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澄喜歡曾宇楠。
樑仁抱着這個認知慢慢走回花店, 很多回憶漸漸涌入腦海,等到他一腳跨進花店玻璃門的時候,終於知道了林澄的一切。
林澄和曾宇楠是小學同學。曾宇楠比林澄大三屆, 從小就是學校的孩子王, 有次擂肥正好找上了軟弱好欺的林澄。正如樑仁所知道的, 林澄不給錢, 就被他們打了一頓, 過後,又因爲林澄向老師告狀而讓雙方結下了樑子。
從這一天開始,曾宇楠開始時不時出現在林澄左右, 欺負壓榨他,林澄反抗過幾次無效之後, 就再也沒有抵抗, 反而乖乖跟在曾宇楠身後, 幫他做作業、看他一次次逃課、打架,把他帶回家讓媽媽給他們做好吃的。
很多事情, 最開始不過是曾宇楠爲了欺負他而肆意提出的,林澄最初也是被迫接受。但漸漸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曾宇楠就成了他眼中唯一的風景。
曾宇楠雖然惡劣不堪,但卻擁有意想不到的活力和衝勁, 好像沒有什麼是他完不成的, 而不像自己, 卑微又懦弱, 什麼事情都完成不好。
就這麼, 慢慢地過去三年,陪伴在曾宇楠身邊幾乎成爲了一種習慣, 甚至直到曾宇楠升入附近臨近的初中,他也依舊沒有改變,每到放學就會跑到曾宇楠所在的初中,跟在他身後爲他拎包。
直到有一天,因爲曾宇楠和同校的學生髮生了衝突,把他也捲了進去。他最後被打得倒在地上,倒也不算很嚴重,但曾宇楠卻護在了他身前,不讓別人欺負他。
雖然曾宇楠纔是平時欺負他最多的那個,但那一刻,在近乎滿溢的幸福和感動過後,林澄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他是——喜歡曾宇楠的吧。
禁忌的感情無法說出口,他便只有默默爲曾宇楠多做些什麼,但這樣的機會卻在自己六年級的時候戛然而止。
本來在暗自竊喜曾宇楠會主動來學校找自己,但曾宇楠居然是來把他的女朋友介紹給自己的。
或許是出於炫耀的目的,或許只是一時興起,但不論是什麼原因都不重要了。林澄的愛戀就在那一刻化爲烏有,他只能僵硬着表情誇他們很配。很配。
誰說小孩子就不懂得愛情呢?在林澄有限的生命裡,曾宇楠佔去了六年。光是這六年就耗盡了他幾乎所有的力氣。直到他因爲家庭離開M市,曾宇楠的身影卻從未在自己的記憶中消褪。
初中、高中、大學,他依舊懦弱卑微,也依舊逃不開那個名爲曾宇楠的囚籠。終於有一天,他累了,他開始想要忘卻。他瞞着家裡人找了同學懂心理的親戚,通過催眠,讓自己忘記了那個人。
忘了,就好。他是這麼想的。就連在自己彌留的最後一刻,他也始終都未曾想起曾宇楠。
只是,這種深刻的感情,卻從未消失,並通過軀體傳達給了樑仁。
有意無意的,因爲樑仁和曾宇楠的接觸漸漸增多,林澄的感情在樑仁心中漸漸復活。所以樑仁一開始看到曾宇楠腳踏多條船會那麼生氣,因爲那種感情的最深處,埋藏着有如岩漿一般熱烈的情感,它們衍生了悲哀,衍生了嫉妒,卻在樑仁身上體現爲熊熊的報復心和厭惡之情。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當林澄埋在心底的感情被揭開,樑仁在心底默默問自己:你是怎麼看待這段感情的?你覺得,曾宇楠又會怎麼對待不是故人的自己呢?
***
很快到了九月,秋意漸漸降臨。
暑假結束,大學都紛紛開學,紀含雅因爲平時要上課,只能週末來兼職,所以花店再一次掛出了招聘啓事。
這一次,在杜十愷的強調下,樑仁總算沒有再畫一次招萌妹紙的海報,而是將招收對象的性別定爲了男性。一則是男人會比女人的體力更佳,能夠勝任四處送貨的任務,二則也避免了兩男一女的不平衡局面——三個和尚的話,就是想幹什麼分心的事情也沒機會了吧?
但直到招收到下一位店員爲止,店裡又再度變成了只有杜十愷和樑仁兩人守店的情況了。
這天,杜十愷到附近的花卉批發市場去進貨,店裡只留了樑仁一個人。
作爲花店經營淡季的夏天一旦過去,店裡又漸漸開始忙了起來。樑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正在最後整理明天要給顧客送去的花籃,門口的風鈴便響了,又是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樑仁連頭也沒擡就招呼道:“歡迎光臨。”
傳入腦中的是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給我包一束紅玫瑰,要九十九朵。”
樑仁擡起頭來,有些懶散地看了他一眼,卻立刻瞪圓了眼睛,如遭雷擊,嘴裡喃喃地說:“哥……”
站在眼前的,居然是自己原以爲這輩子再也沒可能遇見的親哥哥,樑霈!
