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涯,茫茫雲山接大荒,千里無人煙,中有一山極其陡峻,高聳擎天,舉頭望不見頂,山名不周,傳說中的神山,也是人間直通天界的唯一一條路徑,可惜從來都沒有誰爬到頂過,多少凡夫俗子妄想登天,最終望而卻步。
“不周山,祝融果,萬年能產一枚,食之可固魂魄,你如今肉身殘破,魂魄靠魔劍支撐,終究不穩,這是你最大的缺陷,若能得祝融果,對你有不盡的好處。”
想到亡月的話,重紫仰臉觀望,她本身對什麼祝融果並無太大興趣,只不過有件事情做,總不至於那麼無聊。
須臾,重紫足尖輕點,化作清風往上飛掠。
表面看,這不周山除了高,以及比尋常山峰陡些,別的也平凡無奇,有荒坡,有亂石,有樹林……然而親自上去,才能真正見識到登天之難。這儼然是←災難之山,來自天地間的災難幾乎都在這裡了,瘴氣、毒木、火海、風雪……幸虧此番前來登山的亦非凡人,憑藉一身魔力掩護,平安無事。
大約行了一個時辰,前方山壁忽然不見,一塊巨大的明鏡映入眼簾,反射天光,極其壯觀。
原來此地山壁傾斜,壁間覆蓋着厚厚的冰層,冰面光滑難以立足,望上去就像是面大鏡子,這冰也非同尋常,應先天苦寒而生,縱然重紫天魔之身,亦覺寒氣懾人。
重紫沿冰面逆滑上坡。
千丈冰壁,前方有一抹淡淡的藍影在移動。
那是一柄長劍,劍上站着個人,只因他穿着身白衣裳,與並的顏色太接近,是以重紫沒有立即看到。
發現身後動靜,那人回頭看。
重紫意外,隨即微笑,“來取祝融果?”
秦珂點頭。
“不巧了,我對它志在必得,”重紫擡臂,兩條長長飄帶如蛇,朝他捲過去,“你可以不用上去了。”
秦珂沒有閃避,“當心食魂鳥。”
“魔行事,無須仙來記掛。”重紫毫不留情地將他擊落,翻滾下冰壁。
這不周山很奇怪,就像寶塔般,每次以爲登到頂了,上面總會再生出一座山來,層層堆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層,每上一層,就有更多更險的阻礙,通天之路當之無愧。
前方出現黑沉沉的水面,寬約百丈,對面是陡峭山峰。
第五層,如果亡月沒說錯,祝融果正是生在這一層。重紫暗忖,同時自袖中取出跟白羽毛朝水面丟下,但見那羽毛飄悠悠,沾水就迅速沉了底。
果然是百丈弱水,連風也託不起,御風術不能施展。
重紫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只玉兔,找到血管並二指一劃,立即有鮮血流出,滴落水面,大約十來滴之後,她便作法止住血,把玉兔隨手丟開。
玉兔翻滾着,爬起來就跑。
重紫退到旁邊,靜觀其變。
不消片刻,沉沉水面上開始起了波紋,底下好像有東西在遊動,緊接着一聲響,水裡冒出個東西。
那是隻人手,顏色黑漆漆的,和水一樣。
重紫毫不遲疑地作法將那東西攝了起來。
小水怪形似嬰兒,五官與人並無兩樣,只不過全身皮膚是黑的,腳趾間有蹼,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驚恐之色,看起來很可愛。
發現上當,小東西哇哇哭起來。
重紫含笑將它摟入懷裡,黯然坐着等待。
很快,水裡又冒出兩個怪來,一男一女,滿臉焦急之色。
