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於羨的什麼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答非所問, 再不回答我就讓薛忘音砍了你的頭。”
“阮爹你這麼狠心啊,我可是給你磕過頭的。”
“你不知道我有個綽號叫做阮扒皮嗎?我狠下心來,可是六親不認的。”
“這我倒是聽說過的。”
“別一副老氣橫秋的表情, 你以爲自己很安全嗎?”
“你不會真的殺我的。”
“你怎麼敢肯定?”
“你連廚房大師傅殺雞的場面都會避開。”
“不敢看殺雞不一定不敢殺人, 知道明月峽嗎?”
“……”
“不說話了?”
“乖兒子, 明天你爹我再來跟你談心。”
阮盡歡最後拍了拍盧千里那張鐵青的小臉, 心情甚好地吹着口哨走出了他的房間。
今天從溪斷湖回來之後, 正準備去找薛忘音的阮盡歡瞥見了鬼鬼祟祟進入於羨房間的盧千里,見他竟然對於羨房間的擺設一清二楚,拿了幾件衣服就準備走, 一時想起被自己推進溪斷湖中的於羨,幾乎立時就明白了過來, 於羨竟然能夠使喚這個看上去心氣兒很高的盧千里!
回想盧千里古怪的來歷, 還有那奪魂狠辣的七步煙, 一種被陰謀纏繞的感覺在阮盡歡心中越來越強烈。
晚上的時候,他獨自出來, 敲開了盧千里的門,逼問這個小子,就是想要打草驚蛇,有時候逼迫一下才能知道對方是什麼目的。
阮盡歡不是沒有計謀,只是他不想去算計, 可是他要真算計的時候也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從盧千里那裡出來, 又站在了寨子的夜晚之中, 腦子裡忽然就浮現起之前薛忘音說的那些話, 每一個晚上都有自己的故事, 但是他今晚不想讓這些故事再發生下去了。
雁流水的房間亮着燈,這一次他依然在門口站了很久, 可是並沒有再等着雁流水喊他他才進去,他只是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不敲門,就那樣輕輕地推開了門。
雁流水應該還坐在屏風後面,燈光是安靜沉穩的,就像是雁流水整個人一樣。
他回身合上門,然後轉過屏風,看到雁流水盤腿坐在榻上,藏鋒就靜靜地筆直地躺在他雙膝上,沒有劍鞘的藏鋒,寒光畢現,殺氣四溢。
“你來幹什麼?”不冷不熱的問話,雁流水甚至連眼也不擡就知道是他。
整個寨子裡,敢不敲門就進來的人屈指可數。
薛忘音不愛朝這邊走;顏沉沙一向很有禮貌,進來必定敲門;至於於羨,是決計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過來的,於羨也許更喜歡從房頂或者牀裡送刀劍進來,而不是自己進來。算來算去,也只有阮盡歡了,其實從他走過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是他,腦子裡沒有冒出過別人的身影。
那一夜,阮盡歡爲他吸毒……
阮盡歡聽他口氣冷淡,知道雁流水不願意見他,苦笑了一聲,卻還是說話了,“你還不走?”
“……”走?他要怎麼走?雁流水一時也有些悵惘,眼神閃了一下,結着繭皮的手指指腹輕輕地摩擦着藏鋒劍冰冷的劍身,“後天山陽縣縣丞會帶兵來剿匪。”
……
本來阮盡歡是想問他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可是一轉念,薛忘音說過的那些又涌入了腦海,他說每三天都會有信鴿來的,只是——雁流水知道,爲什麼現在還不通知寨子裡的兄弟?
