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縱榆蔭深處,一排院牆掩映下的十三阿哥府,靜靜地坐落在皇城東的煤乍衚衕。純色的紅青柱子、一尺三分的堂門臺基,雖是新府,然也都只些尋常宗室的規制,很難想見,這座府第的主人便是往昔深得聖眷的皇子胤祥。已過晌午,這裡仍是一如平日的安詳靜謐,遠離京城的暗潮迭涌、人事擾攘。
府中書房,制式是座四開窗扇、外通迴廊的軒室,內設臥榻,亦可作客居小憩之用。入夏以來,胤祥腿上的毛病稍見好轉,已能行走,又爲着太醫囑咐,須小心避着寒涼多些走動,便想及此處方寸雖小,但是視野開朗,極乾淨清爽的,不比殿堂般建築般,雖高大壯闊卻沉悶失了生氣兒,故而這一月來,他也就執意從正寢移了此處讀書起居,無心見人。不過卻是難了兆佳氏,勸是勸不動的,又憂心他的身子,只得時時命人替換些必備之物,省了人來請安打擾,自個兒一意的體貼伺候,噓寒問暖不敢掉以輕心。
午後,兆佳氏聞着信兒知道雍王要來,叮囑了幾句在屋子裡貼身伺候的太監,衝着胤祥一福身也就下去了,倒是胤祥平靜的面上顯帶出喜色來,難得步出了屋子,親自迎到院外。胤禛來時攜了只小竹箬,身邊並沒帶別的人,也就是隨身的小太監蘇培盛,一番寒暄道禮罷,這會子兄弟兩個就着個紅泥小火爐,兩廂煮茶閒敘起來。
在筋瓤陶壺中衝了趟水,又小煨了一會兒,壺嘴吐出煙霧,滿室便能聞着陳鬱的茶香四溢。“好茶!聞着味兒就知道,亮工孝敬的罷?”胤祥一面說着,一面從紅泥爐上取下紫砂吊壺,略一點蘸,兩人面前的茶盞裡,就滿盛了紅濃勻亮的湯色,細細一看,不由笑道,“這個亮工,去年頭上管他要,寄信裡頭還哭難來着,說什麼上等普洱不易得,如今守着個革職留任,他倒反有心思去留意這個,真虧了他了。”
說着才飲了一口,胤祥想想又道:“你嚐嚐,真是大好。誒,我就說,四哥門下調教出來的人當真是不一樣,就那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寵辱不驚的氣度,可是任人學不來的。”
“沒的在我面前村他,什麼意思。我瞧這處分他挺受用,你看看,說是從雲南弄來的,專爲孝敬十三爺,得,偏沒我這個正經主子什麼事兒。”胤禛嘴角撇過一絲“義憤”,打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胤祥,也自顧舉起杯子來,“就這一口兒,還算是我賺你的。”
“難爲他費心了,那就煩四哥轉頭替我道個謝?”胤祥亦是忍俊不禁,勉強答了這一句。只是展信閱罷,再往深一想,卻不免生出些憂慮來。胤祥將信封好還了胤禛,又替他杯中添了些水,方道:“才說的這個,我初還道是亮工心寬,並不爲着朝廷的處分糟心,如今看來,想是川省有人設阻?”
“意料中事。他年少才高,又是個眼高於頂、行事張致的主兒,驟然這番得了皇阿瑪青眼,如他這般仕途之暢順者,舉朝又得幾人?凡此積於一身,難免不招人的嫉忌,偏他自己還不覺。我就告誡他也是無用,枉費脣舌,他總放不進心裡去,不若教他在外面好生踩幾個絆子,才肯收一收心性。”
“嗯,理兒是不錯的。只話雖是此說,可亮工實是個英才,可堪大用之人,四哥也莫求全責備太甚。我看這個川督,像是與亮工不睦……”
“你知道這事兒是怎麼興出來的?”
“怎麼……?”聽出話意有些不對,胤祥奇道,“不是說,去歲川地生番闖入寧番衛肆行搶劫,還殺了個遊擊,後嶽昇龍請旨進剿追緝,上諭令年羹堯也隨同前去,相機一併剿撫。只是待他前往時,嶽昇龍已然擒獲賊首數人,亮工中道回署,教總督抓着小辮子,參了他個畏葸避戰。後吏部才議了個革職留任,想是皇阿瑪加了恩的,難道此間還有什麼關節?”
“他在川地兩年,由來就與殷泰不睦,這個上憲不對他的脾性,倒是同提督嶽昇龍處的極好……”
“是殷泰?我倒渾忘了。”胤祥忽地想起來這個名兒來,不由打斷了道,“我依稀記得,他是鑲紅旗下,打莊親王佐領裡出來的人,早年在西寧軍中就很得威名,再從提督往上升的,此前是在陝甘任上?怎麼又調蜀地去了?”
“齊世武調任刑部,接了運青的差事,他才從陝甘總督任上轉了過來。治理之能,遠不及範時崇(時任閩浙總督)、趙宏燦(時任兩廣總督)幾個的。”胤禛且說且嘆地搖了搖頭,末了再補上一句,“年羹堯也不過是欺他無能罷了。興個湖廣流民入川開墾的議,理原不錯的,只不交督臣畫題,狂妄張致,他就有一萬個不是。我便是如此回他的,如今叫上憲參了,好歹記住這教訓!”
“這個亮工,他當他是哪一等人呢,非要去招惹。”胤祥聽着胤禛明貶暗褒的話,不免笑出聲來附和着道,“其實這也怪不得他。殷泰哪裡能比得範家趙家,幾世勳臣的家學淵源,他是這麼些年從總兵上一任任熬過來的,骨子裡就是個旗下武人,瞅他年羹堯也就一貴介公子哥兒。再知道他同提督一道兒玩的架空手段,豈會買他的賬?”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又想起前些時候,去部裡視事才知曉的一樁事,更蹙了眉頭道,“前頭嶽昇龍在能泰(前任四川巡撫)、範永式(前任四川布政使)手裡借了四川藩庫一萬兩銀子,去歲時年羹堯就聲言要捐俸代他償還,殷泰不準,兩人由此更是交惡。到了今年,似是又爲了底下一個叫徐纘功的蓬溪知縣從優議敘,同總督意見相左,官司都打到吏部來了,仗着聖眷賞識,就不知一點虛懷謙和,總有一天要作出禍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