重紫什麼也不說,自腰間解下根絲帶,迎風晃了晃,絲帶立即無限延長,她擡手將絲帶一頭丟給兩怪,指了指對面。
兩怪互視片刻,那男怪立刻取了絲帶朝對面游過去,不消多時又返回,連連點頭示意。
重紫這才站起身,用力拉絲帶試了試結實程度,感覺還算滿意,於是將絲帶這頭也固定在大石上,帶着啼哭的小怪踏上去。
兩怪緊緊跟隨,不停發出奇怪的聲音安慰小怪。
行至半途,腳底猛地一沉。
重紫立即料到發生了什麼事,分明是對面的絲繩被解開了。御風術失靈。難免要落水,看來只有儘快退回。
應變瞬間,鳳眼凌厲,升起濃烈殺機。
“想要害我,這就是下場!”重紫冷笑後退,同時纖手掐小怪頸,將其拎起在半空,丟向遠處。
愛兒重重摔下,已無生還可能,兩怪淒厲大叫,朝她撲過去。
重紫輕蔑,化氣爲劍,頓時黑血四濺,兩怪屍體沉入水底。
最後的慘叫聲裡,無數怪自水裡冒出來。
“報仇的?”重紫眼見絲帶將沉,也不着急,正待作法,忽然身旁藍光閃過,緊接着一隻手伸來摟住她的腰,將她帶離絲繩。
上古神劍八荒,架在百丈水上,如藍色長橋。
白衣上有斑斑血跡,想是方纔在冰壁上被打落時受的傷,那隻手臂極爲有力,牢牢圈住她,帶着她快速超前移動。
重紫沒有反抗。
啼哭聲刺耳,先前丟開的小怪正拎在他另一隻手裡。
八荒劍氣凌厲,水裡衆怪挨近劍身,立即皮破血流,紛紛慘叫着逃離。
不消片刻,二人抵達對岸,秦珂放開了她。
重紫道:“你以爲我怕他們?”
秦珂將小怪送回水中,沒有回答。
“不愧是仙門弟子,”重紫淺笑,“這是它們不自量力的下場。”
“它和你一樣。”
“因爲它沒有足夠的力量,否則遲早也會變。這纔是真正的我。”
“助我拿到祝融果。”
“算是還你人情?”
秦珂依舊不答,拉起她就走,那隻手太溫暖,重紫迅速抽回。
秦珂看着她道:“這裡沒有人,你……可以當作是從前。”
“仙與魔能相安無事嗎?”重紫搖頭,淡淡道,“你都看見了,誰心軟,誰就是受傷的那個,不會有好下場。”
秦珂沉默片刻,點頭,“走吧。”
前面是萬丈懸崖,半崖上長着株參天大樹,樹冠是金黃色,與周圍別的樹木大不相同,金波盪漾,其上一點綠光閃爍。兩人站在八荒劍上,至半空中仔細辨認,發現那是枚綠色果子,很小,形似鴿卵,晶瑩如碧玉。
重紫道:“想必這就是祝融果了。”
秦珂道:“祝融果熟,一旦有人前來採摘,食魂鳥就會現身。”
重紫來之前已聽亡月說過,凡天地靈物大多都有異獸妖禽守護,守這祝融果樹的正式食魂鳥,傳說此鳥極其兇惡,專門啄食盜果之人魂魄,很少有人能安然逃離。祝融果最大的好處就是固魂魄,尋常人魂魄有肉身支撐,縱然受損,修復起來也不難,所以通常沒人會冒這個險,以免弄不好反落得魂魄無存的下場。
“南華有誰出了事,讓你來冒險?”重紫隨口問了句,同時輕揮長袖,隔空去攝那果子。
小小祝融果剛離枝,就聽得一聲淒厲的叫,刺得人頭皮發麻,緊接着一個黑影迎面撲來,速度之快,甚至來不及看清。所幸秦珂早有準備,八荒神劍帶着二人折了個“之”字形,朝地面俯衝而下,方躲過襲擊。
“好快!”重紫吃驚,不敢再大意,要設結界去擋。
“沒用的。”秦珂迅速阻止。
那食魂鳥就像幽靈般,只見其影不見其形,速度快得驚人,眨眼間就到了重紫身後,幸虧重紫機敏,閃身避開。
八荒劍瞬間變長便寬,朝弱水另一邊延伸,再次橫架成橋。
秦珂低喝:“把它給我!”
