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
皇貴妃於氏聽罷宮女丹菊的話,輕呷了口新上的碧螺春,紅脣輕啓:“這麼說,皇帝就因爲九公主寥寥數語而赦了五皇子。”
丹菊捧着茶杯說:“得貴他確實這般說的。”
皇貴妃年輕的臉上多了些宛然的笑意,低喃着:“九公主,五皇子,還有那個十公主。”
這一切都來日方常,只有她於婉月的沅兒才能登上那個位子,從前那個駱皇后都不是她的對手,如今她已不在,自己有何懼之?
她看着自己衣袖上繡着的牡丹,映的她眸裡一片雜亂,不動聲色的想着,不動聲色。
不動聲色的置人於死地。
“不過這老九也真是,因病得福了。”於氏自言自語到。
立在一旁的丹菊雙手交握着,低着頭緊緊盯着自己的腳尖。
淨玉的外家單薄甚至可以說不好,直到駱敏當年封后之後才慢慢好了起來,皇帝封了舅舅一個郡王,無實權但俸祿確實不少。
自己這個舅舅駱同空生性豁達,自是一個風流人物,其文章書畫名冠天下,一篇盛京賦引得天下人都知盛京十景,爭相着來京城不爲其他,一爲一睹同空其人,二爲親臨十景。
因着自家舅舅一不入仕二不進宮,淨玉在其母尚在時便得了皇恩,每月下旬可有三日住在外家,由舅舅教習着書畫。
正是下旬,淨玉便又攜着明華在大內侍衛和海長青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的到了駱府。
外祖家離宮稍遠,在皇城以外宮城北角上,那裡地勢高,是舅舅特意挑的宅院,此處多文人雅士,整條維芳街上住的都是些文人雅士,故而街道寬敞幽靜,路邊柳樹已萌了些朦朧的綠意。
淨玉掀開簾子,遠遠的就瞧見外祖母帶着舅母一行人等在門口。
明華也看見了祖母,伸出手指着簾外對着她高興地笑着說:“姐,姐姐,外祖奶奶家,奶奶家……”
淨玉摸摸她的頭,柔聲答道“是啊,外祖母家到了,花兒可喜歡?”
明華點頭,和淨玉相似的雙眼裡盡是喜意,只是明華的雙眼澄淨懵懂亮晶晶的,快樂的無憂無慮。
是啊,她的雙生妹妹十公主趙明華在五歲的時候不知怎的就變成了這副癡傻模樣。
她拉着明華的手下了攆轎,外組穿了件繡滿福字的褙子,項上一串南珠,髮髻高高梳起,雖年事已高,其風度氣勢卻是不輸自己宮中那位祖母的。
舅母鐘氏,江南名門之女,當年還是從不輕易求人的舅舅進宮求了母后,母后又求了父皇,父皇親賜的姻緣。
鍾氏相貌小巧精緻身個小雖小但行事爲人卻很大氣,內有修養外有氣度。
她着了件水藍色的交領小襖,杏色馬面裙,外罩一件粉色寬袖對襟褙子,一把銀梳篦將發挽起成髻,左右側斜插着兩枝累絲嵌玉銜珠梅花簪,翡翠梅花樣式的華勝飾於額前,端莊裡又不失幾分可愛。
見過禮後,舅母和表姐迦齡帶着明華去了她一早就念着要去的花圃裡。
而外祖母則帶着她單獨進了臥室。
外祖母溫熱的手緊握着她的手,眼眶微紅,拉着她坐下哽咽着道:“究竟是瘦了,是祖母沒有護好你。”
外組母落了淚,滾燙的淚水滴在她的手背上,上一世祖母聽說大哥和表哥被髮配時便一病不起,不久後便去世。
那時,她連來見祖母最後一面都不成。
淨玉忍住了眼中的淚水,拿出懷中帕子擦拭着她臉上的淚說:“哎呀,祖母,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好,我瞧着也好。”她細細的瞧着淨玉,笑意又浮現在了臉上,說:“還好,你今年也已十四歲了~”祖母憐愛的撫摸着她的臉,又說:“等你及了笄,也望你父皇爲你尋一門好親事。”
外祖母是知道她傾心於肖藎的,言下之意,淨玉自然懂得。
不過這好親事,當真是好親事嗎?
她的這門好親事,安陽侯世子——肖藎,太后的侄孫。
她在宮宴上見過他一回,宮宴無趣,女眷們更是百無聊賴的表演起來,又要奏琴又要賦曲又要起舞的,她便早早的退了出去,應十二妹之邀一同去了梅園,那時宮燈千盞,他一襲綠袍黑氅曳地,獨立於梅林之中,聞她十二妹之聲,便回首望了一眼站在廊上看雪的她,淡淡笑意綻放於其間。
淨玉心中驀然一動,這天地間的梅花竟像是在一瞬間開放,芳香四溢。
可後來……
趙吉嫣!若不是她叫她誤以爲他對她也有意,就不會做後來那許多事,傷了別人還親手將自己送入地獄之中。
見她低着頭久久不語,駱老太太以爲自己的外孫女害羞,笑了起來。
“好,那我便不再提,我們玉兒也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笑着撫摸着淨玉的頭。
又聊了一會兒,駱同空派人來請淨玉過去。
駱老太太囑咐她按時回來用飯之外,又親自爲她繫好大氅,親自將她送出門去。
剛跨出駱老太太的福安堂,過了兩個垂花門,走到舅舅書房前的鏡湖時,淨玉駐足。
上一世,她常常取笑舅舅這鏡湖不過就是個大了很多的盆裝了些水而已,應該叫它做“巨盆湖”而非“鏡湖”。
舅舅卻十分怡然自得的說:“玉兒的臉竟是要盆來裝,嘖嘖嘖,真是不小啊!”
