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諒坐在角落,神色比包間內昏黃的燈光還要陰暗幾分。
他的手機丟在茶几上,同樣顯示在通話中,而且開着外音。
李時真立刻明白過來,剛纔恩雅與周琨的對談,一字不落全部被賀小諒聽在耳中。
恩雅掛斷電話,溫順地坐到賀小諒身邊:“小諒哥哥,爲了你,我可是臉都不要了。”
賀小諒嗯了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本色出演呢。”
恩雅的眼睛立刻就紅了:“當家的,這兩年我出賣色相,在周琨身邊委曲求全,儘可能地打聽消息,幫你成爲了他的心腹,你可不能翻臉不認人!”
賀小諒將恩雅摟在懷裡:“我只是開個玩笑,你不要當真。”
恩雅嚶嚀一聲:“當家的,那個瓶子裡裝的是毒藥嗎?”
賀小諒道:“主要成分是重金屬Tl,輕則脫髮,重則喪命。可惜他膽子太小,量下少了,只消滅了寧不願的頭髮。”
李時真聽得牙癢癢,原來寧不願變成禿頭並非壓力太大,而是被下了毒!
恩雅晃着手機笑道:“周琨投毒的證據我已經拍下來啦,你大可放心。”
她解鎖屏幕,打開相冊,準備播放一段視頻。
李時真伸長了脖子,湊到兩人中間。
賀小諒卻搖搖頭:“你先留着吧,不到最後關頭,我可不想跟這個瘋子撕破臉。”他起身準備離開,“還是那句話,不要給我打電話,等我聯繫你。”
恩雅勾着賀小諒的胳膊送到酒吧外,又塞給他一柄匕首。
匕首小巧玲瓏,看起來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柄端鐫刻着兩個漢字:伊藤。
陸由終於記起來了,她的確見過這個名叫“恩雅”的日本女人。
“在水一方”那役,跟在伊藤美成身後爲他護持廚刀的女孩,就是恩雅。
恩雅叮囑說:“千萬注意安全。”
賀小諒收好匕首,攔了輛出租車,坐進去前向司機說了句“麗嘉酒店”。
恩雅看着出租車消失在目光盡頭,正要返回酒吧,迎面衝過來一個女孩。
她不及躲閃,剛剛來得及記住對方的長相,原本握在手裡的手機已經不見了。
徒留“抓小偷啊”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
陸由用兩根手指捏着剛剛搶來的手機,板着臉:“我一定要這麼做嗎?”
李時真連忙解釋自己爲何要求陸由去搶恩雅的手機:“裡面有小寧被人投毒的證據,鎖屏密碼是131420。”
視頻拍攝的時間是一週前,彷徨公司組織聚餐,地點就在奈落之夜,寧不願被故意將豐滿胸部貼過來的恩雅分散了注意力,周琨趁機下藥。
李時真非常失望:“什麼呀,黑燈瞎火的,根本就沒拍到下毒的人嘛。”
“透明的刀”終於融化殆盡,就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陸由不置可否,將手機收了起來,攔下一臺出租車。
目的地是麗嘉酒店。
陸由看到出租車計價器上的數字,忽然愣住。
司機有些緊張:“這位女同志,二十多公里的路,58元錢很公道了吧。”
李時真打趣道:“沒事兒,回頭給你報銷。”
原來這筆突然的車費是這樣來的。
陸由沒說什麼,打開微信掃碼付款。剛下車,就看見全身制服的賀小諒從大門迎了出來。
賀小諒迎接的人自然是周琨。
周琨換了身昂貴的西裝,已經做好了砸場子的準備:“小賀,寧不願呢?”
賀小諒滿臉堆笑:“寧不願等會兒纔去天鵝湖廳,您要不先見見兄弟們。”
周琨點頭讚許:“你辦事,本少爺放心。”
陸由跟在兩人後面進了酒店,橫過大廳,正好看見寧不願消失在電梯裡的背影,他旁邊似乎站在一個老頭,倉促間沒看清容貌。
李時真攔住陸由的路:“你不準備去鏡泊湖廳嗎?”
此時此刻,屬於這個時空的陸由已經抵達鏡泊湖廳,正與李時光言語交鋒,而李時真則躲在暗處偷着樂。
如果想要改變未來,現在無疑是攤牌的最佳時機。
陸由沉思數秒,卻說:“我不敢冒險。”
李時真不解:“幾句話的事,談何冒險?”
陸由說:“你知道嗎,到目前爲止,我從來沒有見過來自未來的自己。”
李時真並不笨,反而還很聰明,只不過生性疏懶,不願考慮那麼多。
他很快就想通陸由這句話的深意,不由得怔住。
無論是恩雅“提前”指責陸由搶了她的手機,還是陸由“延後”支付了那筆58元的車費,都說明了同一個事實。
在李時光車禍身亡那條時間線,已經存在着一個從未來回到過去的“陸由”。
但是這個“陸由”似乎並沒有將李時光會遭遇車禍身亡這件事公佈於衆。
爲什麼?是因爲沒人相信嗎?