重紫正被那食魂鳥纏得難以脫身,幾次遇險,聞言下意識閃到他跟前,將果子遞給他。那食魂鳥見狀,立即改變攻擊目標,再不纏她,直撲秦珂。
暫時得以脫身,重紫想也不想就化氣爲劍去斬,誰知那鳥極靈巧,根本無濟於事。
來不及說話,秦珂揮手示意她先走,忽然聽得耳畔有人輕輕笑了聲,緊接着手腕一麻,祝融果已被搶走。
重紫踏上藍橋,箭一般朝對岸滑去。
見她要跑,食魂鳥發怒,尖叫着凌空撲下。
身後殺氣騰騰,重紫心道不好,然而這弱水之上不能御風,難以閃避,情勢危急,她只得咬緊牙,提全身魔力設置結界。
砰!食魂鳥被結界彈開。
體內氣血震盪,重紫終於明白爲什麼秦珂會說沒用。這食魂鳥乃上古妖獸,威力非尋常妖怪可比,幸虧自己修得天魔之身,魔力了得,才勉強能承受攻擊,換作尋常人早就重傷了。
耽誤下去後果嚴重,重紫顧不得什麼,全力朝對岸衝。
啄不破結界,那鳥越發瘋狂,再次俯衝下來。
第二擊撐過,到第三擊,重紫實難以支撐,結界破開,整個人被強大的力量帶得往前撲倒。
沒有預料中的痛,背上忽然一沉。
“快走!”
此地離岸已不遠,重紫來不及思考,爬起身幫着他全力衝過去。
渡過弱水,兩人上岸,那食魂鳥受限制不能繼續追來,只好怏怏地朝這邊叫了一回,轉身飛走了。
驚魂一場,兩個人都坐倒在地,八荒劍變回原樣,收起,秦珂面色慘白。
“被食魂鳥所傷,你魂魄有損。”重紫毫不遲疑,將手心那枚小小的祝融果喂到他脣邊。
秦珂沒有推辭,吃了。
費盡力氣拿到,結果又這麼輕易用掉,整件事儼然變成了一場鬧劇。好在重紫原本只是來走走,沒打算真搶祝融果,所以不覺得失望,換作別人,還真不知道會怎麼想。
“就算傷了魂魄,仙界也有別的辦法醫治,何必跑來找它?”重紫皺眉,“所幸你早已修得仙骨,否則……”
話未說完,她整個人忽然斜斜歪倒。
她落入了陌生的懷抱,頭頂有陰影迅速籠罩下來,緊接着,脣上一片冰涼溼潤,竟已被人牢牢堵住。
重紫驚愕,下意識地想要說話,立即有清甜果汁度入口中。
原來這祝融果乃稀世之寶,入口即化,他雖然當着她的面吃了,卻並沒有吞嚥,等着這一刻全餵給了她。
重紫反應過來,全身動不得。
果汁順咽喉滑下,他遲遲沒有擡臉離開。
“醜丫頭。”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摩擦,輕吮,冰冷的脣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溫度,動作很輕,生怕碰碎了般,可是含塊他就不動了。
禁錮的力量消失,重紫依舊靜靜躺着,望着近在咫尺的臉。
長眉如刀,眼睫微垂,輪廓分明的臉完美得沒有缺陷,但蒼白如雪,看起來有點冷,可是那有型的脣邊,隱約透着一絲難以辨認的笑意。
她不會防備他。
沉默片刻,重紫緩緩自他懷中起身,將昏迷的他平放枕在腿上,拉起他的搜。度去靈氣。
山高,夜來得格外早,沒有月亮,黑暗中兩人偎依在岩石下。
這裡不遠處有地火,重紫因恐受寒加重他的傷勢,特意將他移來這裡,正好借地火之氣驅散夜寒,又有岩石擋住冷風。畢竟魂魄受損,縱然有治癒術,也是大傷元氣的,被硬生生撕裂魂魄的痛苦,就更難體會了。
他是爲她來取祝融果的吧?因爲知道她以身殉劍。可做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她早就不再是當年的醜丫頭了。
察覺動靜,重紫低頭,“醒了?”
秦珂精神好了點兒,坐起身,“我沒事。”
“你魂魄被食魂鳥所傷。”
“我有肉身,又有仙骨,過段時間自能修復。”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祝融果我並不稀罕,無須感激你。”
“我知道。”
“我先走了。”重紫欲起身,卻被一隻手拉住。
“天亮再走吧。”
“以身殉劍,我面前已經沒有別的路,除非死。”重紫冷冷道,“你做這些,是和他們一樣,想要逼我?”
