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是他的徒弟,也曾在他懷裡撒過嬌,有什麼不妥的。
只不過,空氣中似乎總殘留着一絲古怪的近於曖昧的氣氛。
仙門大會整整熱鬧了七日,意料中的事果然發生。卓昊悄悄離去,織姬氣得哭哭啼啼找上青華宮,宮主卓耀自覺丟臉,禁不住她纏,提前告辭要走,東君也很尷尬,好說歹說勸了女兒回去,所幸仙界歲月無邊,誰沒有過年少風流的時候,頂多算作荒唐,並非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只是這場鬧劇傳得沸沸揚揚,實在太引人注目,引得衆人暗暗發笑,更有那詼諧好事者拍着卓耀肩膀問幾時孫子上門認祖父,將卓耀一張臉氣得發黑。
第八日,各派紛紛辭行,重紫也隨洛音凡與虞度踏上歸途,藍老掌教送出大門外,見重紫抱着洛音凡的手臂撒嬌,半開玩笑說了句“女娃娃長大了,不能總賴着師父”,洛音凡當場將她推開,氣得重紫在心裡將藍老掌教罵了幾百遍。
這次盛會除了慶賀成功,融洽各派關係,還有一大作用,那便是在各門派間促成了不少有情人,此刻分別,自然依依不捨,私底下都悄悄商議着提親,最顯眼的一對莫過於月喬與司馬妙元。
月喬原是慣於逢場作戲的,不過看中了司馬妙元的美貌與人間尊貴身份,能有幾分真情實意?司馬妙元也是想借他出風頭而已,並無半點留戀,二人假惺惺說了番惜別的話,便各自丟開了。
接到消息,塗州有冰魔作亂,洛音凡決定取道塗州,原不讓重紫跟去,令她隨虞度先回南華,結果重紫自己悄悄稟過虞度,花言巧語哄得他同意,還是追了上去。
雲中,重紫壯着膽子跳上他的墨峰劍:“師父帶我。”
洛音凡嚴厲呵斥:“回去!”
多年沒受重話,突然見他這樣,重紫眼圈立即紅了。
洛音凡欲言又止,最終嘆氣妥協:“只一程。”
重紫卻賭氣回到自己的星璨上,默默不語。
行至塗州地界,忽見前面魔氣聚集,地面上隱約有廝殺之聲,洛音凡立即令墨峰落下,只見數十妖魔正圍攻一名女子。
那女子手提青青藥籃子,應付雖顯艱難,面上卻無半分慌亂之色,正是卓雲姬。
仙力凝,劍光起,幾個妖魔來不及叫出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餘者紛紛逃散。
卓雲姬莞爾,輕拂衣袂盈盈下拜作禮:“原來是尊者。”
“爲何在此?”
“聽說塗州有魔毒,打算過來看看,誰知在這裡遇上冰魔,幸得尊者相救。”
洛音凡點頭:“一個人在外,務必當心。”
卓雲姬又將所打聽到的冰魔的消息報與他,二人說着正事,重紫插不上話,失落感越來越重,退得遠遠的,低垂着頭,拿腳尖踢地上的石子兒。
卓雲姬轉臉看她:“她的毒解了?”
洛音凡點頭不語,想不到她竟中了欲毒,幸好他隨身帶了卓雲姬當年贈她的那粒解藥,及時救治,這纔不曾出事,至於將解藥帶在身上的緣故,他也說不清楚。
卓雲姬沒有多問,只微笑:“或許,雲姬可以幫得上忙。”
洛音凡忽然轉身:“重兒當心!”
重紫遠遠站着,只管想自己的事,並沒留意周圍動靜,直到被他這麼一喝,才終於回神,已覺頸邊有寒意,頓時大吃一驚,身形急變,反手一指,施展仙門幻箭之術,同時躍起閃避,連串動作做下來,漂亮又高明。
原來那冰魔王心恨手下被殺,前來報復,哪知道對方是洛音凡,也就嚇得再不敢動手了,就這麼收兵又不甘心,正在氣悶,忽然發現重紫獨自站在旁邊,遂打起了挾持作人質的主意,想不到她反應迅速,事情敗露,只得率部下倉皇撤退。
無數冰刺襲來,有先有後,正是冰魔王掩飾退走的餘招,重紫閃身避開兩撥,心裡一動,鬼使神差停住身形,擡小臂,雙手上下當胸合掌,結印去擋那剩下的一撥。
卓雲姬見狀,忍不住“呀”了聲。
洛音凡驚得雙掌推出。
遭遇偷襲,知道她的能力可以應付,所以纔沒有插手,萬萬想不到她會硬擋,冰魔王再不濟,到底修煉過百年,功力驚人,豈是她四五年修爲能比的,對方魔力強盛,取巧躲閃方是良策,硬拼只會吃虧,一向聰明謹慎的小徒弟竟犯起這樣的錯誤!
