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莫問也不知自己爲什麼會坐在顏沉沙的府上, 他撓了撓自己的頭,有些困惑地四處看着。
顏沉沙坐在圓桌對面,一手捏着刻刀, 一手拿着一塊方條狀的玉石, 正在專心雕刻。
“顏大人……”欲言又止, 張莫問忽然重重嘆了口氣。
“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顏某人的時間也是很寶貴的。”顏沉沙手裡拿着的似乎只是一塊普通的廉價的玉石, 甚至成色也不太好,還有一道裂縫。
張莫問那臉兩邊的肥肉開始消減下去,似乎最近生活不是很滋潤, “整個天都,也只有顏大人你能夠這麼平心靜氣地在這兒刻章了, 這天下看着看着就要亂了。”
“亂不了。”顏沉沙低下頭輕輕吹開剛剛刮下來的玉屑, “莫問先生多慮了吧。”
“你怎麼這麼肯定?”張莫問舉起自己的袖子, 擋住了臉,避開那些吹起來在空氣裡紛飛的玉屑, “前些日子,主子帶着阮盡歡去看雁流水了。”
“那麼你看到雁流水了嗎?”顏沉沙似乎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一點也不驚訝,反而閒閒問了一句。
張莫問啞然,隱約覺得眼前這顏沉沙也是深不可測的, 天哪, 他就是被府裡那兩個高深莫測的人搞得心力交瘁所以纔出來避難的, 可是怎麼到了顏沉沙這裡他才發現這個世上怎麼是個人都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這他孃的不是欺負人嗎?!“我……我……我沒跟着上去……”
他是不好意思說自己在上山之前就被撞暈了。
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顏沉沙手中轉着那把小小的刻刀, “那就是沒見到了?”
“的確……可以這麼說。”他忽然之間想到一個可能性,“你的意思是說其實阮盡歡根本沒有見到雁流水?主子根本就是騙他的?!”
“還不算蠢得無藥可救。只可惜, 如果這些都是你裝出來的,就沒有意思了。”聲音冷冷地,暗含着嘲諷,卻又不像是真的嘲諷——顏沉沙保持着自己一向的那種陰陽古怪的語氣,一點也不曾改變。
張莫問眯了眼,“你到底知道什麼?”
“我只是猜……臥佛嶺摘星臺上,出了人命吧……”那一刻,顏沉沙心裡也是空空的,聽說那一回臥佛嶺上
“可是你又怎麼知道?”
“你的名字是莫問,莫問,讓別人莫問你,你爲何又要問這麼多呢?”顏沉沙開始拿他的名字開玩笑,然而他的眼光還是放在手上的雕刻上。
看得出顏沉沙的手法很生疏,可是已經漸漸熟練,應該是才學不久。
“我這不是覺得顏大人你英明神武,所以才找顏大人你答疑的嗎?”張莫問訕訕笑道。
“因爲我夠了解阮盡歡。”其實也很瞭解雁流水,甚至很多事情只有他知道。
正如薛忘音當初說的一樣,顏沉沙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有的事情,夏臨淵都不一定知道,可是他知道。
“莫問,你猜阮盡歡什麼時候會離開?”
“怎麼也要等事成之後吧?”張莫問摸着下巴思索道。
顏沉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斜陽籠罩,真是似血的天,“也許今晚他就走了。”
張莫問一震,起了身來,看着顏沉沙很久,又終於慢慢地坐下了。“這麼說,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看着那殘陽如血,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顏沉沙嘴角掛起一絲輕嘲,“你不是來看我,你只是來看着我,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不過我想以莫問你的才智,一定能理解的。”
“你說得不錯。我很懷疑你,對主子是否忠心。”張莫問那渾身的散漫氣被收斂起來,終於顯出了精明之色。
夏臨淵身邊,果真是沒一個簡單的人。
“我的夏臨淵忠心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什麼方法來阻止我不背叛。”顏沉沙劃下最後一刀,看着這一方素玉,手指輕輕地撫過玉上那小小的一道裂縫,如是說道。
不顯山不露水,一出手卻必定驚人——這纔是顏沉沙。
張莫問自問在這一個多月已經將顏沉沙查得很是透徹了,可是真正面對這個人的時候依舊有許多的疑惑,夏臨淵幫顏沉沙報了滅門之仇,顏沉沙爲他效力是應該的,只是他最怕的是顏沉沙不忠心。
“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很累嗎?如果一直對一個人忠心,是不是就不用考慮很多了呢?”
顏沉沙覺得張莫問在說笑,“雖然你說的的確很有道理,也很誘人,但是有一種人天生不會有忠心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出現,我不會真正對夏臨淵忠心,不過只要他不過分,我也不會背叛。莫問,我是很實際的人。”
“你是很可怕的人。”其實這樣挑明瞭也好,不必互相之間算計來算計去,只是明白之後反而覺得顏沉沙這人更可怕了,張莫問心中打定了以後不跟他作對的主意。
“過譽了。”顏沉沙穩穩地接住這一句不知是褒是貶的話,“不過我覺得……最可怕的人不是我。”
張莫問沉默。
顏沉沙也不說話了,刻刀放在手邊,桌上散落着玉屑。
“這玉……”忽然之間,張莫問看出了什麼門道,瞪大了眼睛。
“莫問可看出什麼了?”顏沉沙心情突然變好,看着張莫問那驚詫的表情,不知當初的阮盡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是不是也是這種偷着樂的心情呢?
