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信州一片熱鬧,督府內敲鑼打鼓鞭炮齊鳴,百姓們走街串巷紛紛道喜,一時歡聲笑語不絕,讓人心情痛快。
飲半城拉着寧紀在街上逛着,親衛在旁相護,不斷聽到有人興奮的喊道:“快看!那不是飲神醫和七王爺嗎!”
“什麼啊!那叫新郎官和新娘子!”
人羣中笑聲如潮。
飲半城也是合不攏嘴,回頭看了一眼寧紀,興許是和心愛之人大喜的好日子,他的狀態好了些,雖然臉色慘白,但隱約能透出血氣,說話也沒那麼虛浮,底氣還是挺足的。
“你笑什麼呢?”
寧紀幫她攏了一下衣領。
飲半城攥着他的手不肯鬆開,直把他拉到一個小攤前,上眼盡是琳琅滿目的各色糕點,看得人眼花繚亂。
寧紀知道她想做什麼,便道:“可有芸豆糕?”
那小販喜不自勝,趕緊將新做好的一碟拿出來,喜氣洋洋的說道:“小民恭賀王爺大喜!您二位能來我這吃!是我有福啊!”
飲半城笑吟吟道:“你到會說話。”
拿過一塊芸豆糕來吃着,果然是香甜爽口,黏而不膩,順手遞給寧紀一個,那人口中無味,卻還是欣慰的點了點頭。
不知爲何,飲半城卻覺得滿口生香,那甜味兒一直流到心裡。
“荷花粥!”
聽到吆喝,飲半城眼中驚喜,又拉着寧紀擠了過去,到了一位老婦的小攤前,瞧着那香噴噴的荷花粥,笑道:“這是荷花粥嗎?”
老婦人卻笑着擺了擺手:“飲神醫可別玩笑了,真正的荷花粥我可做不來,這只是借了個名,圖個百年好合的好意頭罷了。”
飲半城卻不失望,笑道:“我要一碗!”
老婦人忙笑着給盛了一碗,遞了把乾淨的瓷勺,她接過來,迫不及待的舀了一口進嘴裡,那甜滋滋的米粒在脣齒間捻開,從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荷葉清香,只染得雙眼都變得溫和了。
寧紀憐惜的看着她:“好喝嗎?”
飲半城不住的點頭,遞給他一口,讚歎道:“好喝!”仰頭將碗裡的粥都喝了,又道,“還有麥芽糖!麥芽糖!”
寧紀苦笑:“你非要吃啊。”
飲半城神氣道:“那是當然了。”
說罷,鬆開寧紀去找了。
而那人回頭示意親衛首領一眼,這才緊隨其後。
飲半城的身影就像是淘浪中的錦鯉,紅的那樣耀眼,寧紀在後面有些虛弱的走着,彷彿引路的明燈一般,撥開餘生迷霧。
“咳咳。”
寧紀眉頭一蹙,趕緊用袖子捂住嘴,再拿下來時,那衣料已經被咳出來的血染紅了,怕飲半城發現,他將袖子半挽了上去。
怕是不行了。
他再擡頭,瞧着興奮的飲半城,眼中深情不捨,心道無論如何也要撐過今天再倒下,遂伸手抹去白薄脣上的血跡。
“月濃!”
他難得喊出來。
飲半城飛快的跑了回來,額頭浮着薄薄的汗,不快道:“怎麼滿大街沒有賣麥芽糖的啊。”想要去拉寧紀的手,那人卻躲開了。
他怕飲半城發現血跡,主動用另一隻手拭去她額間的汗水,拉着她的手往督府的方向走去,安慰道:“會遲到的。”
飲半城聞言復笑,一晃又是那個十二歲的少女,在那清新綠意的縹緲林間,牽着那青年的手,不知目的的走下去。
從林澗清溪,鳥雀鶯啼,一直走到白雪皚皚,銀裝素裹。
有微風習習而來。
她歪頭。
“紀寧哥哥!”
“嗯。”
“你要娶我嗎!”