果不其然,重紫重重跌落於地。
洛音凡既痛又氣,將她扶起來罵道:“如此逞能!你……”
“弟子疏忽。”重紫蒼白着臉,吐了口血。
到底受傷的是她,洛音凡沒有再多責備,將她抱起。
重紫立即埋頭在他懷裡。
卓雲姬上來看過,道聲“不妨”,自藥籃中取出張藥方交與他:“受傷雖重,好在未中冰毒,但這冰魔王修的是寒冰之氣,因此這傷別的不忌,惟有一點就是受不得寒,尊者須格外留心。”她有意無意加重“留心”二字。
洛音凡淡淡道:“有空多上南華走走。”
卓雲姬含笑答應,垂下眼簾,掩飾目中苦澀。
答應她,只爲斷了徒弟妄念,卻不曾想她也是有妄念之人,他費心保護的是誰呢…….
回到南華,虞度與閔雲中見重紫受傷,都大吃一驚,洛音凡略作解釋,便請燕真珠上紫竹峰照看她,秦珂與慕玉等也時常去探望關照。光陰荏苒,匆匆幾個月過去,眼看五年一度的試劍會近了,重紫算算自己已經十七歲,再也閒不住,藉機讓燕真珠回去,見她傷勢已無大礙,洛音凡也沒反對。
重紫失望又氣悶,養傷期間,洛音凡照常閉關或處理事務,極少過問她的事,反而是卓雲姬上紫竹峰拜訪的時候越來越多,他二人經常在殿內共處,一說就是兩三個時辰,重紫看得不忿,幾次找藉口進去,只說上兩句話,洛音凡便打發她出來了。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冷淡,重紫很不安,師父是什麼人,怎能騙過他,難道受傷的事……他已經看出來了?
重紫暗悔,知道自己做錯,再也不敢胡來,日日苦練術法,決心要在試劍會上大出風頭,好求他原諒。
重華殿外,洛音凡親自送卓雲姬出來。
重紫站在階前,怔怔地看。
卓雲姬衝她微微一笑。
重紫垂眸。
待卓雲姬離去,洛音凡回身叫她進殿,囑咐道:“試劍會近了,雖不必去爭什麼,但也要用心纔是,你的傷……”
重紫原是恭敬立於一旁,聞言忙道:“師父放心,弟子傷勢已將痊癒,並未荒廢術法。”
洛音凡點頭:“昨日我與掌教打過招呼,讓你暫且搬去玉晨峰居住,與你秦師兄一處修行,秦珂那孩子也答應了,你收拾下,明日便過去吧。”
重紫呆了。
師父這是……要趕她走?
“我不去!”
“爲何不去?”
“我……”重紫目光躲閃,支吾,“我……習慣在紫竹峰,何況修行尚有許多難解之處,還須師父教導。”
“爲師自會來玉晨峰檢查你的功課。”
重紫沉默半晌,跪下,低聲道:“弟子就算做錯了什麼,師父儘管責罰便是,爲何要趕我走?”
用意被她道破,洛音凡多少有點尷尬,輕咳了聲,語氣盡量溫和:“爲師並非要趕你走,只不過試劍會將至,近日紫竹峰訪客多,難以清靜修行。”
“我不信!師父分明是藉口趕我走!”重紫急躁了,仰臉,“師父說的訪客是雲仙子吧,我並不曾失禮得罪她!”
“胡鬧!”洛音凡呵斥,“明日便搬去玉晨峰,不得再多話!”
下意識認爲他還會遷就,重紫側臉道:“我不去!”