張莫問那腦袋湊過去,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顏沉沙慢慢地將那印章的底部轉過來,給他看了一眼,“顏沉沙印”四個字,碧綠的青嵐玉上在刻刀雕刻過之後竟然露出了絲絲血紅,就像是暈染開的血色,雜進那傾城的翠碧之中,驚豔無匹。“竟然是……碧血……”
興許是張莫問的表情太誇張,深深地娛樂了顏沉沙。
“想不到……想不到你顏沉沙原來也是個有錢人……”張莫問喃喃道。
顏沉沙愕然了瞬間——張莫問的思維好詭異。
“如果我說,這是阮盡歡一分錢沒花從玉石鋪老闆那裡要來的添頭再轉送給我的,你信不信?”彷彿覺得碧血的震撼還不夠,顏沉沙繼續往下拋猛料。
“砰——”
張莫問沒坐穩,身子連着凳子一起倒了下去,他哀嚎道:“你騙人!阮盡歡那個扒皮貨纔不會送人東西呢!”
顏沉沙心情轉好,暗想道,這個張莫問這麼有趣,他還是暫時不要背叛夏臨淵,玩玩兒好了。
張莫問在顏府待了很久,一直到掌燈時分。
兩個人坐在那圓桌前,很久沒有動。
終於,顏沉沙下逐客令了,“顏府沒有好酒好菜,莫問你怎麼還不走?”
“事情還沒完,暫時不能走。”張莫問回頭看了看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們找個話題來談吧。”
“最後一個。”顏沉沙現在想拿掃帚趕人。
“你知不知道阮盡歡到底喜歡誰?”這是折磨張莫問最久最痛苦的一個問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顏沉沙的臉色,以爲能夠看到什麼好戲,然而只是看到顏沉沙愣了一下便又笑了,“你笑什麼?”
顏沉沙站起來,向着書桌走去,鋪開一張宣紙,用剛剛刻好沒多久的那方印章沾了印泥壓在紙上,“這個問題很可笑,我一直以爲阮盡歡是沒心的。”
“我一開始以爲他中意雁流水,可是後來覺得不是這樣,之後我以爲是我家主子,可是觀察久了也發現不可能,我甚至猜過你——”接下來的話,不用再說了,張莫問求的就是一個答案而已。
顏沉沙笑起來,脣角的弧度越來越大,像是聽到了什麼荒唐的事,“世上人心本就難猜,阮盡歡的心就更難猜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不是雁流水,不是夏臨淵,更不是我——所有背叛過、利用過他的人,都不可能被他中意的,也許很多事情發生之後你發現你們還是朋友,但是有的東西就再也不會有可能。”
“我總覺得你知道得比別人多。”張莫問始終不信,他相信顏沉沙知道。
“我說出來,莫問你不會告訴夏臨淵,然後派人把阮盡歡中意的那位殺了吧?”顏沉沙的手慢慢地提起來,雪白的宣紙上是血紅色的一塊印樣,顏沉沙印。阮盡歡曾經說讓他刻塊印,以後給他開後門,借點銀子花花,可是現在的阮盡歡大概不缺銀子了吧?
“顏大人你想到哪裡去了?”張莫問鄙夷地看着顏沉沙,也湊過來看他刻出的印的效果,“似乎有一點瑕疵啊。”
“所以還需要修正。”從來沒有東西是完美的。顏沉沙又拿起了刻刀,似乎斟酌着就要下刀。
“那個人到底是誰啊?”張莫問真的好奇得要死。
“誰現在置身事外,他喜歡的就是誰。”顏沉沙拋下高深莫測的一句話就不說話了,任由張莫問在哪兒苦思冥想。
這句話其實應該這樣說,他喜歡誰,就讓誰置身事外。
阮盡歡是個很自私的人,這一點他顏沉沙比誰都清楚,阮盡歡有心,可是心很小,他要的感情也許不會轟轟烈烈,可是一定要最乾淨最純粹,不帶着任何目的接近他的人只有那麼一個,阮盡歡可以使盡手段把越來越多的人拖入這一場遊戲,可以跟雁流水設計讓夏臨淵一無所獲,他甚至可以以身犯險來洗刷自己曾經做過的孽,可是他希望他心裡的那個人遠離這一切——這纔是真正的自私。
張莫問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
“局內局外,有時候是看不清的,阮盡歡這個註定身在局內的人,寧願喜歡一個局外人,也不會跟局內人再保持任何關係。”顏沉沙的刻刀輕輕地劃了下去。
“可惜,阮盡歡終究還是會成爲局外人。”張莫問嘆息,“主子已經決定放走他了。”
“放走?”顏沉沙冷笑了一聲,“夏臨淵怎麼會……”
“主子說到做到的。”張莫問見不得有人侮辱夏臨淵,這個顏沉沙屢次挑戰他的底線!
“知道陽春三月嗎?”顏沉沙突然問他。
張莫問愣了一下,“知道啊,這□□霸道無匹,不服解藥會痛苦,會死,可是服下了解藥之後也只能舒坦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會毫無痛苦地死去,老珍貴老珍貴的□□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那你知不知……阮盡歡中過什麼毒,又解毒多久了……”
顏沉沙說着,卻似乎分了心,那刻刀滑到他手指上,切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冒出來,正好全落在那印底,染成一片血紅。
張莫問怔怔說不出話來了。
鎮南王府。
阮盡歡又來到了那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裡裡外外沒有一個人,除了昏迷的鎮南王。
他手裡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藥,走到那華麗的榻邊,掰開鎮南王浮腫的臉上那張嘴,把藥給灌了進去。
“睡吧,一睡就不要醒過來,你兒子等着拿你的屍體去逐鹿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