“嗯。”
傍晚時分,天色漸黑下來,坊間紅燈籠卻沿街通明。
督府內並未擺酒設宴,平靜的很。
寧紀負手站在花廳裡,穿着一身大紅的婚服,他溫柔的看着不遠處的臥房門,知道飲半城,他的新釀子子在等他。
但還少了一樣東西。
不多時,那親衛首領走了進來,將一物交給寧紀,瞧着他那憔悴不堪的樣子,眼眶略微泛紅:“王爺。”
寧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輕笑了笑,叫他出去。
待那正房門合上,寧紀深吸一口氣,卻又不住的咳了兩聲,每一次呼吸,身子都如同被刀子豁開般痛極。
負手走過去,推開那臥房門。
撲面是一股極好聞卻帶有十足誘惑力的虞美人花香。
寧紀閉眼輕聞,又淡然擡眼,那月光透過窗紙進來,猶如一片縹緲的雲霧,飲半城一襲大紅嫁衣站在當中,聽到開門聲,蓋頭下傳來她有些興奮和靦腆的聲音:“紀寧哥哥,好看嗎?”
“好看。”
寧紀聲音輕微,臉上盡是寵溺的笑,視線順着往下,立刻略有責備的說道:“怎麼又不穿鞋?”
誰知飲半城微微提裙,將自己的雙腳踝都露出來,那白皙的肌膚上赫然繫着兩個拴着鈴鐺的紅繩,一動便清脆出聲,動聽至極。
“紀寧哥哥,我給你跳個舞好不好?”
飲半城道:“蒙着蓋頭跳。”
寧紀硬忍住咳意,低低道:“不怕撞到頭嗎?”
飲半城隨意的扯了扯裙襬,笑吟吟道:“你會接住我的。”
你會接住我的。
對嗎?
她說完,身姿悄然擺動,像是隨風而起的柳枝,又像是靜水面上點出的一圈圈漣漪,滴進了面前人的心田。
紅蓋頭下的珠穗亂撞着。
寧紀的眼中只有她。
那女子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笑聲,每一次呼吸,甚至每每想到她的時候,都會讓寧紀覺得不負此生。
世上,總有那麼個讓你牽腸掛肚的人。
不管是十二年,還是十八年。
一想到她,不管是毒酒還是匕首,盡數可接受。
那鈴鐺聲輕輕傳來。
寧紀從深思中抽回神,眼中情感似春水般,瞧見那人窈窕的動作忽然停住,氣喘兩聲,燦然笑道:“我不想跳了,快來掀蓋頭吧,這下面實在是太悶了,我想馬上就見到紀寧哥哥。”
“好。”
寧紀用右手拿起旁邊的喜秤走過去,挑起蓋頭一角,誰知剛剛掀到一半那人就等不及的自己掀開了,笑道:“月濃好看嗎?”
寧紀一愣,旋即笑道:“好看。”
他放下喜秤,仔細的端詳着飲半城今日的妝容,髮髻玲琅,各色金銀玉飾裝扮的齊,難得不覺得繁瑣累贅,且濃妝驚豔,飛揚入鬢的眉,殷紅似火的脣,唯獨雙眼中藏着當年的澈澄。
“月濃,你看這是什麼?”
寧紀說着,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物來,正是方纔那親衛首領送來的麥芽糖,飲半城眼中一喜,拿在手裡道:“哪兒來的!”
寧紀道:“叫他們跑了很遠去買的。”
飲半城瞧着那麥芽糖的形狀,更加驚喜:“是虞美人!”
寧紀瞧着自己袖子內繡的的那朵花,淡淡道:“快吃吧,再不吃的話就要化了。”
飲半城點頭,貝齒輕咬那不大不小的花葉,脆脆一聲響,她將那糖含進了嘴裡,很快融化使得牙堂生津,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寧紀伸手抹去她嘴角的糖渣:“慢點吃。”
飲半城把麥芽糖遞過去:“你也吃。”
寧紀低頭想要吃,誰知那人促狹一笑,把糖畫拿開,輕輕踮腳吻上了他的脣,幾秒後悄然鬆開,問道:“甜嗎?”
話音剛落,後腦被寧紀扣住,那人重新吻住她,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不捨得鬆開,過了好久才道:“真甜。”
飲半城放下那糖畫,一指窗外的圓月,笑道:“拜堂吧,咱們兩個只對着月亮拜,你說好嗎?”
寧紀答應,同她一起對着那皎潔圓月跪下,伸手將那紅蓋頭重新給她披好,淡淡道:“月濃,三拜之後,你就是我紀寧的新娘子了。”
“嗯!”
飲半城用力點頭。
寧紀笑意清寡,同她同時俯身。
額角觸碰到冰冷的地磚。
一拜。
拜的是遲來的那十八年。
再拜。
拜的是以後的花好月圓。
對拜。
兩人轉過身子,有如皎月作證,最後深深俯身。
這一拜。
拜的是望彼此一世長安。
飲半城起身,順着蓋頭的縫隙看到寧紀的手,她想要去牽,手背上卻忽然落了一滴血,像是開在肌理上的紅花。
她一把掀開頭上蓋子,堅硬的珠穗打在臉上,飲半城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寧紀,他臉色慘白,嘴角淤血,卻滿含幸福的笑着。
“寧紀!”