洛音凡噎住,半晌將臉一冷:“好得很,我教的徒弟,連我也不放在眼裡麼!目無尊長,給我去,去閔督教那裡領罰!”.
重紫果真賭氣去了摩雲峰閔雲中處,閔雲中聽說事情經過,倒沒意外,徒弟大了原該自立門戶,不過女孩子敏感些,受不得重話,洛音凡一向又護她得緊,如今突然趕走,她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閔雲中只訓了她幾句,便讓她回去跟師父請罪。
事情很快傳開,聽說她被洛音凡趕下紫竹峰,司馬妙元等人都暗暗得意,等着看笑話。
重紫跑到小峰,撲在燕真珠懷裡哭得眼睛通紅。
燕真珠得知原委也驚訝,埋怨道:“就算要讓你自立,也不必急於一時,尊者實在是性急了些。”
重紫低聲:“還不是雲仙子,沒事就來,必定嫌我了。”
燕真珠聽得“撲哧”笑出聲,推她:“我還當你真捨不得師父,原來是鬧孩子脾氣!你師父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道只許他收徒弟,不許他娶妻子不成?多個師孃疼你有何不好,那雲仙子脾氣最溫柔和順的,待人更好,也勉強配得過尊者,尊者與她的交情可比你早得多,雲仙子不吃你的醋就罷了,你反倒醋起她來!”
“師父當真要娶她?”
“你不知道,眼下我們都在說這事呢,最近她常來造訪,尊者也肯見她,往常他可從沒對哪個仙子這般另眼相待,更別說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纔聽慕首座說,過些日子,雲仙子還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麼……”
“說不定小住過後,就變長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親親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你看見,所以藉口讓你搬出來,你不與師父方便,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連忙趕去扶她,發現她臉色煞白,雙目失神,不由擰緊了眉。
“你……”
“沒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開她的手,勉強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門.
燕真珠原是猜測的話,重紫卻當了真,連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覺腳底軟綿綿輕飄飄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頭也開始迷糊。
茫茫雲海,竟不知往何處去纔好,許久,重紫終於記起該回紫竹峰。
重華宮一片寂靜,四海水冒着寒煙。
他是她的師父,高高在上,不容褻瀆,她對他又敬又愛,從不敢生出污穢的想法,對卓雲姬的敵意,故意受傷,不肯離開,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險,她尚能急着設計搭救,可是他遇險,她什麼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雲姬?
沒有嫉妒,沒有不平,沒有痛苦,一隻無形大手已經牢牢將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給了她五年寵愛,卻只有五年。理智告訴她,絕對不能對他產生那樣的感情,否則必定下場悽慘,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從理智,世上便不會有這麼多錯誤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許久,忽然飛快朝對面大殿跑。
她要告訴他,不要娶卓雲姬,不要這樣!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們不也沒有娶妻嗎,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遠。
踏上石橋,腳底踩空,反應遲鈍得來不及自救,整個人“撲通”落入水裡。
徹骨的冷,讓重紫清醒了點。
做什麼!想什麼!她喜歡的是秦師兄!師徒有別,敗壞倫常,那是錯的!仙門不允許發生那樣的醜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愛她,縱容她,都是以師徒關係爲前提,讓他知道她存了這樣醜惡的心思,只會吃驚,失望,惱怒,唾棄,哪裡還會讓她留下,她分明就要變成第二個陰水仙!
冰寒之氣如鋒利的刀刃,割破皮膚,鑽入全身筋脈,腐蝕着骨頭。
是了,這傷要忌寒的,病了會令師父擔心。
重紫哆嗦着攀住岸沿,想要爬起來,忽然間全身骨頭似化掉了般,力氣消失,緩緩地、重新沉入水裡.