不,至少陸由一定會相信“自己”。
但問題是,陸由自始至終,都沒有遇到過另外一個自己。
拯救李時光並非像李時真說得那麼簡單,“幾句話的事”,不存在的。
根本原因在於,陸由也許可以影響過去的歷史,但無法改變自己的記憶。
沒見過,就是沒見過。
年幼的陸由沒有在自己家裡見過來自未來的自己。
所以當她即將踏入書房的時候,無法躲避的另一個“陸由”只能被拉回現實。
王不見王。
陸由非但不能去見過去的自己,還要避免被過去的自己看見。
她想要救李時光,只有一次機會,沒有任何冒險的資本。
畢竟穿越所使用的道具都是一次性的,它們所承載的時空一旦流逝,就無法重來。
李時真急了:“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着悲劇發生嗎?”
陸由道:“我想過了,可以從他們身上着手。”
李時真問:“他們?”
陸由無奈地說:“我的意思是,賀小諒。”
賀小諒將周琨領到一處僻靜的會議室“貪狼廳”,裡面坐着一大羣人,全都穿着旅行團的黑色隊服。
會議室很窄,大家擠作一團,像堆黑壓壓的牛糞。而鶴立雞羣的周琨,則儼然在這堆牛糞中豎了根棍子。
陸由躲在門外偷聽,她原本只需要派出隱形的李時真從旁監視就行。
可惜現在的李時真“一葉障目,不見周琨”。
周琨站在精神小夥對面,還沒來得及開始發表戰前動員,就被人搶話。
“周少爺,兄弟們給您賣命,能不能先拿點安家費呀?”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傢伙七嘴八舌地表示支持。
周琨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他目前的口袋比自己的臉還乾淨,卻仍然能夠保持鎮定:“恕本少爺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狼。”
衆人表示難以理解,面面相覷。
賀小諒連忙打圓場:“兄弟們,周少爺信奉狼性文化,這是在誇你們呢。”
周琨趕緊接過話:“大家肯定都聽說過,只要狼聚集成羣,就連百獸之王的老虎,也無法匹敵。那麼問題來了,恐怖如斯的戰鬥力是如何維持的呢?”
他不等人迴應,自問自答:“兩個字,飢餓。飢餓感越強,就越能去挑戰更大的獵物。所以,本少爺沒有發放安家費,只是爲了激起大家的鬥志,並非沒錢。兄弟們放心,事成之後,鈔票大把的有。”
賀小諒帶頭鼓掌,可惜沒幾個人響應。
陸由在門外聽得真切,想到周琨的此番表演,真實原因是沒錢,差點沒笑出聲來。
周琨正愁找不到轉移話題的藉口,喝道:“誰?”
陸由拔腿就走,可惜晚了一步,前後都有人攔住去路。
周琨發現偷聽的是個女人,還挺可愛,立刻放鬆了警惕。
“雖然本少爺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但是你也沒必要總是纏着我不放呀?”
陸由覺得這句臺詞莫名耳熟。
周琨見陸由表情古怪,笑道:“半個鐘頭前,奈落之夜門口,偷聽我說話的那個女人也是你吧。”
陸由沒有回答,琢磨着應該如何突圍。
“借過,借過!”
寧不願忽然從人羣中冒出來,擠到陸由面前,責怪道:“由由,我還沒介紹呢,你怎麼自己找到了周總。”
周琨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寧不願,你在搞什麼鬼?”
寧不願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周總,忘了向您介紹,陸由是我們‘彷徨’平臺排名前十的主播,這次是時光請她來的。由由,這位就是周總。”
陸由哼道:“我當然知道,不然誰稀罕‘偷聽’他說話。”說完轉身就走。
周琨沒有阻攔,不等陸由走遠,故意叮囑賀小諒在一天內搞到她的聯繫方式。
寧不願趕上陸由,問:“由由,你不是去鏡泊湖廳了嗎,怎麼在這裡?”
陸由編了個藉口:“我迷路了。”
掉線許久的李時真有些糾結:“要不要告訴小寧,時光有性命之危?”
寧不願很好心地說:“還是讓我帶你去吧。”
陸由問:“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時光將在今晚死去,你會怎麼做?”
寧不願想也不想:“我會娶她爲妻。”
李時真破口大罵:“這個呆子!”
陸由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你不是還要去天鵝湖廳招待客人嗎?”
寧不願道:“對哦。”
兩人一起搭乘電梯,寧不願前往八樓,而陸由則前往十八樓。
李時真試探着問:“你就不擔心遇到自己嗎?”
陸由走出緩緩開啓的電梯門:“寧不願去天鵝湖廳的時候,‘我們’不是已經在那裡了嗎。”
正在給自己描眉的李時真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你怎麼又回來了?”
陸由怔了怔,不由自主陷入了幻想。
夜暗空山,素手調瑟。
壁立千仞,一道瀑布自九天降下,有如銀河飛渡。遍地異草,獨有繁花一朵,怒放於高嶺絕壁。新娘子身着鳳冠霞帔,腰繫紅綢,攀巖而上。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拈花微笑,把玩數秒,隨手丟落,棄如敝屣。花朵墜入瀑布,隨波逐流,碎成齏粉。她站在山頂,卻仍然仰望天空,渾似對手不在人間:“人間,再會了。”
李時真雙手握緊,欲哭無淚:“老天太殘忍,如斯美麗的生命,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陸由醒轉過來:“我……我忘了一件事。”
李時光不疑有他,繼續畫眉:“什麼事?”
陸由道:“我忘了告訴你,你今晚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