飲半城尖叫一聲,將他摟在懷裡。
那人已是強弩之末,最後的俯身將他擊倒,伸手撫上飲半城慌亂的臉頰,苦笑道:“別這樣,當年我被抓走的時候,你你也是這個表情我心疼。”
飲半城盯着他,聲音微抖:“紀寧哥哥。”
寧紀眨眼的速度在逐漸變慢:“你肯叫我紀寧我已經很知足了,月濃哥哥捨不得你啊。”
飲半城用下巴貼着他冰冷的額頭,眼中悲愴:“我也是。”
寧紀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握住她的手,輕輕合上雙眼:“若若有來生我還要像此生一樣早早遇見你。”
話未畢,魂已歸。
相握着的手掌力道一鬆。
飲半城意識空茫。
五臟六腑像是被人掏出去了一般,渾然成了空殼子,呼吸也是想起來纔會喘,渾噩低頭,瞧着那人沉靜的臉頰。
“這黑夜朗空,繁星高照,月光甚濃,就叫你月濃吧。”
那個俊朗的青年如是說。
被撕裂一般的疼。
忽然聽到院裡有腳步聲響起。
飲半城猛地擡頭!
雙眼血紅!
她更紅的衣袂翻起,旁邊的燭臺傾倒,那火苗似蛇一般瘋狂的席捲上她兩人抱在一起的身子,像是施了法般飛快!
江淮得知消息後,催促沙船行進,好容易提前趕到,可是剛剛走近院子還未等靠近正房,只聽一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
再然後!
火舌自正房肆虐而出!
像是燦然的花瓣!
“大人小心!”
齊奪立刻揮袖抵擋,一陣勁風襲過後,他放下手臂。
江淮轉過頭來,臉色愕然,回身看着滿院的親衛,一邊指着那正房一邊嘶喊道:“還愣着做什麼!快救火啊!”
那親衛首領一臉悲慼:“御侍大人,王爺走了王妃想必是跟着去了,您您節哀。”
江淮聞言,瞳孔顫抖,瞧見院角落裡的水缸,跑過去拎起一桶來將自己渾身澆個透徹,二話不說就要衝進去。
“大人!”
齊奪忍着那火烤的痛楚,上前一把將她摟住,勸阻道:“大人您不能去!這火根本救不了!”
江淮充耳不聞,仍是要一意孤行。
齊奪眼睛通紅,嘶喊道:“來不及了!”
江淮的身子驀然停住,她驚慌的看着那烈火越燃越大,瞳孔被染成了那滾熱的顏色,深吸一口氣,撕心裂肺道:“飲半城”
迴應她的,只有那木樑坍塌的聲音。
江淮雙眼瞪得老大,淚水猛然奪眶而出:“月濃”
“別喊了,她聽不到的。”
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江淮茫然回頭,竟然是沉香,上前激動道:“你快救救她!”
那人面色不悲不喜,卻搖了搖頭。
江淮何嘗不知,猛地低頭哽咽:“太傻了。”
“明知是死,卻還要飛蛾撲火。”
沉香望着那火勢,輕輕道:“是她的性子。”
江淮渾身冷透,轉頭看過去,雙眸聚紅:“何苦。”
沉香呼了口氣,道:“飲半城臨走前,交給我一樣東西,讓我作爲最後的禮物轉交給你。”
江淮低低道:“什麼東西?”
沉香叫她攤開掌心,袖子在上面一掃,金光一現,立刻出現一片類似魚鱗般的銀片,淡淡道:“這是她找到的。”
江淮擡眼:“這是什麼?”
沉香負手道:“當年那九江龍王蒼閒脫妖成神,歷經雷劫時損了鱗片落入凡世,經過這麼多年還剩三片,這是其中一片。”
江淮皺眉,語氣輕微:“這是龍鱗?”
沉香點了點頭,又道:“你吃的廣陵仙,就是以此入藥,想來這龍鱗也有使死人復生,白骨生肉的奇效,你留着吧。”
瞧見江淮眼珠一轉,沉香又道:“你別想了,飲半城死了,就算是龍鱗也沒辦法的,意識以散盡,肉身也已經被月神收走了。”
江淮猛地攥拳,側身瞧着那火。
苗開如花。
是火紅的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