“重兒?”迷糊中,有人緊緊抱着她,溫暖她,心疼地喚她。
“師父……”她想要抓住,渾身卻僵硬得動不了一分。
一隻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來靈力。
明珠光芒幽幽,原本美麗的眼睛腫得可怕,雙脣無血色,發青發紫,手指凍得變了形,她整個人就是個大冰塊,在他懷裡顫抖,口裡反覆喚着他,每喚一聲,他便多一分後悔。
只是個孩子,糊塗的孩子,單純地依戀着他,怎比得卓雲姬她們,不該逼緊了她。
洛音凡心急如焚,催動靈力護住她的心脈,替她疏通血脈。
他回到重華宮時,重紫已失去意識,這四海水至寒,修得仙骨的弟子也未必能忍受,何況她連半仙之體都沒有,加上舊傷在身,寒氣引動傷勢復發,失足落水之後稍有耽誤,起不來也不稀奇,平日紫竹峰少有人來,誰想到會有這種意外,此刻他只後悔沒在橋邊設置欄杆與結界。
仙門弟子豈會輕易落水?分明是她精神恍惚,心裡害怕的緣故。
幸好,四海水原是南華一寶,行玄深知治療的辦法。
見她無甚好轉,洛音凡想了想,將她放平到牀上,仔細蓋好被子,快步出門,打算再去天機峰問行玄。
重紫昏沉沉,猛然察覺他離開,心急。
“師父!師父!”
“阿紫永遠留在紫竹峰,別趕我走……”
虞度已走到門口,正要進來看她病情,聞言立即止步,緩緩擰緊了眉.
本身是備受關注的人物,這件事鬧得着實不小,不過也沒人懷疑到別的上面,在衆人看來,她是被洛音凡寵慣了,突然被遣離紫竹峰,接受不了,小孩子鬧委屈。
整整兩日,重紫才自昏迷中醒來,洛音凡既沒罵她,也沒像前些日子那麼冷淡,白天幾乎都寸步不離,親自照料她,督促她吃藥,靈鶴將所有書信送到她的房間,他就在案前處理事務,直到深夜纔回房休息,畢竟四海水之寒非同小可,疏忽不得。
回憶昏迷時那雙緊緊抱着自己的手,重紫幸福着,又擔心着,讓他着急,她心中內疚得不得了,可是當她發現,原來師父依然惦記她的時候,她簡直快要被喜悅溺死,這種矛盾的心理,讓重紫坐臥不安,忽愁忽喜。
房間火盆裡燃起九天神鳳火,以極炎之火驅除極寒之氣。
洛音凡將藥汁端到她面前,重紫嚐了嚐,皺眉。
“苦?”
“沒有。”
日理萬機,他天天在這裡陪她已經足夠,還要費心照顧她,替她配藥,就算再不懂事,她也不該撒嬌嫌苦了。
看她一口一口滿臉痛苦地喝藥,洛音凡忍不住一笑:“下次放幾粒甜棗。”
重紫喝完藥,擡眼看他:“師父。”
“恩。”
“我不想離開紫竹峰,我不會擾着你……和雲仙子的。”
洛音凡沒有回答,站起身。
虞度自門外走進來,看着師徒二人笑道:“總算醒了,可還需要什麼藥?”
知道昏迷時他曾來探望過,重紫連忙作禮道謝。
“病了,就不必多禮,師伯原不是外人,”虞度示意她躺下,看洛音凡,“我看她現在氣色好些了,你二師兄怎麼說?”
洛音凡擱了藥碗:“舊傷復發,病險,先將養半個月再看。”
“如此,我叫他們再送些溫和去寒的藥來,豈有調理不好的,”虞度停了停,忽然又微笑,“前日珂兒知道她病了,十分擔心,我看不如讓她早些去玉晨峰,那邊清淨,正好養傷。”
洛音凡看看旁邊煞白的小臉,沒有表示。
“莫嫌我多事,都知道你護着徒弟,但孩子如今也大了,你照顧起來多有不便,”虞度意味深長道,“到了那邊,我讓真珠過去照料,師兄妹們也能隨時探望作伴,免得擾了你,你這重華宮裡的事件件緊要,關係仙門,出不得錯,倘若人多嘴雜傳出什麼,恐怕會有麻煩。”
二人對視片刻,洛音凡淡淡道:“也罷,待她病好些就過去,眼下我還有些不放心。”
虞度暗暗鬆了口氣:“師弟說的是,我正有這意思。”
師徒有別,原本沒人會想到這層,可是自從仙門出過一個陰水仙,也就怪不得自己多心了,畢竟防患於未然的好,女徒弟和師父原不該太親密,連閒話也不能生出半點,說得這麼明顯,想來他已明白。
再說笑幾句,虞度便回主峰去了,洛音凡也取了藥碗出門。
重紫獨自躺在牀上,閉眼。
殘留的藥味在嘴裡擴散,真的很苦。
“怎麼樣了?”一隻手伸來試她的額頭。
睜眼看見來人,重紫忙起身:“秦師兄。”
“方纔師父讓我送了幾味藥過來,順便看看你,”秦珂往牀前坐下,繃着臉責備,“跟尊者學了幾年,到頭來連路都走不好了,怎會無緣無故掉水裡去?”