三年之前,雁流水聽說過阮盡歡的名字,但沒有見過這個人,一切都只限於別人誇張的隻言片語,根本談不上了解,可是現在的雁流水想起當初對阮盡歡的猜想,卻覺得有些荒謬可笑,誰想得到,別人以爲是神明一樣的大先生竟然是這般模樣……可是……就算阮盡歡是這種扶不上牆的爛泥模樣,他也是大先生,世人的言語永遠只是世人的言語,對事實根本不起任何改變作用。阮盡歡大約從來都是他眼前的這個樣子。他現在對阮盡歡,應該算得上了解,所以他知道阮盡歡內心的疑問。“天亮了纔會說。”
天亮……真正的天亮又會等到什麼時候?
“那你什麼時候才走?”阮盡歡坐下來,房間裡鋪着地毯,質量雖然不是太好,但阮盡歡從來不是在意那些小事的人。他就坐在雁流水視線的正前方,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那一晚,就在這間屋子裡,雁流水用他那把飲血無數的劍指着他的喉嚨。
“後天之後。”
拿了一塊白布緩緩地擦拭寶劍,雁流水像是一名劍客,動作小心謹慎,這一種行爲看上去就像是隔日就要與人一決死生一般。
阮盡歡覺得喉嚨似乎被什麼堵住了,發聲都有些困難,垂在身側的手指忍不住僵直了,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才終於克服了內心巨大的恐懼,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你今夜便走吧……”
“理由。”雁流水惜字如金。他的視線正好微微俯視着阮盡歡,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意味。
“從顏沉沙,再到於羨,盧千里,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收下這些來歷不明的人,可是我從來不懷疑你的判斷力。”阮盡歡像是做了什麼決定,最終還是決定把埋藏在心底很久的那些話都說出來,一口氣說個乾乾淨淨,他還有很多的猜測沒有得到證實,他還有很多的疑惑不能得到解答,他還有很多的愧疚……來不及表達……“顏沉沙放下不說,他的事情大約不會太嚴重,可是我看不懂,你爲什麼會收留於羨——我揹他回來只是無心,你爲何不殺了他以絕後患?”
這麼坦白的阮盡歡着實讓人驚訝,也着實狠辣。在寨子裡這幾年,他也從未看到過……雁流水停下擦劍的動作,看了他一眼,“我從未想過,你也會有說出這樣一句話的一天。”
殺了,以絕後患。
這種話,其實一向是阮盡歡最厭惡的,那麼他到底爲什麼現在毫不顧忌地說出來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看明白過阮盡歡,還是他隱藏得太深,抑或是他只是氣憤之下的胡話?
無解,便不求解吧。
“我也從未想過,你有一天會不這樣做。”阮盡歡又在苦笑了,他的臉龐一半露在暖黃的燈光下,平添了幾分溫文之氣,“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不能殺。”只是簡單的三個字,根本不帶任何感情,可是阮盡歡卻聽出了雁流水心中的掙扎無奈,甚至是一點點莫名的……欣賞……
不能殺?爲何不能殺?
他還是想問,無數的疑問纏着他,幾乎要把他逼死。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也許這纔是一切的答案,阮盡歡不是沒有自己的猜測,可是他怕自己猜對了。
於羨其實從來不愛隱藏自己的身份,他總是若有若無地暗示阮盡歡,可是阮盡歡總是麻痹自己,他不想聽到那些話,可是很多的細節又不斷將他往猜測的深淵拉。從雁流水這樣,也許能夠知道他不敢證實的那一切。
雁流水拿起了身邊的劍鞘,不看阮盡歡,面上竟然帶着一絲微笑,“他是名動天下的人;是一個君子,也是一個小人,不是英雄,卻是梟雄,他曾經是我的對手,後天之後,還會是我的對手。他是敵人,卻也是朋友。”
“你對他的評價還真是很高。”阮盡歡不用雁流水再直白地說什麼,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猜測並沒有差錯,只是如果是這樣,那當初明月峽一役放走夏恆昭真是他最大的錯誤了。然而世事如棋誰可預料?該來的終究會來。
“我只是說出你心中的想法。”出人意料地,雁流水直直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心底去。
收緊的雙手緩緩攤開,阮盡歡腦子裡煙火似的劃過很多畫面,有血淚,有星火,有繁花,然而一切都在灰飛煙滅之中,最終只留下他眼前的這個人,這個雁流水,他不是雁流水,但他突然之間又希望這個人只是雁流水。“我對那個小白臉娘娘腔的評價有這麼高麼?我自己怎麼沒發覺?”
