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之西,便是康熙賜予太子胤礽的隨駕寓居之所——西花園。清溪潺潺,碧草扶階,間或幾聲鳥鳴,亦不掩此處的靜深之意,山巒層錯,樹木蓊蔚之間,正殿‘討源書屋’的御筆額楣赫然醒目。太子午後小暇,一身銀灰色常服倒臥左室躺椅之中,闔目憑着兩個小太監上下捶肩捏腿,卻絲毫不掩煩躁之色,突然聞說王掞請見,忙不迭地一個打挺坐起身來,疊聲道,“快請快請。”王掞端了端冠帶,隨內侍入,趨步近旁,欲行安禮,卻叫太子搶了一步扶了,王掞稍有些訝異,道:“太子,禮數豈可偏廢......”
“誒,王師傅說哪裡話,這又不是在宮裡。”說了一半,胤礽適時止住音,回顧一望,“都外頭伺候着,任何人不見。”摒退從人,胤礽這才擡手讓了,分賓主落座,接着前話道,“就是在宮裡,王師傅也當得的。如今肯自承師命,規正勸誡於我的,除了您還有哪個?”王掞面上稍露出幾分讚許之色,頷首道:“臣受皇上之命領教授之事,怎敢不盡全心?修己以敬,後以安人,再安百姓。太子由修己而始,能知禮守道,臣之夙願呵。”
又是一番循循說教,胤礽心中不耐,面上倒強作了一番不形於色的功夫,親自替王掞倒了一杯茶,趁他起身相謝的當口兒,忙接過話頭道,“聽聞王師傅半月前拜相了?好喜興的事兒,我這兒正要爲王師傅道賀呢,不想您今兒就來園子了,是……皇阿瑪有事傳召?”王掞立起謝了茶,這才道:“是,皇上召臣議今科會試之事。”稍頓了頓,又道:“臣微末本事,得皇上簡拔入閣,臣心惶恐之至。”看着太子,稍稍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道:“太子問皇上傳召之事,太子這幾日,沒有侍奉君前麼?”
胤礽面上一僵,繼而便泄氣地一哂,張着手晃了一圈,“說是聖躬安,不必請見,又連着半個月無旨意傳召了,成日介窩在這裡,我能有什麼辦法,總不能離園回宮罷?這不,您來的正好,我倒問問您,近來,可有什麼事兒麼?”王掞素來自詡養氣的工夫,講求喜怒不形顏色,此時聽了,面上也不禁露出些訝然,當下裡也顧不得忌諱,直直問道:“半月未傳見麼?近日事務繁雜,前幾日誠親王,雍親王入園承旨辦差,二位王爺可曾拜望太子?”
“哼!一提這事兒我就來氣。老三素來是陽奉陰違的德行,腆着臉三請四奏的求皇阿瑪駕幸他那破園子,這不,纔去了沒多少時候又來一回,我是沒興趣湊那個熱鬧。我倒是瞧不出老四這素來恭敬的性子,如今也是變了。前幾日不知道爲什麼被皇阿瑪召進來,大半夜的安置在我這裡,就鬆室離我這討源書屋遠,那幫混蛋奴才躲懶也沒奏,咳,也沒報。大清早的我倒是想找他來問問,結果他竟出園子回京了,王師傅你說,如今可還有拿我擱在眼裡邊瞧的麼?”連日的事情,胤礽自己本就有存了憂疑,惶惶不可終日的,不過叫王掞這幾問一拱,心火蹭蹭直往上竄,這會子宣泄了一通,氣息稍平,才撐着官帽椅的扶手坐下,嘆道,“皇阿瑪不想見我,不是明擺着的事兒麼……不過,待王師傅您這裡,倒還顯着他老人家對我一星半點的恩典。”
王掞聽胤礽連珠一般得抱怨,心裡一緊,看着他陰沉的面色,只得滿腹裡尋妥貼的話安慰:“許是四阿哥擔着要緊差事的緣故,他斷不會與太子生分的。”少停,又道:“臣此番入閣,必也是如太子所想。論才臣不過中人之資,雖立朝堂幾十載,也不過有些微勞而已,理部務尚且力有不逮,何況入閣?皇上此命,定是爲了太子以後計。”言語裡又添了些懇切,道:“如今太子不可妄自菲薄,萬不能對皇上生出丁點怨懟。靜思篤行,持中秉正纔是。”
“我是害怕呀,王師傅!”胤礽忽地又從椅子上彈起來,手交在袖籠中,來回踱着步子,一甩髮辮,急切道,“要不是知道王師傅新授文淵閣大學士,我險要當皇阿瑪他預備再廢了我!晝夜心驚,食不甘味,前幾日我可有一日安眠?有齊世武、託合齊的事在先是不是?有噶禮的事在後是不是?!”