重紫赧然:“是我不小心。”
“師父已經與我說了,玉晨峰那邊,你喜歡哪一處便住哪裡。”
“師兄,”重紫垂首,半晌低聲道,“我不想離開紫竹峰。”
秦珂眼底有了笑意:“豈有一輩子跟着師父住的,長大了更該自立,尊者這樣也是爲你好,仔細養着,病好了我就來接你,聽話。”
重紫頭垂得更低.
出乎行玄意料,重紫這一病,別說半個月,一連三四個月都沒見痊癒,而且病情時好時壞,反覆無常,難得好了點,沒兩天又轉重,治起來棘手得很,行玄說可能是冰魔舊傷發作的緣故,讓她靜養,洛音凡索性推掉試劍會不令她參加,他疼愛徒弟是出名的,上下弟子們都不覺得意外,期間卓雲姬也來過幾次,爲她診治,對這古怪的病情也捉摸不定,惟有皺眉,洛音凡如今着急萬分,自然沒有工夫陪客,往往說兩句便送她走了。
夜半,重華宮竹影婆娑。
重紫披着單衣,悄悄溜出門,走下石階,來到四海水畔。
煙沉水靜,尚未痊癒的身體感應到寒氣,開始哆嗦。
是她不對,是她太任性太不懂事,她也不想看他擔心着急的,可是不這樣的話,她就要離開這裡了。
盡力驅散愧疚與理智,重紫往水畔坐下,咬緊牙關,雙手顫抖着捧起冷得沁人的水,閉着眼睛往身上澆去。
一捧又一捧,衣衫很快溼透,身體也幾乎變得僵硬了。
“要做什麼。”淡淡的聲音。
重紫驚得站起身,回頭看。
廊柱旁,白衣仙人不知何時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師父!”
腳底一滑,眼見就要掉進水裡,忽有一隻手伸來,將她整個人拉起,帶回,然後狠狠往地上一丟。
重紫尚未來得及站起身,臉上便捱了重重的一巴掌,重新跌倒。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更不知道該怎麼求他原諒,重紫驚惶着,羞愧着,哆嗦着跪在他面前。
“孽障!”看着心愛的小徒弟,洛音凡直氣得雙手顫抖。
這孽障!懂事的時候讓他牽掛,擔心她逞能出錯,不懂事的時候又能把他氣死,竟然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來騙他!孽障!前世不珍惜自己,今世還是這樣!沒有一天不讓他操心的!她以爲自己是什麼,連半仙之體都沒有,禁得起幾次折騰,再這樣下去肉身遲早毀掉!掩飾煞氣,一手栽培,日日懸心,他用盡心思想要保護她,替她籌劃,她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他!
“孽障!”盛怒之下想要再罵,卻依舊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輕飄飄無着落。
“弟子知錯,知錯了!師父!”平生最大的恐懼莫過於此,重紫不停叩首,碰地有聲,“別趕我走,我聽話,我再也不這樣!師父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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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糊塗!是她錯了!他對她百般呵護,百般縱容,苦心教導,他這個師父當得盡職盡責,可是她做了什麼?傷害自己,害他着急,害他擔心,又惹他生氣,都是她不懂事,是她任性的錯!她……她就是被他寵壞了!
溼漉漉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原本玲瓏有致的身體,因爲久病,單薄得可憐,此刻不敵四海水寒氣,跪在那裡瑟瑟發抖,牙齒碰撞,連聲音都含糊不清。
洛音凡終於還是俯身抱起她,用寬大衣袖緊緊裹住。
快步走進房間,火盆自動燃起,他迅速將她放到牀上,扯過厚厚的被子替她蓋好,然後起身,丟給她一件乾的衣裳。
“師父……”她掙扎着爬起來拉住他。
“再胡鬧,就給我滾出南華。”
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第一次聽他罵“滾”,重紫灰白着臉,迅速放開他。
她原就是師姐的替身吧,他在意她,大半是因爲師姐的緣故,在他眼裡,那個師姐很好很美,而她,現在卻做出這樣的事,他還會喜歡她?
