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禮這一折自是拳拳主僕依戀之情,躍然紙上,康熙那一頭誠然也不枉他情意,十停中竟有九停透着對張鵬翮的防範之意,只見摺子上康熙的硃筆御批赫然是:“江南省官民奸詐,一時不注意,不防範,則即中其計。現張伯行以陳鵬年廉潔愛民等因具折上奏,請補授正布政使,此即大證據也。爾所參每件事都可畏,當多加謹慎。”張鵬翮闔上摺子,一時間只覺心神俱亂,看了這私下交通於君臣二人間的密摺,他方知己身竟處在這等危如累卵之境。張伯行操節清正,固不如噶禮之幹練,然這等由撫軍保薦東司再正常不過之事,也被疑作了黨同之舉,甚還有觸目驚心的“證據”二句,那自己所行呢,在康熙心中又當如何?
張鵬翮如何不知噶禮示折的用意,一來透着他與康熙的親近,二來借了皇帝的手,是明着逼他就範。一面是康熙的旨意,一面是自個兒的氣節,早不是什麼欽差官體的折辱了,倘若參劾陳鵬年等的本章真從他的手裡出去,不要說着兩江三省成了噶禮任意施爲之處,就是傳出去,恐怕自己也要被這鋪採摛文處的士子們,背後戳着脊樑骨鄙夷,更遑論朝中的袞袞諸公呢。拂逆聖衷固然可畏,可文人相輕起來,積毀銷骨,更是要人命的事,再他也是義理宗工,著學之人,斷不允自己就此屈從了。張鵬翮將硃諭並奏摺擱回大案上,方抑着心思沉重,坐下道,“噶制府今來,想必另有見教?”
“這事兒麼,證據是不乏的,就請運青兄拜折題參了。因着陳鵬年的干係,若是再從我這裡上折,未免於運青兄太過不恭了些。”噶禮見張鵬翮看時幾度轉了顏色,暗裡自頗覺得意,然面上卻不顯,故礙着行轅地方,瞟了眼自己的呈折,作了十分鄭重道:“陳鵬年擅動其屬地蘇州府挑河銀五萬兩,並松江府挑河銀一萬兩,令同知張廷才往湖廣買米,俟後編造清冊、謊稱撥發河工,藉此銷算正項庫銀六萬兩,實則一升一合未予工役,後又藉端派取銀十二萬兩,然河渠未行修理卻謊稱修理,這總查明屬實,不是我噶某人冤了他罷?”
張鵬翮聞言皺了皺眉頭,“陳鵬年所轄蘇州府,歲入最豐,藩司宜思恭令其動用庫帑往湖廣買米,陳鵬年有何理由拒不出庫?再河工銷算,由各處閘口開列清冊,陳鵬年失察不假,未必就通同貪墨罷。”
“呵呵,運青兄就同陳鵬年有座師之誼,當也不必如此迴護罷!”噶禮冷笑一聲,陡地擡了調子,“陳鵬年失察不知?前蘇撫於準等,原就有肆意妄扣皇上在蘇州、松江、常州、鎮江等地挑河建閘錢糧之行。我派人由水路赴其地詳加訪查,方知舊閘並未重修,而浮面只更換一兩處新石,抹以石灰,即謊稱修建,俟後我放言親往查看,始行運石開工,現未完者也大有所在,運青任總河多年,可要親往查看?
這是其一,其二,上司剋扣所用錢糧,而廳、州、縣再行假冒銷算,謊報完事,向蘇鬆二府計田攤銀、挑挖派役。周查各處,至今未見有將皇上爲民挑挖河工出錢糧之旨張告之處,更有甚者,緣何只撥給民人二三成銀兩,卻稱其爲官員自輸?以皇上恩旨爲己貪墨,又是何居心!”
這廂噶禮一遞一句的未免欺人太甚,饒是張鵬翮再好的氣性,終不免發作了出來:“噶制府不必同我兒這義憤填膺,妄意攀扯!”張鵬翮峻刻的面容上,陡增嚴剛之色,倏地墩下茶杯,言語間也隱帶了怒意,“據本官所知,宜思恭案內,時陳鵬年尚爲蘇州知府,並未總轄蘇省藩司,松江府亦不歸其所轄,怎麼噶制府把這筆帳也算在他的頭上?我只道是蘇省官員於我有意見,先行同皇上奏聞,不合這就要明參了?”
張鵬翮才擲出句重話,噶禮便是分毫不示弱,當下黑了臉起身,拱手道:“大人言重,噶某不過上體天恩,下不負民意,餘者一概不知。宜思恭一案原奏疏內,共計銀十七萬八千九百餘兩,繼之竣工奏報節省銀共二千六百餘兩,共計銷算銀十七萬六千三百餘兩,嗣後陳鵬年署理藩司,並未明奏其情,而據此妄行奏銷者雖爲於準,但其錢糧,皆由陳鵬年自蘇州布政司庫總領,掌握支取,如何能脫然事外?”
“其時,陳鵬年撥出建閘錢糧六萬兩,着張廷才往湖廣買來米石至蘇州,按市價約得銀十二萬餘兩,此間六萬兩必得其侵扣。湖廣總督郭世隆之子郭朝祖,原是其轄地內常熟知縣,後遷松江同知,此間更有侵蝕國庫漕賦種種,不勝枚舉,我倒要請問欽差大人,這一節可知曉?”說罷此句,噶禮望着張鵬翮,面上又牽出嘲諷一笑,“哦,我倒也忘了,松江知府朱廷志,亦是大人所保薦。”
噶禮言裡言外盡是含沙射影的指摘,張鵬翮於其不恭之甚乃是怒極,卻礙着疆臣顏面,故才強抑着不肯太作聲色,有失官體,只陰着面孔冷道,“呵,照噶制府如此說來,一意竟成我張某人的指使了?”
“不敢。”噶禮極失恭敬的略略一拱手,舊是高聲大氣的做派,望着臉色鐵青的張鵬翮道:“若大人真是指使之人,噶某這就要題參了。不過容噶某說句中評的話,此案上頭,大人雖無指授情節,然總是因循迴護不免。”
“倒要請教!”張鵬翮正在火頭上,本欲譏他一句‘何以江南地面皆傳你貪銀無算?’終因不屑口舌之爭辯,且又並無證據做不得牽強之辭令,思慮一發,單隻一哼出聲便罷。
張鵬翮方說了‘請教’二字,噶禮這廂卻是正中心懷一般,跟着便是十分的言態桀驁,“昔日河工案內,趙世芳(時爲工部侍郎)所劾河道任上浮銷十三萬餘,刑部審令衆官賠補,也是巨案一件轟動時輿了,夙聞大人氣格高亢,亦是自承了四萬兩?可江南府縣不比河道衙門,況聖駕、朝臣面前,噶某都無大人這般情面,此案更難蒙主子恩典,施恩免追是不做此想了。”又做一停,細細看了欽差顏色,“我也知大人拳拳維護我兩江官員之心意,然似宜思恭、陳鵬年這等國蠹,苟或因循不予處置,豈不坐誤民心?只盼大人毋要以河道舊事重堪我兩江省情。”
“你——”張鵬翮氣地偏過身去,重重拾起案上茶盞,也顧不得激憤之中,動作甚疾甚大,潑濺出滿手的茶水來,恨聲道,“不勞噶制府費心,送客!”噶禮見狀知意,聊一拱手便辭,絲毫不見遜謝之情,毫無半分禮敬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