雁流水也不反駁,他站起來,將劍放回去,背身負手,像很久之前那樣站着。
小白臉,娘娘腔——這樣的形容安在那樣驚才絕豔的一個人身上,還真是有些不合適。
“如果真如你所說,盧千里就是一顆棋子,很危險地棋子。我總覺得你錯了。”以前的時候,阮盡歡是怕雁流水的,可是自從知道他一定會走之後,以往的那些複雜的感情全部被丟開,有時候話說開了,反而一切都好了。
“錯沒錯,人在局中,你我皆非觀棋人,又如何知道?對與錯,有時候不是那麼分明,對我個人是錯,對天下……卻可能相反。”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雁流水,語氣甚至都是很輕鬆的,可是說到“天下”這個詞的時候卻不知爲何頓了頓。
也許這個場面顯得好笑,在山賊窩子裡,兩個山賊頭目一站一坐在房間裡,將話題扯到了天下。
阮盡歡聽不懂,也不想聽懂。
雁流水這個人,跟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遇到的所有人,也都跟雁流水不一樣。
“你何必讓自己背上那麼多的包袱?寨子裡的這些人,何必理會……”惜命的阮盡歡淡淡地想,他惜的是自己的命。
雁流水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沒有太大的驚訝,他知道阮盡歡固然喜歡寨子裡的人,可是該放棄的時候卻不會手軟,只是他也知道,阮盡歡不是真正的冷血,他是一個很容易後悔的人。“我有處理方法的,後患……自然是要少留。”
此刻的阮盡歡還不知道雁流水這句話的意思,等到天亮了天又黑,他知道了,纔會真的懂,雁流水到底是怎麼想的。
“可是我好像給你留了許多後患。”阮盡歡有些心虛地一摸鼻子。
“說吧。”阮盡歡惹事的本事雁流水這兩年早就體會過了,也許會是一些很嚴重的事情,但事情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我中了他下的三月陽春之毒,用半真半假的火藥配方換了半顆不知真假的解藥。”真真假假之間,阮盡歡沒被自己繞糊塗還真是奇蹟了,他其實相信那半顆解藥是真的,畢竟溪斷湖邊於羨的話並不像是扯謊,可是於羨也說自己不喜歡說謊——就在那一夜他從雁流水的屋子裡出來,在梨樹下的時候——然而他多半還是說了謊的。世界上最好的謊言就是半真半假,他曾經教過小釦子他們的東西,現在不知是不是一報還一報又倒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了。”雁流水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江北青嵐那條你我都知道的玉礦下面,藏着我之前留下的東西,興許對你有用。你是不合格的,就像薛忘音不是合格的江洋大盜一樣。我的那些伎倆,你不是看不上,你只是對我恨意未消吧?用不用,全在你。”阮盡歡笑一笑,坐久了,腿有些麻,站起來的時候格外痛苦,他恢復了在平素嘻嘻笑笑的作風,疼的時候就齜牙咧嘴,搖搖晃晃地就準備走,“雁流水——我還是隻願意喊你這個名字——走的時候,記得告訴我。”
雁流水也不知那一刻縈繞在自己心頭的是什麼,阮盡歡的語氣,似乎從未如此溫和過。有些東西很快地從心底流淌過去,抓也抓不住。他怔了許久,待到想起回答的時候,阮盡歡已經走出了門,幫他重新合上。
走的時候,不遠了吧?
爲何是告訴他,而不是跟他一起走?
雁流水坐回榻上,輕輕笑了一聲,原來阮盡歡果然是最怕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