她再追着舅舅,大聲喊道自己的臉纔不大,那時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昨日一般,可誰能想到她已經是活了一輩子的人呢?
前世今生站在同一位置,回想同一件事,這感覺竟是悲喜交加。
在她駐足之際,對面走來一個人,身着白衣無其他繁雜之紋飾,腰間繫一白玉,其下流蘇隨着他的步伐而擺動着,其身其形宛若謫仙。
淨玉擡眼望去,那人長身玉立身形高大挺拔,眉目如刻,一根白玉簪簪於頭頂,整個人也如那白玉一般,無暇純淨卻又露出一種疏離凌厲之感來彷彿這世間一切與他無關或者說對一切都有敵意一般,可白玉雖好,卻過於寡淡,他這塊白玉還多了些凌厲。
遠似謫仙,近卻如一把鋒利的寶劍,即使還未拔出,劍氣卻也已橫掃千軍。
她是見過他的,應該是見過他的,可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又在哪裡見過他呢?
這麼一想便見他到了跟前,淨玉退後一步,讓了路。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他探究的目光裡有層霧,生生的把淨玉隔了在外面,淨玉垂下眼去,與他擦肩而過。
那邊卻傳來舅舅身邊小廝謹言的聲音:“七爺且慢!”
七爺?那是誰?怎麼從未見過?她放慢了步子,停在原地。
謹言手中捧着一錦盒,看那模樣裡面的應是一幅畫作。
那男子又對他說了幾句話無非是感謝舅舅罷了。
待謹言回來時便攔下他,問他道:“謹言,那七爺是誰啊?看舅舅還送他畫作定是個不凡之人才是。”
謹言道:“長孫七爺確是個不凡之人,公主久在深宮便是不知他也是自然的,他便是長孫肅的幼子,兩年前的的狀元公啊!”
長孫恤,長孫無恤!有驚世之才的長孫恤,他曾是哥哥的謀臣自己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她記得在哥哥被貶後他反而沒有被治罪反而爲趙承雍重用,在她活着的時候已經官至尚書令,而皇帝的表兄更是助他登上皇位之人也才只有侍中令而已,中書令長期空置,二人成鼎力之勢。
而後來還有一後起之秀,蔣林,有了他纔有了後來的‘夷壤之亂’,對分封的親王收回封地殺無赦,大肆征戰四方,天下百姓累於重稅苦不堪言,她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淨玉記得她死的那年全國饑荒,她死前肖藎也在鎮壓流民時死於戰場。
流民已經攻入盛京,結果還有什麼意外?
無非是滅國而已。
而不知爲何,自己卻並未受到皇帝的關注,仍然苟延殘喘的活在肖府無人問津的一角,駱家也在大亂之中得以存活,境遇雖難卻也並未喪命。
淨玉躺在牀上,看着不遠處桌上的蠟燭出神。
今生她還是要早些搭上長孫恤這條線的,上一世就因她太過自信,覺得皇位遲早都是哥哥的,纔對這些事漠不關心,只知道去討好安陽世子肖藎。
哥哥的敗局來的太突然,立太子的詔書都已經下了,卻在祭天前一天被舉謀反,這一切和長孫恤究竟有無關係,她無從得知。
那麼,這長孫恤還是得歸入他們麾下,最好是能拿下什麼他的把柄。
可她不是男兒,又不能親自去結交,可若突然對哥哥提起又怕他會因此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太子祭日剛過,還是再過一些時日。
她口中喃喃“不管你有無背叛……”此時都得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來成爲長孫恤和哥哥之間的牽絆。
長孫恤,長孫恤,長孫恤……
聽說長孫家這一輩女娃娃特別多。
第二日,她便叫來風閣,在她耳邊耳語幾句,風閣領命下去。
她是個女子,那她便從女子下手,偌大的長孫府她不信就沒有與她一般大的女子了,最好這女子再和這位七爺關係近些。
用過午膳後,風閣便進了她的屋裡,關好門,低聲對她說到。
“長孫府共有八位小姐,其中九小姐長孫鶴鄉與公主您的要求相當些,她小您四歲,是長孫府三老爺長孫憫的小女兒,與她七叔最是投緣,長孫恤幾乎把她當自己的女兒。”
淨玉聞言若有所思,長孫鶴鄉,三老爺長孫憫,這些人在上一世她甚至連聽都沒有聽過。
半晌,她的大眼睛裡燃起火苗,說到:“走,咱們去舅母那裡走一趟。”
她還有三個哥哥不是?