濃重的睡意襲來,重紫只覺視線陡然變得模糊,整個身子軟軟地倒了回去。
見她昏迷,洛音凡一驚,立即往牀沿坐下,遲疑着,最終還是作法替她將衣裳弄乾,連同被子裹好抱在懷裡,擡手將火盆移近了些,又恐她身體虛弱,寒熱夾攻會受不住,再移遠了點。
火光映小臉,顏色始終不見好轉,眉間猶有絕望之色,可知心裡害怕至極,前額碰得發青,左邊臉頰上幾道指印格外清晰,已漸腫漲。
太在意,纔會失了分寸。
洛音凡低頭看看右手,又疼又氣,抱着她發愣。
五年,他將她當作孩子般疼愛保護,悉心教導,要罵,捨不得,要罰,也捨不得,已經分不清是因爲內疚,還是因爲別的。她不記前世,終於照他的意願長大,善良,聰明,謹慎,堅強,深得仙門認可,他原以爲會一直這樣下去,可是如今,眼睜睜看她犯上同樣的錯,他竟不知所措,除了趁早警醒她,讓她徹底死心,他又能做什麼?
是他,將她再次帶上南華,帶回身邊。
是她,引得他一次次心疼、內疚,想要對她好,想要彌補她。
他錯了?還是她錯了?
慶幸,慶幸她身中欲毒,早早被他察覺,否則後果難測。故意受傷,爲的不過是讓他緊張關切,故意受寒,是想留在他身邊,天生煞氣轉世不滅,她性格里隱藏着不爲人知的偏執的一面,是前世所沒有的,他也曾留意,也曾引導,卻沒料到她會執著至此,叫他怎麼辦纔好!
最純真的愛戀,無奈錯得徹底,正如前世那個卑微的少女,爲了他甘受委屈,甘受欲魔污辱,弄得滿身傷害,下場悽慘。
她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陪伴着他,一直都在,在他內疚的心裡。
倘若她記起前世,還會這樣愛他?
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蔓延,在放大膨脹,心神逐漸恍惚,洛音凡低頭看那憔悴的小臉,忽然想起仙門大會那夜,嬌豔似梅花的笑。
奇異的誘惑,引發最深處的憐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觸摸。
那夜她倚在他身上,呵出熱氣將雪花融化,此刻的她卻渾身冰涼,肌膚散發着重重寒氣,透過被子侵入他懷裡,如海潮初漲,盪漾着,一寸寸前進,一步步侵佔他理智的沙灘。
冷與熱,急切地想要碰撞、交融,以求平衡。這一刻,他幾乎要立即掀開被子,將她緊緊貼在胸前,壓在身下,用盡所有溫暖她……
到底仙性未失,念頭剛起,洛音凡便猛然清醒,倉促地縮回手,將她和着被子一道推開,起身踉蹌後退,直到扶住桌子才站穩。
喘息片刻,遍體熱意被壓下,胸口有點疼痛。
再多的震驚,都及不上此刻內心的恐懼、羞慚與自責。
他洛音凡修行多年,夠凡人活十幾世了,早已將這天地間萬事萬物都看透悟透,內心清靜如死水,誰知到頭來事實告訴他不是這樣,他居然還留有這樣可怕的念頭,更不可原諒的是,對象是自己的徒弟!作爲師父,他一直盡力教導她,保護她,卻不想如今竟會對着她生出這般骯髒無恥的……
洛音凡白着臉搖頭,閉目長嘆。
這些年趕着修煉鏡心術,太過急進,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夜半,重紫傷勢果然發作,冷汗將頭髮和衣衫浸溼,夢中喃喃囈語,含糊不清,隱約能聽出“師父”二字。
寒毒外泄,化作虛火,她掙扎着掀開被子。
隔着薄薄衣衫,可以感受到燙熱,肌膚細緻,帶着病態的白,好似一片晶瑩無力的白色花瓣。
洛音凡沒有動,任那小手抓上胸前衣襟,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