飛快向對面的巷口跑去。
她的武功無法應對如此龐大的羣戰。
而葉頌接過親衛遞來的銀槍,回憶着方纔江淮的那個眼神,有些不快的委屈道:“這人怎麼又生氣了,莫名其妙的。”
冷巷中,數十名親衛護着莊十三飛快的攛掇逃亡,只不過那牆壁之間比較狹窄,行動之際渾身剮蹭的疼痛非常。
聽說董猛死了。
他大駭。
又痛罵活該!
悔不該聽他的話進城!
快跑!
快跑出城!
只要出了洛陽城,還有十萬川軍爲援!
他還有絕地反擊的機會!
“叛賊哪兒跑!”
忽聽左方有密麻的腳步聲襲來,莊十三大驚失色:“快退回去!”
只是這一聲喊得太晚,葉堂所領的川軍已經將這條巷子的入口和出口全部堵住了,莊十三幾近絕望的呼喊道:“保護我”
他的親衛到底是忠心護主,如此劣勢的情況下仍不肯倒戈,狹窄的牆壁縫隙間,兩方川軍繼續交鋒,只不過刀劍揮不開,那就上拳頭!
空間不大,盡是拳腳相加的悶重聲!
一拳下去,下巴脫臼,眼珠蹦出眼眶!
一拳下去,肋骨折斷,牙齒擠出牙牀!
鮮血甩在莊十三的臉上,他拼死的靠在牆上,被擠得快要吐血,卻依舊不敢弓起身,他怕被活生生的踩死,又有腦漿子飛濺而來,莊十三忍不住驚聲尖叫!
血氣蔓延數裡,火光沖天。
一刻鐘後,莊十三身前的人牆終於全部倒下。
滿目死屍,他渾噩的瑟索在一旁。
腳邊有個沒死透的親衛,臨死遞給他一柄匕首自衛。
如此忠誠的士兵。
如此懦弱的主君。
莊十三似乎已經嚇傻了,根本不知道接,那親衛一口氣提不上來,帶着滿眼的遺憾和恨鐵不成鋼死去,莊十三淚流洶涌,顫慄如篩!
葉堂從不遠處走過來,他擡頭前望,瞧見對面巷口面無表情走來的江淮,葉堂沒有理她,而是徑直走到莊十三身前,凌聲道:“虎符呢?”
莊十三耳邊嘈亂,什麼都聽不見了。
葉堂氣怒,一腳踹翻他:“虎符呢!”
莊十三這才反應過來,扶牆站起身,抖抖索索的在身上摸索,終於在褲腿裡面摸到了那枚虎符,他取出來往上擡,是個金色的鏤空不能吹的哨子,只有半個拇指般大小。
葉堂要拿。
誰知莊十三和他對視一眼,竟然一口給吞了下去!
葉堂急火攻心:“莊十三!”
莊十三以爲這樣就能活下去,遂死活不開口,竟然真的硬生生的把那枚虎符給嚥進了肚子裡,然後抿出口血來!
葉堂氣急,將他抵到牆邊,一通勁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莊十三痛苦的哀嚎着,卻已經沒辦法吐出那枚虎符。
江淮在旁抱臂看了一會兒,皺眉過去,伸手一把推開葉堂,那人被推得一個踉蹌,由親衛扶住,氣勢兇狠的看着她。
江淮一拳打在莊十三的臉上,右手一轉,匕首出現在掌心,用力的捅進了莊十三的肚子。
那人痛的醒來,五官皺在一起,而江淮卻是一臉冰冷,伸手進去,在他的五臟內一通鼓動,最後連着一截認不出來的東西,和虎符一起拿出來了。
莊十三的身子撲通倒地。
黑夜看不清。
只是有什麼東西從他蜷縮的肚子處不停的往外流着,他試圖掙扎了幾秒,顫巍的往裡面塞着,哼哼呀呀的,而後幾秒,斷了氣息,死了。
江淮無情的回頭,伸手過去。
葉堂微微眯眼,擡手接過。
虎符連着血水掉入掌心的那一剎那,月光被濃雲遮蓋,天地間可算什麼都看不見了。
天空露出魚肚白。
莊十三的十萬援軍終於從百里之外趕到了城門之下。
葉堂佇立在眼前,身後有數萬川軍振威,只是那些叛軍忠心耿耿,雖然已知敗勢,卻仍然一往無前,他們呼嘯着,舉起刀劍,廝殺而來。
地面略有顫動。
勁風撲面而來。
葉堂一把舉起自己的佩劍,柄端掛着的東西,正是那枚虎符!
十萬援軍瞬間停在原地。
葉堂一動不動,冷淡的聲音傳遍三軍:“莊十三和董猛已死!虎符重新歸入西昌皇室!爾等休要負隅頑抗!棄劍轉身!列入正規軍!”
川軍認虎符不認人。
他們根本不管莊十三和董猛的死活,只看這枚金色哨子在誰手。
最前方的那位叛軍首領將手中的劍遞給旁邊的人,隨後闊步而來,有親衛提醒葉堂小心,那人卻無動於衷。
而那首領在確定虎符的真假後,面色無有變動,只是單膝跪地,雄厚的聲音從嗓中發出:“給重王殿下請安”
十萬兵器落地的那一瞬間。
城東的牆又塌了一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