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的街巷一角,劉國容站在宋君平居住的宅邸前,叩門許久都無人迴應,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沮喪。風起時,帷帽四周垂下的面紗被輕輕撩起,她有些意興索然地伸手扶了扶,方欲轉身離開,卻忽然聽見“吱呀”一聲輕響,那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緩緩開啓。
“少主!”劉國容欣喜地喚了一聲,隨即摘下障面的帷帽,玉容嫵媚,才一展顏便已羞落滿庭繁花,“敲了許久都不見有人來開門,婢子還以爲少主不在家呢。”
“這裡只有我和連叔兩個人,連叔出去了,我在裡面是很難聽到外面的聲音的。”儘管知道她是鳳娘身邊的親信,宋君平卻對這個清婉美麗的少女並無戒備之意,於是微微一笑,又問,“劉姑娘,可是施娘子有什麼事麼?”
與他含笑的目光一觸,劉國容的臉頰竟不自覺地微微紅了,於是忙垂下眼簾道:“不,婢子私下造訪,是有要事……要向少主稟告。”
宋君平頗感訝異,不過還是略一側身請她進門,十分客氣地說:“外面風大,劉姑娘請進來說話吧。”
二人穿過庭院走進一間小小的花廳,分別落座,劉國容將鳳娘命自己去刺殺蕭逸峰的事情仔細道來,又十分抱歉地說:“蕭公子乃是堂主的親生兒子,又是少主的好兄弟,婢子着實想不明白施娘子爲何如此憎恨他,卻也實在無力抗命,所以……只得在未經少主允許的情況下對蕭公子動手,還請少主恕罪。”
宋君平聽罷,只是很寬容地一笑:“放心,我能理解你的處境。你是鳳娘身邊的人,她的命令你自然不宜違拗。”
劉國容忙又道:“不過請少主放心,婢子曉得分寸,出手時並沒有傷及蕭公子的要害,暗器上塗的也只是能令人四肢痠軟、加劇傷處痛楚的藥物罷了,並非劇毒。”
宋君平微微欠身,誠摯道:“姑娘一心爲我着想,宋某感激不盡。”
“少主此言,婢子實不敢當。”劉國容忙也欠身還禮,雙頰微紅,一時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婢子昨日又去城外悄悄看過了,蕭公子受傷後被山中一位清修的女道士所救,已然沒有大礙,估計再過幾天就能痊癒了。只是施娘子那邊……少主一定要轉告蕭公子,讓他小心纔是。”
“好。”宋君平頷首道,“劉姑娘,謝謝你。”
因是私自出門,劉國容不敢在外面耽擱太久,起身盈盈一禮,當即告辭:“盡忠於少主,是婢子應該做的,婢子……這就該回去了。”
劉國容謙恭地後退幾步,然後才轉身離開,那一抹清麗窈窕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外,纖秀如月,腰肢清瘦得幾乎不盈一握。她本是容色絕麗的女子,然而此時,這背影卻無端給人一種很蕭索的感覺。宋君平亦不虛留,然而在她離開之後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霍然起身追了出去,喚道:“劉姑娘,等等。”
“少主……還有事要吩咐麼?”劉國容止步回身,眨着一雙明亮嫵媚的大眼睛,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宋君平仔細打量着她,果然見她的面色要比往日略蒼白些,眼瞼微腫,顯然是哭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他心中竟陡然泛起一絲自責和憐惜,不禁關切地問:“劉姑娘,你沒完成任務,鳳娘是不是責罰你了?”