因爲樑仁的聲音太小,樑霈並沒聽清,只是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再次重申道:“一束九十九朵玫瑰的花束,沒聽懂麼?”
哥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變多少啊……筆挺的、剪裁合身的意大利定製西裝,臉上帶着久居上位的人才會有的傲然和冷漠,樑仁卻知道那樣冷漠的背後是怎樣一顆溫柔的心,也記得他是怎樣在自己生病時體貼溫柔地照顧。
但,那也都是從前了。現在的自己不再是樑仁,樑仁已經死了,站在這裡的是林澄。即使他留住樑霈,向他解釋,樑霈相信了,父母又能相信嗎?他還能再一次回到從前嗎?
而自己,是否又能放下這裡的一切呢?放下羅秀珍、杜十愷、紀含雅、隔壁齊老闆、對門高大爺、鄰家肖阿姨,還有……曾宇楠……
樑仁突然低下頭去,答:“知道了。”
樑霈在一邊抱臂靜靜站着等候。
樑仁特意挑選了色澤飽滿豔麗的紅玫瑰,用珠光手揉紙包好,捆成一大束,又用彩色的緞帶綁好,這才交到樑霈手裡。
樑霈接過花,從錢夾裡拿出八張紅色大鈔,遞給樑仁:“這些應該夠了吧?”
樑仁只是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後搖搖頭:“不用了,本店週年慶,免單……”
樑霈挑眉,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樑仁。剛剛他進來的時候只看到外面有招聘啓事,倒並沒看到有周年慶一類的宣傳。想了想,他仍舊把鈔票塞進了樑仁手裡:“不用找了。”
說完,樑霈就這樣捧着花走出店門,樑仁甚至捕捉到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笑意。
哥哥……是有喜歡的人了吧?否則,他不會笑得這麼開心。
雖然看見樑霈過得幸福,樑仁也很爲他高興,但莫名的,心裡卻漸漸有些堵。
就算他死了,這個世界也依舊在轉。他忽然前所未有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可是,他已經回不到樑仁身上了,也不是完整的林澄。那麼,他是誰呢?
眼前好像是一陣迷霧,樑仁只覺得自己什麼都看不清了。他慢慢走回櫃檯後坐下,然後開始發呆。見到樑霈之後,很多恍若隔世的回憶又開始充斥腦海,和林澄的回憶在一起,相互交纏,不斷地衝擊着他有限的大腦。
再這樣下去,腦袋會爆炸的吧?
腦中很合時宜地冒出來一個突然從中爆開的大西瓜,詭異的想象讓樑仁立刻打了個寒顫。
但即使如此,還是完全沒辦法不去想。
這時候,店門前的風鈴再一次響了起來。
樑仁還沉浸在自己混亂的思維中,絲毫沒有注意到這細微的聲響。來人徑直走到他面前,然後和他打招呼:“嗨!”
樑仁擡頭,眼前出現的是平日他看到一次就想踹一次的騷包狐狸臉。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看到這張臉,他只是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混沌,和茫然。
“小……唔,你怎麼了?”曾宇楠似乎原本是想叫他小澄,但最終卻收了口。
樑仁卻避而不答地問:“你……知道了吧?”
“嗯。”曾宇楠點了點頭。
冷靜了這麼長時間,原本今天過來就是想找他聊聊這件事的,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曾宇楠依舊坐在高腳凳上,問:“你……到底是誰?告訴我,可以嗎?”
“我是誰嗎?”樑仁茫然地望了他一眼,“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林澄。雖然你和他長得很像,或者說,你連伯母都騙過去了,但我知道你不是他。真正的林澄在哪裡?你又是誰?”
樑仁慢慢趴在櫃檯上,頭埋進手臂裡,訥訥地答:“我不是林澄。但,我也不是我了。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曾宇楠的眉頭皺起,但很快又再度舒展開。良久,他低嘆了一聲,走到樑仁身後,揉着他的頭髮,手掌一如既往地散發着灼人的溫度。
“你……怎麼了?遇到什麼事情了?”
以前的他從來不會這樣。他是狡黠有心計有演技的小惡魔,永遠都是精神氣十足的和自己對抗,生機勃勃得讓人豔羨,卻從來沒有露出此刻這樣的表情,看上去那麼脆弱。
像個孩子。
曾宇楠覺得自己的心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痛起來。
“……我……剛剛看到我哥了……”良久,樑仁忽然悶悶地說,“他來店裡買花。”
曾宇楠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林澄是沒有哥哥的,那現在的他所說的,就是原本那個人的哥哥吧?
“嗯……”一向能言善道的曾宇楠一時也沒有接口,只是靜靜地從背後將他半摟着,將自己的體溫源源不斷地送達。
似乎是漸漸回覆了一些,樑仁終於再度開口:“……你知道重生這種東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