王掞面色一肅,勸道:”太子須慎言!齊世武,託合齊,噶禮一衆,與太子何干?”王掞雖聲音不大,端得一時倒把胤礽震住了,胤礽愣了一時,朝外望望,見無異處才稍安了心,又開始言語急躁起來,“哎呀,我的王師傅,這都什麼時候兒了,還避諱這些麼。真要論起來,連我這西花園的關防都是暢春園的,談何私密,誰知道每日的密摺裡又奏了我些什麼不是。”胤礽說着,又見王掞仍是面色無改的坐着,只當他是聽不懂,原地轉了個圈,又走到王掞面前,欠身低道,“齊世武、託合齊獲罪,實爲曾有保奏我的話,才招了皇阿瑪忌諱,至於噶禮,乃是我棋差一着,着了他的道兒,不過我真與他沒什麼瓜葛,皇阿瑪若要爲張鵬翮、陳鵬年受委屈的事兒疑我與他暗通款曲,那才真好比六月飛雪了……”
王掞愈發黑了面孔,道:“太子乃是儲君,與皇上一體,太子切勿受心術不正之徒蠱惑,生出自外皇上的心思。皇上愛重太子,太子還記得四十七年,八阿哥覬覦儲位,皇上如何處置他的?”王掞一提康熙四十七年的字眼,便令胤礽渾身一個激靈,於他而言,這便是段艱澀的回憶,胤禩的下場反不如自己的廢黜觸目驚心,當下皺起眉頭,冷冷道,“話雖如此,可於今我亦是危局,皇阿瑪是何等雷霆手段,不須我說,您亦是知曉的,今日我對您說的盡是肺腑之言,也是想商量個應對之道,王師傅總不必以這些大道理來寬的我心罷!”
王掞無奈的看了眼胤礽,起身勸道,“臣如何是以大道理寬太子的心,皇上對太子是何等父子深情,諸位阿哥之中,太子體會最深,難道臣說的這些不是實情麼?”王掞長吁了一口氣,走到太子面前,“不就是一個應對之道麼,靜觀其變纔是正法。如今皇上不過處置了幾個昔日的奴才,什麼事都沒有,就招的太子自亂方寸,臣是擔心,太子這急躁暴烈的性子不改,遲早無事也要生事出來的!適才也說了,臣入值中樞也是意外之喜,且不說皇上此舉用意了,就臣在內閣,有任何風吹草動必是率先知曉的,太子還擔心什麼?”
此話一出,方纔令胤礽真正寬心,面上也稍帶出點笑意,衝着王掞一拱手,“如此,我才放心了,謝過師傅大德。”王掞望見胤礽瞬然而喜的形容,不禁苦笑着勸諫道,“臣縱能在外間爲太子維持,太子也宜當自省,親賢遠佞,今日這些忌諱之言萬不可再說了,身邊人亦須嚴加管束纔是。”胤礽一面點頭,一面敷衍着得意一笑,“這我省的。身邊奴才是頭一個容易出事的,我已派人私下挨個兒監視着,定不會給我生出亂子來。好了,來來,師傅且嚐嚐看,這是織造上才進的明前茶。”王掞總覺何處不對勁,迎着胤礽遞過來的茶杯又欲卻不能,只得雙手接了,禁不住搖頭一嘆,“太子您……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