“我……”劉國容才一開口,眼圈兒竟驀地紅了,幾滴晶瑩的淚水在眼眶中打着轉兒,再想掩飾已是來不及,只得強自微笑道,“多謝少主關心。施娘子也沒有如何爲難婢子,只是……只是扣下了婢子三天的解藥。”
倚玉樓中養有數十名絕頂殺手,皆是容貌豔麗的年輕女子,平日裡以歌妓舞姬的身份隱於青樓,有刺殺任務時再易裝出門,極不易引人注意。她們大都是貧寒人家的女孩兒,幼年時慘遭父母親人遺棄,或是被拐子賣入煙花柳巷,進入倚玉樓後,身體強健的便被鳳娘挑選出來,接受極爲嚴格的武功訓練。
青蔓堂有一種秘製奇藥,每日按時服下,便可以在短時間內令武功突飛猛進,然而這藥卻也在服用者體內種下毒素,以至成癮。半年後,哪怕只是一日不連續服藥,都會引起體內毒素髮作,入夜後全身痛癢如千蟲啃噬,生不如死。也正是因爲成癮後再也離不開這種藥,在主人面前,哪怕是那些嗜血成性、暴戾狠辣的殺手,也不得不乖乖地俯首聽命。
而面前這美麗善良的少女,竟也連續幾日遭受這種殘酷的折磨,只是因爲不忍心傷害他的好兄弟……想到此處,宋君平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刺了一下,不由輕嘆道:“真是難爲你了,容兒。”
第一次聽到他如此親近地喚自己,劉國容不禁有些怔住了,隔着眼中薄淚癡癡地看着他,眸光閃動時,美目中似有一絲驚喜、一抹溫情。
“你等我一下。”宋君平匆匆走回房中,出來時,手中拿着一個精緻的葫蘆形青瓷小瓶,遞給劉國容道,“以後,鳳娘給你的藥就不要再服了,改吃我的這一瓶。此藥可以解你身上的毒,每日一粒,雖然一開始可能會覺得很痛苦,但一個月之後,你身上的毒就可以完全消解,不必再受鳳娘控制。”
“少主……”劉國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接過藥瓶時,雙手都因驚喜而微微顫抖起來,“您是說……一個月之後,我就自由了?”
“沒錯。”宋君平微微一笑,很難得地在下屬面前流露出此般溫情,“容兒,你是一個純潔善良的好女孩兒,本來就不應該把一生都消磨在無窮無盡的殺戮之中,離開倚玉樓,去一個你自己喜歡的地方,此後海闊天空,一生逍遙。你不用擔心鳳娘會爲難你,過一陣子,我會找個機會親自送你走。”
“少主……”劉國容小心地收好藥瓶,眼含熱淚拜伏於地,驟然而來的激動與狂喜之下,竟顫抖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或許是我唯一能回報於你的吧……宋君平轉身回到屋內,佇立窗前,望着庭中那一樹絢爛至極、卻已然隨風飄逝的櫻花,眼前似有一抹纖月般的倩影與之交疊,也不知爲何,心中竟泛起一陣淡淡的悵惘。
月輪峰北麓的山谷中,蕭逸峰正躺在溪邊的草坡上曬太陽,以手爲枕,雙目微闔,嗅着清風中送來的縷縷花草香,那種暖洋洋的感覺真是愜意極了。習武之人本就身體強健,幾日之後,待身上的傷口都結了痂,他就已如往常那般行動自如了。
花木掩映中,午後的白鶴觀顯得格外靜謐幽深,太華公主李靈曦遣散了房中侍女,正獨自坐在窗下出神,卻忽聽“篤篤”兩聲輕響,竟是有人在外面輕叩她的窗櫺。她起身打開窗子,只見蕭逸峰正站在廊檐之下對她微笑,不禁驚喜地輕喚:“呀,是你來啦!”
蕭逸峰伸手一指她的房間,笑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這些天來,靈曦一有空就會去山谷中探望他,彼此早已熟稔,故而此時很自然地點頭一笑,算是應允。蕭逸峰縱身一躍,便徑直從窗子飛掠進來,落地時輕盈得幾乎全無聲響,身姿矯健如鷹。
儘管彼此言談間甚是投契,靈曦卻從不曾向他透露過自己的身份,想到白鶴觀守衛森嚴,又不禁疑惑道:“外面有那麼多武士守着,你是怎麼進來的?”
“翻牆。”蕭逸峰很輕鬆地笑了笑,又拱手一揖,“這些天來多蒙姑娘和二十一兄照顧,蕭某感激不盡,今日冒昧打擾,是來向姑娘辭行的。”
“你要走了?”靈曦甚是驚訝,語氣中竟隱隱帶了幾分依戀和不捨,“你……要去哪裡?”
“也不遠。”蕭逸峰微微笑道,“我打算先去長安城中走走,逛一逛東西兩市和曲江池,過幾天再回來看你。”
靈曦竟一臉欣喜地眨了眨眼睛,雀躍道:“我也去!”
“你?”蕭逸峰略感詫異。
“是啊,你就帶我一起去吧。”靈曦輕輕牽住他的衣袖,軟語嬌音中卻忽然多了一絲寂寥,“我也很想出去看看呢,看一看那個我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卻還是如此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