秦珂沒說什麼,拉她入懷。
重紫面無表情,閉目。
真是諷刺,在她最愛的人懷裡,她會被殺氣驚動,感受那個人在殺與不殺只見掙扎;可是在別人懷裡,面前的他,還有天之邪、卓昊,甚至包括九幽,她反倒能獲得更多的安寧。
會做一個什麼樣的夢?
……
朦朧中,她聽到有人在耳畔低聲說話,“青華提親,我在生氣,醜丫頭不知道。”
少年老成的小公子,繃着小臉罵她醜丫頭,可是在她被人欺負的時候,會將她拉到身後保護她,除了大叔,他是第二個願意保護她的人。
然而,在成爲師兄之後,他卻不知不覺在她的印象中淡去,甚至不如卓昊,記憶裡,就是他不停地在閉關。
重紫在夢裡苦笑。
爲什麼?爲什麼你總要閉關,爲什麼不讓我愛上你?
習慣了魔宮漫長的夜,第二日重紫醒得很遲。秦珂仍以昨晚的姿勢抱着她,眼睛望着遠處,睫上發間似有白色霜花,不知他是醒得早,還是一夜沒睡。
重紫沒有董。
許久,秦珂緩緩放開她,“醒了?”
重紫起身扶起他,兩個人朝山下走。
“不能離開魔宮?”
“你會陪我入魔嗎?”
秦珂沒有回答。
“這就對了,”重紫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仙,是堂堂南華掌教的得意徒弟,不可能讓你師父爲難。我是魔宮皇后註定不能回仙界,離開魔宮,我便失去容身之地。”
秦珂握緊她的手,“住在這裡不好嗎?”
重紫沉默片刻,笑了,“他們會找到。”
話音剛落,遠處果真有人聲傳來。
“是南華的人,”重紫揚起長睫,“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們會不會以爲你背離仙門?魔與仙只見不應該有太多牽連,動感情的都不會有好下場,下次我不會留情,你如果真的不想我死,就不要再做這些,忘記醜丫頭,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秦珂道:“尊者這些日子常閉關。”
重紫不在意,‘他是在趕着修煉,想要儘快殺我淨化我。’
“他只是走火入魔忘記了,你當心。”藍光乍現,八荒劍橫於面前,秦珂舉步踏上劍身,頭也不回,循遠處人聲而去。
走火入魔?重紫嘲諷地笑。
“皇后該回去了。”背後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重紫吃驚,轉身看來人,“亡月?”
“我的名字,魔界沒有外人知道。”
“你一直跟着我。”
“我怎能讓皇后獨自冒險,”亡月眨眼間已至她身旁,“關心妻子的安危,這是丈夫的責任。”
重紫道:“你是關心天魔令上的封印吧?”
“皇后這麼說,讓我失望,我想我應該更好地表現。”亡月伸手去抱她。
重紫避開,“我自己走。”
她快,有一隻手比她更快,不知怎麼就伸到她腰間,迅速將她帶入冰涼的懷中,然後打橫抱起。
“在別的男人懷裡睡了一夜,卻拒絕丈夫的懷抱?”
“放手!”重紫莫名地心煩意亂起來,圓睜了眼睛,掙扎,“你……”
怒意引發魔氣,四周風煙隨之激盪,誰知他仍無事一般,抱着她御風而行,魔力到他身上竟如石沉大海,毫無反應。
行事低調,不露鋒芒,重紫早就料到他在隱藏實力,可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是讓她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氣,滿腔怒火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這麼強,早就該修成天魔了!”
彎彎的脣角掛着一絲傲慢,亡月甚至沒有低頭看她,沉聲笑道:“魔界有一個天魔已經足夠了。”
邪惡的氣息如潮水般涌來,將她整個人包圍,淹沒,那兩條手臂就像命運的繩索,將她牢牢縛住,半點兒也動彈不得,逃不脫,離不了。
重紫無力地笑,逐漸放鬆,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